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道:“請陛下許臣打開盒子講解。”早有內侍搬來條案,就擺在他麵前,又有人替他打開盒子, 宋時便指著油印機上的紗網架子、玻璃調墨板、調墨刀、鐵筆一一向天子陳說用處。在桌邊細看的總管太監不時將工具呈到禦前,也在禦前誇了幾句:“這麽簡單幾樣東西就能印出書來,也不動刀動鑿的,自家就能做,不須等著匠人刻上數月的木版,真是難得實用的印法。”不愧是大鄭百年才出一位,曆朝也隻出過十來位的三元,別人再造不出這東西來!不,這不是他發明的,這是人民……外國人民的智慧。宋時並不居功,低頭默默盯著案上的油印機,左手握著輥子,在調墨板上把輥子上的油墨蹭勻。天子含笑問道:“隻用這東西蘸了墨在紙上一刷,便能印出文章來了?朕卻還是想不通薄薄一層紙怎麽就能擔當雕版之用,宋狀元便當麵印一篇文章來與朕看罷。”宋時利落地應下:“請陛下指一篇文章,臣即刻印來。”天子早有打算要考驗他,吩咐道:“你殿試那日作的策問不錯,今日便再印一篇邊策進上吧。也不必下去寫,就在這裏當麵雕版給朕看看。”不管內修,隻寫外攘之策,也不計字數,倒是比殿策好答得多。早有小內侍備下了筆墨紙硯,要引他到殿角的桌案上打草稿。宋時微微搖頭,拱手向上說道:“臣這印法不須先打稿才能刻,隻用像平常一樣書寫就行,臣願先在禦前刻一份文稿出來呈請禦覽。”天子略有些意外,含笑點頭:“果然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有這般自信。你便在此寫來給朕看看。”宋時領了旨,走迴書案前,便有小內侍搬來繡墩擱在書案前。他自己鋪開一張印有豎格的蠟紙,提起那管鐵筆,也不必打稿,拿起鐵筆就往蠟紙上刻——倒不是他故意顯擺,而是拿毛筆寫字畢竟不如鐵筆順手。刻蠟紙刻多了,拿起筆來跟上輩子寫作業時手感也差不多了,比懸腕空中用軟筆寫字省力。更省了先寫一遍再抄一遍的麻煩。他低頭猛刻,旁邊侍候的小內侍隻看見他在紙上一筆一筆劃下來,刻過的紙上卻隻能看出些微刻痕,認不出他究竟寫了些什麽。而再遠些的總管太監王公公和禦座上的天子更隻能看見他用一種不似寫字又不似畫畫的新奇手勢捏著筆杆前端,手腕貼在桌上圓滑地轉動,緣著紙麵慢慢移向下方。那隻手倒生得漂亮,手指修長、指甲修得短而圓潤,關節微微突出,顯得極有力道,倒不像一般的文弱書生。他手中的筆在紙上一行行劃過,卻像是在寫無字天書一般,天子雙眼盯著稿紙,心中的好奇、探究之情不斷累積,簡直想讓他先把寫下的印出來。好在他終於寫完了一頁,守在禦前的王總管極有眼色地說:“宋狀元可否將這一頁先印下來再寫後麵的?”宋狀元含笑應下,掀起那張寫好的稿紙夾到絲網下,墊上一張上好的厚皮紙,從調墨板上拿起沾好墨的輥子,在紗網上輕快均勻地滾了一下。這套油印機是用了幾迴的,紗網早已經黑成一片,看不出什麽,但待他提起紗網框,油印機盒底露出那張印滿清晰工穩、筆致纖秀的文字的白紙時,新泰天子眼中便不由流露出了幾分新奇和喜愛。他做天子的,自然從未見過匠人印書,更沒見過這樣變戲法兒一樣,從無字天書變成印滿文字的稿紙的。王公公立刻就要下來拿,宋時雙手拎著紙邊緣,提醒道:“公公小心不要碰到墨字,這墨是用油調製的,幹得慢些,碰著它會沾得滿手滿衣皆是,紙上的字也花了。”缺點就是印完了得晾上一陣子才能用,但相比起尋常刻書的速度,晾幹油墨這點時間便可忽略不計了。王公公笑道:“咱家知曉,日常拿墨筆寫了字不是也要晾到墨幹了?宋狀元將稿紙給咱家便是。”他們倆一個捏著紙邊小心地遞,一個托著紙背仔細地接,將那張印好的對策幹幹淨淨地托到禦前,平展展地給天子看了一眼。字如鐵畫銀鉤,和原先流到大內的幾本書一模一樣。天子隻用眼一掃,便看到了“公舉將才以備擢用”“預處邊儲以為緊急供餉”“慎固地方以遏邊人”……竟比殿試策問答得更深遠一層,而且皆是可用之策,可見他對邊事是用心研究過的,絕非那等平常兩耳不聞天下事,隻在殿試前請人押幾道題的考生可比。