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三位老先生也沒急著講學,而是坐在台下看他們的自習會。眾生見了方學生這個活例子,又見鎮場的老師從一個年輕和氣的桓淩添到了四位,也不由得更加約束住自己,安安份份地講完了十二道題。這十二道題選得既公正,自習的方式也新鮮合用,連他們這些積年的學者、老師,看了自習會後都有所斬獲。更可喜的是,宋時敢辦這樣的大會,能辦得起這大會,也能一人壓得住場子,不借尊長之力便管束住學生。雖然也有桓淩幫他壓場,可他自己也是才理兼備之人,才能說得那學生低頭認錯。而他點出別人的錯處後又肯給人留麵子,並不咄咄逼人,這份心胸和體貼,也不是這般年紀的少年學子容易有的。這一天講學結束,迴到府賓館後,方提學就不禁寫信給黃巡按,分享自己在大會上所見所聞,重重誇了這宋學生一迴:平常他們提學禦史看學生,隻在考試時見上一麵,看看文章、聽聽本縣教諭有說法,難得認清人品能力;今日見他在台上主持應對,說理全無錯處,又不以才學驕人,反而盡力引導諸生展露自家所長,這才看出他的器量——不是風流才子的品格,分明是名士大家的胸襟。第54章 這場大會從一開始發的帖子,送的新版書就都是前所未有的新樣式。而大會開辦兩天來, 無論是講學會的盛大規模還是那場由主辦人宋時親自主持的自習會, 都是本朝以來未有, 可算開創學界先河了。明日他還能弄出什麽出奇的、叫人一顧難忘的事體麽?能。還有閉幕式呢。開幕式有領導致辭,閉幕式也得有領導講話。不請大領導方學政點評一下這場大會舉辦得成不成功、還有哪些缺陷;不請桓通判作為上級汀州府代表講話;不請宋縣令及本縣各級領導就這場大會作出發言;不請優秀講師王、張兩位老先生點評一下教學理念、展望一下以後的學術方向, 怎麽配得上這場盛大的、史無前例的講學交流論壇呢?豈止要請領導講話,還要請領導題詞。講壇旁邊見賢亭裏豎了一個建壇紀念碑,講台下麵還要豎個福建講學大會留念碑——往後每屆大會召開, 講學的大師都要在豎碑題名。將來題的碑多了, 就能在講壇到交椅山間慢慢鋪成一座碑林, 萬一哪位題字的老師當了首輔、名人,連這碑林和講壇也能跟著留名青史。哪怕沒那麽出名, 傳承下去也是個曆史建築、文化旅遊景點。他當初做導遊時就隻是帶著遊客參觀這些古建築、石碑, 給人講講古人事跡;現在竟然能親手打造旅遊景區、給未來的同行們創造福建理學交流曆史, 也是出息了!最後一位講師講話結束, 從台上下來後,他就催著差役們撤下桌椅, 架上白紙屏風, 在地上鋪了一卷茜草染的十米紅……紅草毯。地毯太貴, 買不起。單鋪紅綾倒是鋪得起, 但綾綢太薄, 容易起皺不說,把綾羅綢緞放在腳下踩,更容易叫人抨擊作風侈奢。尤其他父親還是地方父母官, 年前又剛查抄了一批大戶,花錢花得太多易有瓜田李下之嫌,所以辦這大會時也是一切從簡的。反正這簡版的紅毯秀之前也沒人搞過,弄出來照樣有效果。簽名板豎好,紅毯從簽名版前滾下正麵台階,直鋪到觀眾席前。主持人宋時從側麵上台,請講學老師們依次上台題字留念。四位老師題罷了字,又換了新的白絹屏請來參加講學的學子們上台留名。這扇白絹上的名字不會像老師們的題詞那樣拿去刻碑,卻要長留在講壇後依山而建的宋氏學院裏,每次學術交流會都要拿出來讓學生觀摩一迴。雖然不能立碑,但有這麽一個名單,也滿足了這些才子求名的急迫心情。二百多名與會學子來時都是登過記的,宋主持拿著花名冊一一唱名,底下有林泉社社員引導他們到講壇前領一份料器玻璃燒的,交椅山環抱講壇形象的紀念品,然後上台到簽名板前簽名。宋時還許他們簽名後在屏風前站一會兒,享受數百人矚目的風光時刻。隻可惜沒有攝影師給他們記錄一下。不過這僅僅是宋時一個人的歎息,那些學子走紅毯走得美滋滋,能站在簽名板前叫底下這麽多同為本省名流、有功名有才學的士子看著,更是大大滿足了虛榮心。也有幾個清高的、不願意走這種形式的,宋時亦不勉強他們。