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台上,竟有種“一覽眾山小”的錯覺。來講課的幾位老師有的見了學生更興奮,卻也有一位原先做到光祿寺少卿的常老先生突然暈場,不得不立刻下來。便到下台後,常老先生也有些臉紅,對桓淩和宋時說:“我到了上頭,看著底下那些人便覺心亂如麻,講不出什麽,隻怕是做不成這講師了!”好容易拉來的講師,怎能叫他因為暈台就不講了?桓大人體貼地問他是否中暑,要不要請醫官來調調,並拿出了一瓶從小用到大的薄荷露給他擦太陽穴。宋時見過的心理問題多,知道他不是真的身體不適,隻是初次公開講座的緊張,多練習幾迴就能好。沒法練習的話,就給他創造一個舒適的、不必麵對那麽多聽眾的環境。他主動問道:“老先生隻是看著台下時說不出話麽,若是坐在台上不看別人,隻看助教,能不能講好?”怎麽個隻看助教?坐在那裏怎麽能不看台下?宋時親自上台將椅子側過來,叫人拿了個圓凳上台,兩個座位都用長案擋住,又叫了桓小師兄上台配合他。桓淩天生自信,沒有什麽社交恐懼症,放鬆地坐在椅內,含笑等著他又要弄出什麽新花樣。宋時坐到他對麵的圓凳上,先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對著講台正麵的黃巡按和教學組說:“諸位前輩、朋友、小友,這一場上台講學的這位老師是新泰二十二年進士,汀州府通判桓大人,我是助教宋時。”他還模仿著電視裏主人的模樣轉身與桓淩正麵相對,微笑著點了點頭,說的卻不是“桓老師好”,而是高聲提醒了一句:“師兄不要看台下,隻看著我就好。”這話也是說給台下的老先生們聽,讓他們哪位怯場的看完這場訪談,自己上台時便知道怎麽避免直視密密麻麻的人群。凳子又沒有椅背又沒有扶手,想怎麽轉身就怎麽轉身。他提醒完桓淩,立刻又轉向台下:“桓老師將要為我等學生講解的是《大學》第一章 中最後一節: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以主持人身份介紹了這一課講什麽後,他便又轉向師兄,身子微斜,半是對他、半是對台下觀眾說:“我等學子讀《四書》時都背過章句,這一句在章句中隻注了‘本,謂身也’,‘所厚,謂家也’,而後隻說這一節與其上“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一節皆是為結“大學之道”“知止而後有定”兩節的,卻無更細致的解釋。學生從本章開頭讀起,至此猶有不明之處,可否請老師為我講解。”他跟小師兄複習這一年來,哪本書沒講過幾遍?四書是科場重中之重,有“三場重首場,首場重首義”的潛規則,朱子的理學思想也多在注《四子書》時體現,他們師兄弟更是翻來覆去地講了無數遍。此時隨便提一句,也不用怕小師兄接不住他。他嘴角微微彎起,保持著前世練過多年的職業化笑容看向桓淩。他師兄也頗有做示範的自覺,這半天一直隻看著他,眼神專注而深邃,表情也保持得很好,一點兒也不僵硬。就是答題時,桓淩也隻專注在他身上,完全不去看別處,眼瞼微垂,流暢地講道:“我們先從第一句‘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講起。本,依朱子注中指身,末則指家國天下,否,意即不然。前兩節講‘齊家、治國、平天下’,都須從‘修身’這個本上來,必須修了身才能使‘家齊、國治、天下平’。若修身做不好,便如大樹的根先枯了,要他枝繁葉茂,必無此理……”這一章是大學開篇之章,凡讀四書的無不從此處學起,又有前朝、前輩名家的解讀,其實並無難處。桓淩就這麽明白質樸地講解,宋時不時應和一聲,挑明他講解中的要點。在他講完之後就著關鍵處問一句‘如何修身’,頓時又把這簡單的解析章句的題目引向更深一層的理學講述。桓淩同樣能接得上,笑容加深了些,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小小的促狹,又不慌不忙地給講起了朱子“靜而存養以立其本,動而察識以勝其私”“非禮不動,內外交養”的修身之法。兩人一遞一答,桓淩始終隻看著他,仿佛神魂都牽在他身上。底下怯場的老師們以身代入,也把目光放在身邊的人身上試了試,果然覺得自己做到這樣,眼中應該隻能看得到一人,也就可以不在乎台下坐著多少人了。桓淩在台上隻需要對一個人講,他那小助教則掐著他的節奏,該提問時提問、該傾聽時傾聽,在他講到恰要節束時為觀眾總結一遍重點,有時還獨自麵向台下人講解幾句。這樣的講學形式又新鮮,講解又深透,內容層層遞進,由淺入深,不管原先學業水平強弱,都能從這場講學中有所斬獲。許多學生念書時一味死背,不會提問,不知自己哪裏學透了,哪裏含糊未明。有他這個助教代為提問,倒是能代替許多自己不走腦子的書生問出他們最該弄清的地方。等到他們講完這一章,起身退場時,台下聽課的散客已是忍不住起身叫好,感謝桓老師與宋助教這一場講學。