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才子們咬牙切齒地念著桓淩、宋時兄弟,京中也有更多人念著他們。一場省級的講學盛會即可說是文壇盛會,何況福建那場大會後,隔不幾月又有數省名士才子相繼舉辦這等規模的講學會。講學會從南到北,天下學風一時濃鬱到了人人必談講學,新的理學文章一日三傳,多到令人抄寫不過來的地步。禮部尚書呂喆都被驚動,要親自給各地提學禦史寫信詢問。不用說,他的第一封信是寫給福建提學禦史方思瀚的。而第二封信卻不是後來寫給其他興起講學風潮之地的學政,而是他的門生,當日硬求他幫忙轉調到地方任通判的桓淩。福建到京師隔著三個月的路程,這封信卻隻是座師寫給門生的慰問,不能從急遞鋪走,所以他並不急著收到學生的來信,而是在朝會之後對桓侍郎感歎道:“天下學風自福建起,福建學風自伯風起,這字終沒起錯。崤山兄有此佳孫,令郎又教出一位好弟子,實在教老夫羨慕。”首輔雖然羨慕,桓侍郎心中卻是樂少憂多。若能不叫宋時出名,他都寧願孫子不出名。那宋時名聲越重,他家當初與宋家退婚之事便會叫越多人提起,周王的婚禮尚未定準,若這樁舊事被翻出來,於他、於他孫女都非幸事啊……他心中苦悶地感歎一聲,又恨桓淩不安心在京裏幫他,非要跑去武平。若這孩子留在朝中,宋家父子沒人幫助,哪裏辦得起這樣的大會?而桓淩在京裏辦起講學會,名聲還更快傳到禦前,不似如今——縱辦起講學會,還不是叫宋家父子和那福建提學占了大半兒好處去?桓侍郎恨得心裏暗罵,但恨歸恨,這孫子的確是他家最出色的孩子,他隻得忍下這口氣,對呂首輔說:“這孩子就是一心想做親民官、教化百姓,下官哪裏管得了他?他愛做什麽便做什麽,能惠及一方,便是他的造化了。”呂首輔對他這話不置可否,隻笑著說:“他在地方雖然不久,卻已做下了幾樁朝野知名的大事,挾著如此功績迴朝,豈不比隻因周王成親,徇例恩封周王妃兄長而迴朝更風光?”桓侍郎隻聽到了“周王成親”四個字,臉上的肌肉瞬間顫了顫,問道:“湘陰兄莫非聽到確實消息了?”呂首輔道:“不一定確實,不過前日有禦史將各地辦講學會之事奏上禦前,陛下召我奏對時曾說了一句‘有兄如此,其妹可知’。既是對令女孫如此滿意,想來喜事不遠矣。”桓侍郎心中充滿期盼,忙叫人給在外為官的長子、長孫送信,叫他們準備好迴京觀禮。他自己度著兩人在外日久,迴京來也沒有合適的禮服,便叫家裏仆婦私下趕製,隻盼早下聖旨。這一等就等過了年。轉年元宵節後,桓侍郎幾乎以為天子又忘了周王和他孫女時,禁中終於傳下了一道誇獎他孫兒勸學有方,他孫女德才兼備,堪配皇子的聖諭。然而伴著這道聖諭的不是令欽天監選日子辦婚禮,而是重申了兩個字——要錢。桓淩既有教化境內百姓的才學器量,其妹幼承閨訓,必然也是才德兼備。如此佳婦,婚禮自然該辦得更盛大些,成親時還為周王建起藏書室以備其夫婦使用。因周王身為皇長子,幾乎就是隱形太子,這藏書室要建在宮裏,須動用內庫。內庫存銀不夠同時修建宮室、同時辦婚事的,還要找戶部要錢。前年定下王妃人選便開始要錢,去年又借口豐收要過一迴,如今夏稅未得,這青黃不接的時候竟又想法子要錢——國庫還要備著賑災救荒的銀子,哪兒有錢給周王買婚事?戶部此時硬是不給,禮部也不能強求,甚至也有些不相信這位天子的承諾了。桓侍郎心裏急得像吞了火炭似的,卻也得強咽下去,維護住自己一心為公的形象,隻有背著人才敢和周王外公、兵部馬尚書一塊兒憂心。但這迴至少天子給了一個限期,叫他們心中略有絲希望:隻要修好藏書室、印夠了給周王夫婦的藏書,今年內就能選定成婚的日子。第60章 這一年雖說周王的婚事仍沒著落,可日子也還要接著過。到了端午長假中, 福建省依舊要辦講學大會。外省跟風的大會比他們辦的更奢華也好、更有文化底蘊也好, 福建這裏還是保持著全國第一家省級講學交流會的氣度, 按著自己原有的模式從容地安排,不去試圖模仿任何人。不過相比起去年的觀望, 今年則有更多名家學者主動來講學,接到請柬的生員、儒士更是引以為豪,要在親友中狠狠炫耀一番。甚至有許多外地學子打聽著武平仍有講學會, 也從各省結伴而來, 想見識見識這引起講學風潮的源頭之地究竟好在何處。以祝顥、徐珵為首的幾名主辦蘇州講學大會的才子自然也在其中。他們去年那場講學已辦出了自家力所能及的最高水平, 卻沒能壓倒諸省,勝過最早辦大會的福建, 這在他們來說就已是極大的失敗。