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涯殿,殷無遙冷冷地看著下麵跪著的少年。 才分別不足一日,又迴到了這座華麗恢弘的寢宮,溫暖如斯。 “朕是皇帝,什麽事情都是朕說了算,誰都不能推辭。” 略微倔強地抬起頭,執廢看著那陌生的帝王,殷無遙正批改著奏章,銳利的眼光卻似透過奏章在看執廢,那種感覺讓人很不好受,執廢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和畏懼,麵對那執掌生殺大權的帝王,“隻求這一件事,父皇。” 那聲父皇叫得柔弱中帶了點懇求的味道,可惜殷無遙沒有心情細細品味這難得的語調,他也很煩躁,看見執廢固執著一張臉請辭太子的時候心裏叫囂著的聲音在不斷放大。 他寧可終生留在冷宮也不願待在自己身邊! “兒臣年紀尚小,又胸無大略,實在擔不起太子之重位。”執廢懇切地說,卑躬屈膝的樣子隻讓人覺得心裏泛酸。 殷無遙也是如此。 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帝王把玩著桌上的狼毫筆,刻著繁複紋飾的筆杆在手中轉了幾轉,突然冷笑一聲,“廢兒這麽說可大不妥,朝上你幾位皇兄和大臣都對你讚賞有加,紛紛推薦你,廢兒若無能力又如何得到他們的鼎力相助?” “是不是鼎力相助父皇您難道不知道嗎……” 他們不過是利用自己試探皇帝罷了。 執廢不想成為政治的犧牲品,更不想成為殷無遙牽製皇子們的工具。 無可奈何的,宮廷就是這麽一個殘酷的地方,讓你想要安穩地活著都成為妄想。 一輩子不出冷宮又如何,還是會被卷進權力鬥爭的漩渦。 令人窒息的沉默。 執廢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全無知覺,他渾渾噩噩地想起不久前在光涯殿度過的日子,冷宮裏的日子,母妃還有綠芳的臉,聞涵沐翱熟悉的氣息,他露出一絲苦笑,自己的命運並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時的衝動反而讓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靜。 他一直以旁觀者的身份活在宮裏,十三年來,他隻把冷宮當做一方淨土,想安安靜靜地過完這輩子。 執廢想了想,還是歎了口氣,“兒臣隻有一個請求……” “說。”帝王瞥了他一眼,勾起一抹複雜的笑。 “求父皇讓母妃恢複自由,離開皇宮。”眼中真切的請求,就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瀕臨死亡時的哀戚。 殷無遙搖了搖綢麵玉扇,“宮中妃子皆是朕的女人,除非死,也要死在皇陵。” “求您……” 帝王麵無表情的打斷他,眼裏盡是深不可測的光芒,“你以為,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 執廢低著頭,緊緊地咬著下唇,長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上去無助而憔悴。 耳邊還迴響著殷無遙低沉的聲音。 每一聲,都撞擊著他平靜多年的心髒。 “那麽,你願意為了他們而死嗎?” “如果不能,你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僅為了活著而活著,那與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 執廢連自己怎麽迴到冷宮的都不知道。 沐翱一直在他身邊跟著他,跟了他一路,叫了他一路,從殿下到主子到殷執廢,沒有一個稱唿可以喚起執廢的注意力,雙瞳渙散著,執廢如行屍走肉般單單動著腿,長長的走廊上投下他孤單的影子。 初春的庭院景色別有一番風味,柳條剛剛抽了細小的嫩芽,早春的花卉開始爭先恐後地結出花骨朵,惹來不少曆經寒冬的蝴蝶蜜蜂。 這番景色,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欣賞的? 恍惚、茫然,像是一場夢,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影在視線裏如蒼蠅般忙碌,那些人清一色的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就連動作也變得模糊。 迴過神來,執廢已經身處奢華與寬敞不亞於光涯殿的端居宮。 麵前是聞涵忙碌的身影,雙手麻利地在圓桌上擺下各色精致的菜肴,臉色蒼白,雙目微濕,“殿下……吃點東西吧……” 執廢茫然地抬起頭,盯著聞涵的臉,良久,才咧開一個淡淡的笑。 那笑,卻比哭還難看。 母妃和綠芳沒有跟到端居宮來,在執廢的懇請之下讓她們留在了冷宮,殷無遙也答應派人保護她們。 