就連老師們也被這種形式折服,怯場的急需他幫助不說,就連一些前麵講得好好的老先生也非要他點個好助教配合自己,用這樣的方法講學。——最好就他自己上。陪聽的助教們有的躍躍欲試,有的看了他這一場講解,覺得自己沒有能隨時迴應老師、隨時接得住老師講解內容,並為底下學生解惑的本事,反倒打了退堂鼓。宋時便代他們問老師們:“可否請老先生們抽些時間與助教練一練?我們這些學生都是第一次聽老先生們講學,不能如我和師兄這般熟練,若先在台下台上練練,到時候或許更自然。”是啊。剛才台上那一場講得好,不光是宋主持會提問引導,更是因為桓老師講學講得好:既能質樸明白的語句直解朱子注釋,又能深挖其中所含義理,用語看似平易,實則精實,不容輕易改動……也就隻有得他真傳師弟才能那麽自然地拈出要點重述,又不會偏離他的原意了。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實在值得誇獎。黃提學從當初辦王世仁案時就器重他,如今更不吝誇獎。那位有演講恐懼症的常老先生卻是更看重他在台上做的示範,跟著誇道:“桓大人在台上身子全然不動,目光隻落在宋主持上身,我照此試了一下,果然隻能看見身邊的魏兄,遠出幾尺外都有些模糊。若是再隔著台上台下的高度,應是連人頭都看不出來了。”他“嗬嗬”地笑了幾聲,宋時也笑著說:“桓師兄方才的確認真,也是虧了年輕、身體好,才能那樣一動不動地僵座著講完學。其實若累了的話,也可以將身子半倚在桌邊,頭略微側向空場這邊,避開下方人群。常老師不妨跟學生上去一試?”常老師欣然提起下擺上台,桓淩就坐在他空下來的位子上,含笑看著他們排練。其他幾位沒上過這樣大台子,心中略懷畏怯的老先生也側過身來跟他說話,讚他示範的認真,他口中遜謝,心中卻有些好笑。時官兒讓他看自己,他就那麽看上整天整夜不變姿勢也不覺累,哪裏是為別人做什麽示範。作者有話要說:  差點忘了,講義是張居正的修身那幾句參考《朱熹論修身》 蔡方鹿第62章 常老先生上了高台之後還是有些緊張,一時有些記不清自己整理好講章, 索性順著桓淩剛才的講解, 講起了《大學》第二章 :《康誥》曰:“克明德。”《太甲》曰:“顧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這一節是曾子引用《尚書》《周書·康誥》《商書·太甲》與《堯典》中之語, 解釋前一章“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中的“明明德”之意。他與桓淩那種考前複習的講學風格不同, 講的時候更重闡述自家思想,在講明本章中所引用的三本書出處,簡單解釋本章文麵的意思後, 就轉向提醒學生如何修身、明理, 專注勤勉於學習, 以彰明自家的優秀品德。宋時給桓淩做助教時,就像挖井一樣從經議一層層向理學方向深挖, 最後掘到知識的甘泉。而對這位常老師, 就得像放風箏一樣:先放叫他能輕鬆飛到眾人都能見到、驚豔的高空中;卻又要不時緊線, 以免飛得太遠, 徹底悖離了這場講學學考前複習的目的。他雖然是第一次與常老大人合作,但畢竟工作經驗豐富, 學業也紮實, 很快就摸清了他的講學路數, 該延伸延伸、該收緊收緊, 效果自然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做配合。兩位老師的講學習慣不同, 內容側重不同,但因中間都有宋時在提問、引導、轉移主向、把握講學節奏……從頭到尾聽下來,竟不似兩個全無幹係的老師在講學, 而有種微妙的協調感。台下的助教們用心觀察他怎麽提問,心下模擬著自己上台後該怎麽講解;而幾位打算用這種方式講學的老先生則用心迴憶講章,甚至想著正式登台時要帶一份上去,以免像這位常兄一般,到台上後竟能忘了自己原先要講的功課。宋時下場之後,又有老師要求他陪自己上去講,這迴桓淩都不答應了,說道:“這種講法雖然新鮮,卻不如咱們做老師的自對著下講,能看出下麵學生們聽懂沒有。各位前輩不如都上去試試,看哪種講學法更適合自己——便是要用助教,都用他一個人也用徐了,也得給更多學子上台助講的機會。”幾位還沒上台的老師叫他勸服了,黃大人倒看出了他包藏的真意,朗聲笑他:“虧你找得出這麽多借口來,不就是怕你師弟連講太多場,累著他了?”是啊,還是親師兄替他著想!這要不是人太多他都得去給小師兄剝個荔枝吃了!宋時感動地悄悄給他飛了個眼風,桓淩心口驀地一跳,微微垂頭,遲了一會兒才答道:“宋師弟還要刻印講義,那新印法隻有他一個人刻,印好後還得晾到墨幹了才能用。咱們還是得給他留些工夫,以免講義有差遲,耽擱了明日諸位先生上台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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