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本來想挑件青緞子給他,可這兩年蘇州名士的衣著已興到京裏,時興的是大紅、紫紅的鮮豔衣料,青色稍顯過時,又怎麽能當謝禮送人?兩個哥哥做主,揀了匹又濃又正的大紅綢緞給他。桓淩夾著紅綢到堂上,他祖父自然看得不順眼,叫他把宋家拿來的東西扔下。他雙手捧著綢緞,笑道:“這是禦賜的東西,怎能不恭敬?請祖父稍待,孫兒將這匹綢緞收好便來領責罰。”綢緞算什麽,宮裏賜的東西算什麽,他們桓家得的少麽?周王妃難道賜不下來麽!桓侍郎怒其不爭地說:“我桓家是造了什麽孽,你這孩子竟一心想著個男人,一匹宮緞就當好東西了!你也不想想,若有人知道你看上退了親的妹婿,咱們家上下如何做人,你妹妹在宮中會不會受人非議?”原本桓王妃的處境就夠艱難的了,自家哥哥再與她前未婚夫傳出什麽“佳話”,可不叫她受人嘲笑?上迴大兒媳到宮中,桓王妃便在她麵前訴苦許久,說是周王對宋時頗有興趣,還想借來桓家的機會召見宋時。這前未婚夫與丈夫見麵,她隻消想一想就羞愧無地,深宮中又無可以交心的人,每日都鬱鬱難安。桓侍郎不住地數落他,桓淩隻是抱著綢緞靜聽,聽他罵累了才輕輕地笑了一下:“祖父放心,時官兒還未許我什麽,我本就不打算與外人說。元娘那裏我會去請伯母勸解,她如今得償所願做了王妃,就該盡王妃本份,以周王為重。時官兒與她的婚事早已了斷,元娘也不該再想著他了。”他轉天便到內院求見伯母,請她進宮替妹妹開解心事;而另一邊宋時也背著人偷偷找到了資深斷袖趙書生,向他請教感情問題。本朝的斷袖青年,到底為何喜歡男人呢?趙書生用一種近乎震驚地眼神看著他:“宋兄不是絕不好男色嗎,怎麽如今……是看上了哪家的……”難不城是京城的男娼比他們福建的好?也不能啊,他倒聽說過京郊有男娼做半掩門的買賣,但也沒有少笙當年那樣堪當行頭的絕色,又不像蘇州小倌兒似的會唱戲,都隻能說是平平啊。宋時嚴肅莊重地說:“趙兄過慮了,我隻是感於世風如此,問問你一般人為何喜歡,沒有自己要包占誰的念頭。你不須疑心,我何必騙你?曆代以來才子名妓都是風流佳話,本朝南風也不減南宋,難不成我家裏養幾個男娼還是說不出口的事麽?”作者有話要說:策問內容選自楊一清文集第84章 宋時這麽理直氣壯,趙悅書就信了。他雖然還不很理解宋時一個不好男風的人為何要來問這個, 卻還是實實在在地講了不少時下男風盛行的緣故——也和宋時前兩天花了六毛錢買的一份科普文獻裏寫的差不多, 就是把少年男子當作女子愛慕, 跟現代喜歡肌肉男的風氣完全不同。那小桓同誌看上他又該算什麽心態呢?他假作撣衣裳,摸了摸自己結實的腹直肌、腹外斜肌、股外側肌, 覺得趙專家好像也不怎麽專。但畢竟趙悅書算個前輩,他還是多問了一句:“依趙兄所說,好南風便是喜歡美少年, 那為何有人喜歡年紀……就如趙兄這般情深不移, 欲與男子共渡終生, 不嫌棄他日後年紀漸長,模樣不好的?”趙書生微抬下巴, 低著眼、勾著唇, 一副人生導師的派頭教育他:“那些隻愛皮肉色相的隻是些頑蠢愚濁之物, 不配好男風。不是小弟自誇, 似我這等真心實意的人不隻是看他外表好醜,愛的是他的風骨精神。”譬如他心愛的李少笙, 生得豔冠一縣, 壓過那些名妓佳人不說, 更有一身清高自愛的風骨。自從少笙與他定情之後, 便一向為他守身如玉, 不肯再奉承別人——至多是到酒席上唱曲兒助興而已。為此他家少掙了許多銀子,卜兒也沒少打罵他,他都不曾動搖過。趙書生說著說著又掏出帕子沾了沾眼皮, 感歎道:“我當時被爹娘鎖在家裏念書,無暇自顧,也不知他在外頭吃了多少苦……若非遇上宋兄這樣的好人打救,少笙如今不知已屬誰家了!我們夫妻能到如今,說起來都要感謝宋兄成全。”他把手帕胡亂一塞,起身給宋時行禮。宋時連忙扶住他,尷尬地說了聲“是我份所應為,趙兄不用客氣”,扶著他坐迴去擦眼淚。