這一趟過來就是為了看看福建大會的成色, 迴去之後好有針對性地改進自家大會——當然, 若這福建隻占了個“早”, 別處實際上還不如他們所辦,他們也會毫不客氣地寫文章具述此情的。武平縣的大會在端午正式開場, 五月初一, 祝顥一行就已風塵仆仆地踏入了武平縣地界, 在城北見到了交椅山、思齊講壇……和講壇前烏泱烏泱的一片長隊。他們今日見著的排隊盛況, 差不多就是黃大人去報假案時看見的那樣。離著排隊地點, 就有個穿著素白襴衫、頂著一個梳得光光的小鬏兒,胸前斜掛了條紅綢的小學生跑過來,操著磕磕絆絆的官話問:“幾位先生是來參加我們‘第二屆福建名家講學交流大會’的吧?”眾人愣了愣, 打量那孩子幾眼,見他舉止規規矩矩,甚有禮儀,也不認生,是個討喜的學生。胸前那條紅綢上寫著拳頭大的“導遊”,不知是誰想出來詞,倒也通俗易懂——顧名思義,這孩子應當就是引導人在武平縣遊覽的小向導。幾人不禁笑著逗他:“你這孩子是哪裏的小學生,誰叫你來與人做這導遊的?”那孩子挺了挺胸道:“學生是旁邊宋氏學院的上舍生,因為今年講學會參與人多,要有人在這裏引導外來的名士大家,故此誌願來做導遊的。聽先生們口音,不是咱們福建人吧?有請柬麽?沒有請柬的不在這邊排隊,我帶先生們到遊客登記處去。”他們自然沒有請柬,又看那小學生聰明懂事,便放開胸懷跟著走,不多久就到了路盡頭的一個棚子裏。棚子裏坐的是個穿青襴衫、戴折上巾的生員,溫文爾雅,頗叫人有好感。他麵前是一張光禿禿毫無裝飾的長案,唯一特別的就是長,可容五六人同時在桌前書寫。那桌外擺著四張同樣簡單的無扶手木椅,當中空得寬寬的,有兩名在他們之前到來的外省書生正坐在桌前書寫。徐珵和兩個少年才子擠上前掃了一眼,便看出眾人都是在印有筆觸極纖細的宋時字的紙箋上寫字。那紙箋上已印好了姓氏、名、字、年紀、某某年儒士/生員/舉人/進士等字樣,底下空出一片叫人填寫的空白。他們想看得細致些,那小學生卻拉住他們幅寬將有二尺的蘇樣兒衣袖,勸道:“幾位先生請按著順序坐下填個表格,不填的在這條線後麵排隊,我這就拿表格給你們看。”眾人下意識低頭看去,才發現地上灑著一道手掌寬的白線,裏麵教人填表的生員也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指點道:“幾位先生是外省來的?在下新泰二十年生員莊繁,這裏有兩個空位,諸位先選兩個坐進來,我教你們如何填這表格。往後發放紙筆、紀念品、寄送講學大會語錄等事,都憑諸位今日登記的身份地址。”蘇州大會上卻沒這麽多麻煩,凡要參加的學子盡可參加,這福建人怎地這麽多事?他們心裏雖有抱怨,但看著前麵已經有兩個外省人在填表,不願丟了蘇州府的麵子,便上前與莊繁和先到的兩人見禮,按著他的指點在紙箋空白處書寫。不得不說,這種宋時印法印出來的字跡極清晰易辨,頁麵雪白可愛,絕無字跡模糊的問題,叫人拿在手裏便覺著賞心悅目。徐珵第一個上去填表——讀書人見了麵第一見事就是論出身、資曆,他是個少年生員,這出身足可自豪,填起來也不嫌表上印的太細致。他正寫著,身邊一名廣東書生填完了,莊繁拿過去先看了看,收到旁邊一個木匣裏,又取出一張厚紙印的、有字有畫的帖子和一個青絹麵禮匣給填表人,叫對方按著紙上印的時間地點參會。蘇州才子們也加快速度填了表,各領了一個禮匣和一張傳單。帖子四角印有雲頭花樣,天頭處是一幅去年請柬上就印著的交椅山環抱講壇圖,右側打頭印著一首前朝丞相李忠定公的《讀書堂》。一句“贏得工夫剩讀書”便把這場大會的格調拔高了不少,又恰與圖上的山景相配——雖然單子上印的不是靈洞山,可外地人也認不出是什麽山來,隻見圖好、詩好、字好,就覺得這張帖子實比別處見的都精致。帖中印的不是清華文章,而是講學時間、地點安排,下方還列了幾處專供與會士子住宿的士紳別院和寺廟、道觀。而附送匣子裏各裝了一個淡綠色透明玻璃膽外包竹蔑殼的旋口隨身杯,一把小蒲扇、一方素帕、一套小文房四寶套裝、一遝右側印有大紅《第二屆福建省講學交流大會》字樣的稿紙,都是講學時能用到的東西。替他們引路的小導遊擰開玻璃杯蓋子,帶點兒得意地說:“這是我們宋山長叫人做出來的,蓋子擰緊了,顛倒過來也不灑水。我們書院裏都是用這等旋口杯瓶,外地再沒有這樣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