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揮揮袖子轉身就走,才子們不管心態如何,都老老實實隨著他進了宋氏書院。進了房間,兩方分賓主落座,祝顥便主動起來稱讚了宋時今日做助教時表現出的才學。能接住他親師兄講的課還不算太難,可若不是若不是本身就吃透了經義,理學工夫又深,是絕然不能每次提問必問到尋常人念書最難解處,自己對著台下學生講解時也不能這麽流暢自如。對著師兄誇讚師弟,當然是要討桓公歡心,好叫他多講些辦大會的要訣。祝顥見他心情愈好,便進一步問道:“不知宋君是如何想到這樣講學的法子呢?”桓通判自來是個心底無私的人,對方真心求教,他便真心的答道:“是因我師弟天份驚人,辦這講學大會中凡遇有什麽難處,他隻消稍用心思就能想出解決之道。”這算什麽答案?眾人簡直要開口罵他“無恥”,桓淩卻愈發理直氣壯地說:“諸位都是難得的才子,自然知道人的天賦有高有低,有人苦讀半生也難解的問題,你們卻隨便看看書就能明白。”這倒是真的……輪到自己身上,他們自然不能不承認人是秉天地之氣而生,稟賦有厚有薄。許他們是那天賦絕佳的人,就得許宋時是個神童。桓淩誠懇地說:“我師弟八歲開蒙,當年便能提筆作對子,十歲時神童之名已傳遍保定府。後來他被先父帶迴我家,與我家堂兄弟四人一道隨先父讀書,卻是讀得最通透的一個。我雖然僥幸先他一科中試,但論理學、經義,師弟卻都不弱於我,這些年也不是我教他,而是共研經義,他也教了我許多。”隻是那“於人欲見天理”之說,如今他還理解得不夠深入,就不能向別人提起了。第63章 約有一堂課工夫之久,桓老師才講完了這場大會的流程。主旨大約就是:“我師弟天賦異稟, 辦講學會自然辦得比別人出色”, “我師弟學問精純, 講課深入淺出,這點不易學。但能仿其形、不求得其實, 辦成的講學大會就能有七八分出彩了”,“要辦講學會最好仿著福建來辦,若非要另辟蹊徑, 肯定更不及這場”……具體怎麽籌辦大會, 其實他在第一屆大會後就寫文章說清了, 這場改進的地方不多,幾句話就足以講盡。但蘇州才子追著問他, 怎麽才能辦出比福建這場還出色的大會, 他也隻好多教導這些生員幾句了。一幹蘇州學子差點給他洗了腦, 以為福建才是天下名士宗師所在, 他們蘇州倒是得追逐福建流行的小地方。他們就這麽恍恍惚惚地迴到會場,正好被一名助教撞見, 熱情地迎上來問:“幾位朋友方才走得急, 沒拿到提問紙條吧?我們福建的講學大會有一個提問機會, 每人都能在紙上寫三個問題, 迴頭老師們挑出提問最多的幾題講解。老師講解之前還有自習課, 會選出些學生上台體嚐登台講題的滋味。”嗯,他們這些才子也有機會登台?那他們自習時怎麽才能搶到上台的機會呢?要不要私下送些禮物給宋時或是桓大人?還是索性賄賂一下眼前這位發卷紙的助教?祝顥代眾人問了一句如何才能登台,那位助教笑道:“這個就憑運氣了。上一屆是因人少, 就憑學生自願舉手,叫人上去。這一屆來參加大會的有七百餘人,看著叫人不公平,所以宋舍人安排了一個搖號過程。你看卷紙上都寫著號碼,到自習時是要在台上搖出號碼,憑號碼叫人上台的。”這搖號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像搖簽一樣把這些寫著數字的紙條從筒裏搖出來?蘇州才子又一次受到了新生事物的衝擊。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他們甚至對蘇州時尚之都的信心都有所動搖,看著助教身上袖寬隻有半尺的普通青衫,都仿佛比自家身上豔麗奪目的寬袖湖絲長衫更顯時興了。幸好後麵講學的幾位老師中,還是有像其他學者講學一樣,坐在桌後娓娓道來地講解的。台上的助教隻是在旁邊站著,待講到台上講義最後一句之後,便翻開新的講義頁讓學生看。雖然每位學生手中都有事先印好的宋版講義,可聽課時一轉眼即能看到重點,又比一麵聽一麵低頭看紙頁的感覺更舒適。而台下座席之間,約隔七八列就有手持一種類似喇叭而無頸,又比喇叭大上數倍之物的助教,對著小口處高聲重複老師講學的內容。老師講學時頓錯有致,隔幾句就有一停頓,那些助教就一層層地往外傳聲,滿場人都能清清楚楚聽到講學內容。