趙書生一麵擦著淚,一麵給他講自己和李少笙這三年兩地分居故事。宋時實在看不下去一個大男人拿著手絹蘸淚的模樣,又見他陷入了祥林嫂模式,滿口都是他跟李少笙的悲歡離合,再講也講不出什麽深層理論了,便找了個機會起身告辭。趙悅書還沒說夠呢,見他要走,手疾眼快一把撈住他的袖子,扔下手帕說:“我有件事早想請宋兄幫我,今日你不來問我和少笙的情緣,我還不敢跟你說,既知你也不厭惡我等男子之情的戀情,我便大膽一迴了。”他一個連自家牆頭都翻不過去的真正文弱書生,自然是拉不住宋時的。不過兩人在福建數年的交情,又千裏迢迢同到京師赴考,他既開口說了個“請”字,宋時自然也不能拒絕,便又坐迴去問道:“不知趙兄何處用得到我?別的不敢說,讀書科考之事弟自會盡心到底。”然而趙書生一個有家室的人,心早不在讀書上了,擺了擺手說:“科考中不中三分在人為,七分在天命,小弟也不作奢想,隻借這名頭留京與少笙過幾年日子罷了。將來若家裏人催問,索性捐個小官去外任上,豈不任我們快活度日?”他倒不想讓宋時教他念書,而是想讓宋時給他寫一本像《白毛仙姑傳》那麽震憾人心的,講他和李少生恩愛濃情的……小說也好、諸宮調也好、院本也好,隻要將他們的經曆寫成一個熱鬧圓滿的故事就好。宋時當場便拒絕了。他寫《白毛仙姑傳》時可是改編了樣板戲之一的《白毛女》,寫他們倆的戀愛故事,他能怎麽寫?難道改編《遊園驚夢》,先把他寫死,讓他魂魄跟李少笙相戀,後來因為李少笙被人搶走,又從墳頭爬出來搶人?……那就成鬼故事了。宋時正色推辭,趙悅書卻軟磨硬泡,最終吐出了真意:“你那一套《白毛仙姑傳》唱得天下皆知。如今世人提起王家就是王世仁,城外幾處神廟都在配殿裏供了白毛仙姑,說是仙姑曾在那裏吃過供品;早不知王家家主原名王欽,城外從不曾有個楊喜兒了。我隻求宋兄給我們也寫一部這樣的佳作,將少笙寫成良人,寫我們兩人得你狀元公幫忙做主結成夫妻的故事,求宋兄成全。”宋時為難地說:“我這諸宮調是怎麽寫出來的,你難道不知?”他就抄個大綱,抄幾個名句,稍微改寫得貼近封建社會價值觀一點,剩下的全憑李少笙請來的民間戲劇作家孟三郎執筆,趙悅書豈有不知的?但趙悅書請他本也不是想讓他寫出全本戲來,隻消是他親筆寫的,能寫出他狀元公義配男夫妻就夠了,剩下的他自然能找人編寫潤色。他再三再四的求,要求又放得極低,讓給個小說就行,宋時卻不過他的請托,隻好答應下來:“那我迴鄉祭掃時便寫,寫得不好的便請趙兄包涵了。”趙悅書滿心歡喜地道了謝,又叫人取了一個紅綾封皮的書匣子,一盒點心、一瓶上京時捎來的蘇州小瓶酒,並一刀京裏特產的清醬肉,都給宋時拎上,兩口兒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大門。宋時迴去先把點心撂到廳上,酒、醬肉交給廚下存放,過兩天好帶迴家去。那盒裝得異樣精美的紅綾書匣,他也不免打開看了一眼——不是他預想中的精裝《白毛女》,翻開卷首第二頁,迎麵便是一對交纏相抱的男子衝入眼簾,細節處寫實的畫麵嚇得他險些把書丟出去!穩住!活的都見過了,這畫不算什麽!好在古代這畫法並不像真人,該露的也什麽都沒露,細看其實沒什麽太刺激的。他定了定神,又把書拿穩當了,眯著眼繼續往後翻了幾頁。卷頭幾頁插圖翻過去,後頭便是小說了,看來是供他寫趙李情史時借鑒的。宋時鬆下心,快速瀏覽了幾頁:這套書敢情隻有插圖唬人,違禁內容也就是個三言二拍水平,遠遠及不上蘭陵笑笑生的大作;故事情節更是老舊俗套、千篇一律,還不及網上推送的小學生文筆網文,他隨便寫寫也可以交差了。他甚至有信心當場寫出一篇力壓這整套南風大作的文章。唯一可慮的便是……要不要寫卷頭那種內容?他畢竟是個見多識廣的現代人,雖然沒看過這種小說,拿別的湊湊改改應該也能寫得出來吧?無非是先親後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