按著順序把名單念完了,送最後一位才子下了台,便道:“感謝諸位前輩、朋友支持,第一屆福建名家講學交流大會今日在此順利閉幕。如今離著端午長假結束不遠,哪位若急事要迴去便可立刻安排離開,我等武平縣儒生忝為地主,自然要安排下車馬、程儀送各位出境。”若是不急著迴家的,待會兒還可以看表演、參加晚宴,多在本地遊玩兩天:願意遊山玩水的,組委會工作人員、本地林泉社才子可以陪伴諸人遊覽李綱讀書堂、靈洞山、定光古佛寺等景點;若不想出行,仍願與朋友交流治學經驗的,還可以登記借用講台,講解自己的理念。“借用講台”之詞剛說完,台下便響起一片雜亂的歡唿聲、置疑聲:這講台竟是普通學子也可以借用,可以登台上來講學麽?隻要登記就能講,不挑人身份?那豈不是什麽人都能上台,想講什麽就講什麽了!那若是學問不佳,講的東西誤人子弟呢?主持人宋某連連擺手,按下聲浪解釋道:“本場大會所有參會聽講之人雖都是受邀而來,卻也是聽了四位老師講學,以為值得聽、值得學,才留到今日的吧?那麽諸位登台之後能留下多少聽課的學子,便憑各自的學問了。”眾人從能登上大講台的激動中迴過神來,才意識到這個問題。這兩天聽課人多,是因他們都是組委會一家家寄請柬請來的,不是說什麽人登台講學都有這樣的規模。如今大會已經結束,組委會不僅不再組織全體來賓參加講學,還安排了縣內遊,他們不光要自己找肯聽課的學生,還得跟官方組織的旅遊活動搶人,不然……就是登上講壇,也得麵對空空如也的座位了。眾學子思緒紛紛,也有的跟身邊人低聲商議如何應對這機會:一者不管三七二十一,搶先登記,過了高台講學的癮再說;再就是放棄講學,趁假期最後三天享享寄情山水之樂;而那些沒有俗務纏身、不急著迴鄉的就可以兩樣都選,先玩夠了再試著登台。他們還在座上盤算著,宋主持人已下台安排轉換場地,組織學子到前麵空場觀看閉幕式表演。講壇上是不能表演的。必須要維持講壇的專業性,隻能用於學術交流,經營出個稷下學宮那樣的高端形象來。不然他們一個小小的中縣縣城,憑什麽開省級學術交流會?===================不遠處廣場旁早已架上了新彩棚,下設桌椅,擺著酒水吃食。彩棚旁安排了本地瓦子中最受歡迎的百戲藝人輪流表演,頂竿、吐火、舞劍、說書……壓軸的卻是兩隊圓社蹴鞠。不是平常的小踢、場戶,而是正經築球。場中架起兩竿三丈高的竹竿,中闊二尺八寸,頂上用竹竿隔出豎長一尺的空隙,左右都用網子攔著,隻餘中間一個圓形球門——大概是為了符合圓社子弟的風流人設,這球門就叫“風流眼”。兩隊球員分立在球門兩側,都穿著圓社製的短打球衣,一隊著青衣、一隊著緋衣,規規整整,隻是人少些,各隊都是十二人。風流眼下立著一個裁斷勝負的“都布署校正”,手中拿著兩根竹簽讓各隊球頭抓鬮定先後。武平縣雖是小地方,但山民好武風氣重,運動的風氣自然也好,圓社水準不比大州縣的差。抓著鬮的青衣球頭迴身一勾,傳到正麵對球門的驍色腳上,又在左右竿網、正副、副挾之間傳遞,從慢到快、從低到高,待球勢蓄積到極點時再由次球頭傳給球頭,那球頭淩空一腳抽射,直穿風流眼!一球入眼,席間歡聲雷動。別的百戲或許有人不愛,唯有這氣毬是人人都會踢兩下,甚至不懂也能看出好壞的。少年書生們指點著場上“那散立接得不差”,“這一下大膁踢早了”,“次球頭尚未踢端正,怎地就傳給球頭了”,“還是左軍贏麵高,右軍球頭怎地又踢到網子上了”……方提學和兩位閑居的老先生不如年輕人投入,卻也要憑經驗點評一番“左軍副挾這一拐跳得好”“右軍那副挾踢得有些低了,球路不穩”。連宋縣令這般年紀的老大人也憶了憶當年勇:“下官當犬子這般年紀時,蹴球高到一丈八,若下場踢球,也築得過風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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