宋時聽話地答道:“老師說得正是,等家父迴京後,學生與兩位兄長便要奉老母進京團聚。往後這些雜事自有母親與我打點,學生一定將心思都用在朝上,不浪費光陰。”這學生怎麽全不開竅呢?這時候該答的是“學生尚未成親”才對啊!張次輔想叫他搭個梯子,自己好順著話頭提起各家的淑女,誰知他這麽大年紀了,仿佛一點兒都沒想過婚姻之事似的……難不成他在家已經另訂了婚事?畢竟桓家女選入宮中已有三年多了,他在福建或許早相看了人家,隻差沒考中試不能成親?張次輔想起這個可能,也不顧含蓄不含蓄了,直接問他:“你如今已考中狀元,也該成家立業了,家中可給你訂了婚事?”……這還沒過年呢,老師就催婚了?還是要逼婚?他若早半年說這話,宋時說不定看在他符合老父選親家要求的份兒上就答應了。可現在桓四輔的孫子跟他求了親,他又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總之,這不是還沒拒絕嗎?他是個有原則的人,那邊問題沒解決之前,絕不肯再拖個別人家姑娘下水。宋時含著歉意看了張老師一眼,隻裝作聽不出他的意思,笑道:“學生也才二十幾歲,家中有母親和嫂嫂打理,何須急著成親?大丈夫當以事業為重,霍去病說‘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學生亦有此意——”韃靼不滅,何以家為!這個理由以後還可以改成“倭奴不滅”“流寇不滅”“災荒不滅”……足夠他用到解決桓小師兄這邊感情問題之後了。張次輔笑著搖頭:“真是孩子話,韃靼自國朝之初太祖將蒙元人驅入草原,便屢屢襲擾邊境,雖我朝有幾次大勝,但一旦放鬆便會迴頭襲擾邊關,除之不絕。難道韃靼數十年不滅,你還為他一世不婚了?”他……這輩子還真不一定能成親了。宋時腦海中驀地浮現出這個可怕的念頭,想要搖頭拒絕,現實中的身體卻像中了蠱一般緩緩點了頭。從張府出來後,他都有些驚訝自己方才那麽不留餘地的拒絕。本來可以推到他父親從福建迴來,然後再推說要編新書,整天整夜留在翰林院加班,忙著工作自然就沒工夫成親了。再然後……編書總得四五年工夫,一套編幾十年的也不少,這麽長時間總夠理清他跟桓小師兄關係的了,怎麽當時就這麽堅定就拒絕了?那可是次輔親自跟他提親哪!可是張老師提親的場麵確實沒有桓師兄提親的場麵刺激。大概是經過那一場,他的閾值被調高了,不能再被別的提親場景觸動了?他揉了揉太陽穴,抬眼見著家裏的車夫在門口候著,忙正了正臉色,命車夫帶他去另一位座師,副考官曾大人府上。這一趟拜別之後,大約半個京師的人都不會再向他家提親了。四月初宋時便到吏部告了假,領了關防,跟哥哥們一道乘車離京。臨別時不光桓淩請假來送,這一科相識的同年,還未迴福建的朋友、粉絲也一同到城外長亭依依送別。送行的人幾乎擠斷官道,看得兩位兄長嘖舌,二哥甚至感歎道:“我將來若外放個縣令,到離任時能有這許多父老送行,這輩子就不虧了。”宋時笑道:“咱們爹爹從廣西離任時才是真的人山人海追著相送,那萬民傘都製了幾頂,寫得密密麻麻的。等爹迴來,哥哥們問爹做官的決竅不就成了?”大哥也叫他勾出幾分興致,說道:“若這會試連年不中,倒不若學爹一樣捐個官兒做。隻是地方要好好選選——那西北戰亂苦寒之地就不可去了,中原、南方都好,廣西也去得,東北聽說也都是上好的黑土地,隻是天氣冷些。”提到這些,宋時最有經驗,便從各地氣候、地形地質、災害、風俗、名勝、特產、民族……等方麵給兄長們一一做分析。