這一迴既是秋闈之前最後一次講學,也是明年春闈前最後一次講學,所以老師們都專注押題,四書五經講得多,理學講得少,台下學子們交上去的題目也多是問經書中某句話如何解釋,“天理人欲”“理氣”等幾個去年流行的題目今年遠遠掉出了前二十去。下午課後,助教們把問題紙收上來,先生自迴城裏休息,學生們在講壇外的小攤上吃吃喝喝,看路岐人撂地表演,組委會的一幹本地生員就在宋時安排下統計題目。講壇這邊有現成的屏風和紙,直接拉一幅紙搭在屏風上,就像學生們選班委一樣統計:四個生員分好地方在屏風上寫題目,有重複的就在題下畫正字,一人讀題,剩下的就圍著題箱拆紙條、抄下名字和編號,再遞給讀題人。這效率可比去年隻他和桓淩兩個人統計的效率高多了。七百多張紙條統計下來,也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一切整理好後,天色還未見暗。眾人看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不由感歎:“去年咱們辦這講學會時,大家都覺得已是聞所未聞的大會了,不想今年竟又有這等規模,還有這樣新鮮的學法,真是一年勝似一年。”卻也有人感傷:“明年沒有講學會,宋兄又要進京赴考,這一去隻怕就不再迴福建了……後年大會上,少了宋兄這個主辦人,難免要失色不少。”趙悅書一心要離開福建,比別人更有感觸:“不光是宋兄,咱們組委會的人跟著老師學的不比外來聽課的更多、領悟的更深?來日自然有許多人中第,到時候天南海北為官,雖然不能迴武平來主持講學會,但咱們的名字掛在這裏,也能為大會添彩了。”組委會這些人不是生員就是舉人,今明兩年都要考試,說起中試來,大家就不願再說喪氣話,隻說:“應當去買些酒來慶賀。”正說著這話,便有幾個覓漢挑著附近一間酒樓的食盒和好酒送了過來。菜都是熱騰騰現做的,雖無參鮑翅肚,卻也有雞有魚,鹹香撲鼻,都是本地客家菜的口味。那些覓漢將酒菜擱在講壇前的桌子上,幫他們分菜篩酒,一個青衫書生從後麵慢悠悠地走過來——正是一路幫著他們籌辦大會的桓老師。沈世經等幾位舉人忙領頭站起來,帶著眾生朝桓淩行禮致謝,桓淩擺了擺手叫他們起來,含笑說道:“諸生辛苦了。這場大會比上一場人多了兩倍有餘,也多虧了你們才能辦得這樣好。往後還有數年,望諸位不吝辛苦,齊心將這大會辦得善始善終。”他親自倒了杯酒敬眾人,這些學生自然也得輪番敬酒,以顯誠意。桓淩酒量甚好,來者不拒,宋時卻怕他喝多了酒精中毒,替他攔了一下,勸眾人:“這酒是蒸的白酒,經不得這麽喝,大家合敬桓大人一杯,剩下的各自隨意吧。不過明天還有講學,不可真的放開喝。”桓淩也道:“師弟所說極是,酒多誤事,今日就少飲些應應景,來日大會結束,咱們再安心慶祝。”眾人見他拒絕得甚堅定,就隻合敬了一杯。他放下杯子說:“本官在這裏,想來諸生也不能安心用餐,那我先帶宋師弟迴縣裏,將這些題目送給巡按大人與諸位老師。”他親自拿起那卷題目,雙手握著轉身離開。宋時袖了名單,跟著他登上一輛藍呢官車,搖搖晃晃地朝縣裏行去。走著走著,宋時便覺著有些不對——他師兄臉色微紅,雙手攥得那卷紙都有些皺了,手指不時顫動,目光更是時不時往他這裏看,神色仿佛還有些憂鬱。難不成是喝酒喝得不舒服了?他拉開車兩側窗紗,坐到桓淩那邊,將他手裏的紙卷取下扔到另一側倚子上,扶著他的肩說:“你靠著我,頭倚到我肩上可能舒服點。若是想吐就跟我說一聲,吐我袖子裏,我這身衣裳不貴。”桓淩順從地把頭搭到他肩上,身子微顫,雙手慢慢環到他腰間。宋時以為他難受的厲害,又可憐他,又忍不住要嘮叨幾句:“喝這麽多做什麽?你又沒吃飯,下迴要喝酒之前……”桓淩在他頸窩裏搖了搖頭,啞聲道:“我不是喝醉了,隻是方才聽他們說你要進京,以後也不再迴福建,有些觸動心腸。”是啊,他父親一副要升遷的模樣,他今年不管中得了中不了舉,明年大概都得離開福建。他們師兄弟分別四年多,才在一起沒幾年又要分開,這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做官,心裏肯定是很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