與他滿腹才學、實務相比,印書法反倒成了最不要緊。新泰帝得才心喜,索性也不用太監念,自己就著總管太監王公公的手看了起來。那墨字雖小,卻因筆致纖細之故絕無粘連模糊處,墨色又極光潤濃厚,再襯上雪白厚實的紙張,讀起來並不費眼力。他對著那張對策看了不久,便從開頭“不拘在官在下,開具實跡,明白薦揚”的納才之道讀到“修蓋官軍營房以備官軍停駐”的固邊法,越讀越覺得可心,撫掌歎道:“此真乃強軍固邊的實務策!宋狀元——”宋時忙撂下鐵筆,起身答道:“臣惶恐。臣實非知兵之人,此策僅可為殿前應試的答對,怎敢稱實務策。”天子笑道:“方才還見你自負高才,寫文章不加草稿,怎地又謙虛起來了?這篇奏對確實可用,你便留在宮裏寫完,朕留待以後閱看。”宋時鬆了口氣,拱手謝恩,眾內侍上來抬著他的書案穩穩當當挪到外麵偏殿殿角,宋時跟著過去寫一頁印一頁,完完滿滿地寫了三千字對策。印出來也有十頁出頭,攤在案上晾不開,又請小內侍幫他找別的地方晾著。他是國朝百年未見的三元,內侍待他都格外客氣,拿他的文章也跟捧著瓷器似的,都用心放好風幹,以備聖上來日要看。宋時看他們忙出忙入的,想起電視裏的主角要給太監塞銀子,明清小說裏也是一樣,便也摸出銀子塞給一個離得最近,地位比別人高一截的內侍,叫他散與諸人。那內侍圓胖和氣的臉上頓時擠出一絲苦笑,搖頭擺手地說:“狀元公是三元及第、文曲星下凡,咱家豈能要你的銀子呢?何況這本是禦前差使,師傅親自交待的,咱們本就該盡心盡力幹好,何敢當狀元公的恩賞!”太監這麽高風亮節的,是不是不符合曆史啊?宋時頗有些不習慣這待遇,推讓了幾迴才勉強收迴銀子,口頭感謝了一番他們的勞動。那些太監倒已十分滿意,好像得的不是他這個剛入朝的小官,而是什麽皇子王爺的稱讚似的。過不多久,去秉報他已印完策問的人引著王公公迴來。王公公身後領了一排小太監,各用木盤托著新製的烏紗、官袍、官靴、金花、銀錠、禦酒……到他麵前,宣了一道口諭。宋時依禮跪接,以為發了錢、發了福利就能迴去了,卻不料天子的口諭並非以今日入宮之事為主,而是讓他迴朝任職後,教庶吉士他的宋氏印書法。天子已預定了要為新建的坤寧宮藏書樓編一部《新泰大典》,等他從家鄉展墓歸來,就要重整中密庫,準備編新書了。而他因為新印書法甚得天子喜愛,除了跟著學士、侍講們編書之外,更要帶著庶吉士將整理好的書冊印出來。學生……不,實習生真是到什麽時代都是給領導幹活兒的。他早猜到油印技術得獻給皇上,卻一直以為獻了技術就能安安穩穩地當公務員混日子,沒想到他這穿越者的光芒太亮,到哪兒都會被揪出來當骨幹。他內心吐槽了幾句,神色如常地接了旨,向王公公背後的新泰帝表達了積極向上、不怕辛苦,願意付出一腔青春熱血為國編書的誌向,成換來了王公公的滿麵笑容和總價數十兩銀子的賞賜出宮。他離宮之後,王公公在背地裏和徒弟感歎:“不愧是本朝三元及第第二人,又有才學又穩重,對得起陛下的器重。”他那弟子就是給宋時跑前跑後印書的,也附和著說:“狀元公對咱們這些人竟也十分客氣,跟外頭那些人大不相同,還要散銀子,徒弟不敢收他的。”尋常文臣自然是看不起太監的,唯有對掌權太監才會巴結,而越是德高望尊、正直清廉的越看他們不順眼。他們在宮中服侍,慣看人眼色的,覷那些官員的臉色如同牖中窺日,對那些欺下媚上之人自然鄙夷,對正人君子也會敬而遠之,而這宋時待他們卻和別人不一樣——他眼神清正,人也隨和,不因太監身份褒貶人。雖然也肯給銀子,卻明顯不是為了巴結諂媚,也不是高位者打賞下人的感覺,而是像平常朋友之間互給些東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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