從京城到保定這兩天多的路程,全國五a級景區都叫他安利了個遍,說得兩位兄長都動了幾分棄考捐官的心。反正家裏有個三元及第的弟弟在中樞,足以庇護家裏,他們也都考了二三十年的試,真的要三年複三年地考下去麽?兩位兄長各有心思,馬車卻已到了府城外。宋家大管事宋福帶著十一歲的大哥兒宋霖親到城外迎候他們。一個小小孩兒穿著整整齊齊的儒衫,神色老成、禮儀周全,小大人般站在車前行禮,從爹叫到三叔,真是說不出的可愛。尤為可愛的是,這孩子剛留起頭發,腦袋上一片短毛,隻有原先留長壽辮的兩撮小鬏鬏夠長,在頭頂結成個極小的發髻。這發型太可愛了!隻要不是留在自己頭上,這種小孩子的發型真是招人疼啊!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包酥糖給侄兒,趁他雙手接糖的時候,上手胡擼了一把硬紮紮的短發。短發中又摻著光滑的長發,手感真好。宋時滿足地挑起唇角,把手藏迴袖子裏,含笑問道:“霖官兒這個年紀已經會念四書了?好出息的孩子,念到哪一段了?”霖官兒握著那包糖,小臉板得嚴嚴的,正色答道:“侄兒如今已經念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了!”宋時連誇了幾聲“好聰明”,他大哥臉上也一片驕傲,又不好當麵誇孩子,假意罵了一句:“你三叔這個年紀都能治本經了,你卻才讀到這段,實在不爭氣!”宋時聽過點兒教育學知識,知道個要讚美孩子的理論,連忙打斷大哥,抱著霖官兒說:“大哥不必自謙了,這孩子好就是好,不必跟人比。我看他書背得熟,學得不慢,來日離開保定,到京裏尋個好先生教著,有幾年也能做童生、考秀才了。”霖哥兒聽著這位已經不大有印象的叔叔誇自己,羞得直低頭,聽到他說“離開保定”一話時才抬起頭,有些害怕地叫他爹:“爹,我不想去京裏,我想在家裏念書!”宋時抱著這個大寶貝兒,笑著說:“怕什麽,不光你一個人去京裏,你勸勸奶奶,咱們一家子都到京裏住,還跟住在家裏時一樣!”宋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麽。——他若放了外任,倒能帶夫人,卻不好讓兩個正在讀書的孩兒離開狀元叔父,到不知學風如何的任上。萬一二弟也肯放外任,家裏老少還真都得送進京,叫他們爹跟三弟照顧。舉家搬入京城之事,看來倒不得不做了。兄弟三人懷著相似的念頭進了府城,到西街街口處就遠遠見著一群人正挖地基,宋福趕到車邊掀開簾子,指著正賣力幹活的民夫說:“這是給咱們三爺建的三元牌坊!三爺可是咱們保定府第一位狀元,更是第一位三元,府、縣幾位太尊、老爺都天天念著三爺呢!”當然,他們家裏念得更厲害。宋福指揮車夫、小廝們高喊一聲“宋三元迴府了”,整條街煞時沸騰起來,路人、鄰居都擠上來,把路堵得嚴嚴實實的。但因他們車要迴家,又不敢攔他們前行,見車輪過來就像水波在船前分開一般,都拚命往路邊擠。宋時怕擠出事來,忙探出半個身子朝人揮手,喊道:“街坊鄰居們,我是狀元宋時,我就住在這宋家。諸位要見我往後到這兒來便能見著,不必都堵在這裏,以免踩踏間誤出事故!”他一個狀元都喊了,家裏下人連忙也這麽喊,眾街坊雖舍不得見狀元的機會,後麵的倒不像剛才那麽急著往前衝,把前頭的人往車前擠了。街上漸漸讓開一條窄路,直通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