君子一言,無可違抗。 這是執廢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未來也許是一片漆黑,但至少要保護好她們。 那麽,會為了她們而死嗎…… 執廢輕顫著眉毛,心裏築起的那道牆一點一點地被砸開,被推倒。 兩世以來,執廢隻為了一個人而死,那時候他不叫執廢,也沒有遇到母妃沐翱他們,如果沒有那場車禍,他會有一個安穩的工作、一個愛他的戀人、一個雖然小卻溫暖的家……隻是,家不複存,人已不再,生無可戀。 這樣的他,活著,又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不可否認,執廢那時候是恨殷無遙的。 他揭開了他藏了多年的傷疤。 那種疼痛隻要輕輕一帶,就讓人傷得體無完膚,執廢努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被他毫不客氣地擊碎毀滅,連一點自欺欺人都不留給他。 靜下心來之後,執廢才體會到那人的手段心思是何等的高明。 比如看穿了自己的偽裝,比如輕而易舉的用幾句話讓自己接受了太子之位。 第25章 沐翱番外上 … 院落裏的幾株桃樹上點綴了稀稀疏疏的花朵來,粉色的花瓣上瑩瑩的反射著陽光,看上去煞是可愛,其中一棵桃樹下,是少年笨拙紛亂的腳步,明眸中流轉著疑惑和無奈,長衫穿在身上已是被腳下不聽使喚的步伐踩得髒兮兮。 沐翱搖了搖頭,旋即走了過去。 “殿下,祈暝之舞不是這麽跳的。”沐翱蹲下身子,將執廢那沾滿灰土的長衫下擺撈在手上,輕而易舉地挽了個結,露出執廢僅穿了裏褲的一雙小腿,接觸到外界幹冷的空氣時,執廢不禁縮了縮脖子。 然後沐翱站起,在執廢麵前邁開步子,躍、踏、轉、點,無不準確精妙風生水起,一曲舞畢,風水枝搖,粉嫩的花瓣星星點點隨風飄飛,落於沐翱肩上,少年越發成熟的身材高挑挺拔,配合著祭天的古舞的舞步,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執廢猶在恍惚中,沐翱已站在了他麵前,“把手給我,殿下,我帶你跳。” 略微黝黑的臉上溫和的表情,沐翱站在陽光下,常年握劍的手心裏磨出了一層褪不去的繭子,卻不會令人生厭,手依舊是溫暖而有力的。 還有十天,距離太子正式祭天繼任還有十天。 太子祭天昭告祖宗天下,要跳上古流傳下來的祈暝之舞,舞步繁難複雜,雖有師傅教導輔以經綸書冊圖卷,執廢就是學不會。 他兩輩子活了四十幾歲從來沒有跳過舞,再怎麽絞盡腦汁那身體的協調能力也不是輕易能提升的。 明明就是個幌子,還要如此大費周章舉辦勞民傷財的祭典。 執廢歎口氣,沐翱領著他慢慢走著。 衣裳下擺被挽起,腳上也沒有了累贅,邁開步子顯得輕鬆了許多。 每一處需要注意的步伐沐翱都細細點出,這些步伐還有類似武功秘訣一般的口訣,念著念著身體也漸漸地跟了上去,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心裏煩悶的感覺一掃而去。 “沐翱,你如何會跳這舞的?” 沐翱臉色掠過一絲不快,眼色沉了些許,“從前在月華宮見過……” 說到“月華宮”三字的時候,沐翱似乎不大願意地快速掠過,手腳並沒有閑下來,繼續指導執廢的舞步。 執秦從前是學過這舞的,大抵是他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被作為儲君而教習了這支舞吧,當時皇帝對二皇子的寵愛宮裏人是有目共睹的,就算如今,兩人的關係也撲朔迷離。 當然,也有可能是帝王一時的心血來潮,這宮裏,有誰不是他的玩物,他的棋子呢? “沐翱,二皇兄對你不好?”執廢略抬起眼,對方清俊的側臉映入他的眼簾,有些不自在地偏過頭的沐翱聽後身體一震,隨即沒什麽感情地點點頭,“宮裏的皇子們哪個不是自小專橫跋扈,騎在奴才們頭上的?” “當然殿下除外。”沐翱又補充一句。 “就連溫和恭謙的三皇兄也是如此嗎?” “……臣不知。” 沐翱前日被皇帝親封東宮近衛,大小也是個官了,隻是不知道他每月俸祿多少,新授的製服是薄銅的軟甲,穿在身上很是英武不凡。 想起從前讀過的史書,執廢歎了聲,“吃人的皇宮啊……” “這點,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沐翱眼裏有些責問,這幾日執廢的心不在焉讓他自內而外的那種疏離感變得愈發濃厚清晰,有時候沐翱站在發呆的執廢麵前,執廢要辨認一會才認出他來,這是相處了十年的殿下嗎,沐翱很想揪住那人的衣襟狠狠地問清楚。 聽到執廢那答案顯而易見的詢問,沐翱額上的青筋暴動,他皺著眉,盯著執廢的臉,“自從陛下欽點殿下做太子,殿下就一直悶悶不樂的,我知道你不願做太子,不願卷進宮廷權鬥之中,但生在天家,哪有不染纖塵的道理?你是皇子……” 看著執廢那張臉在陽光下顯得脆弱而彷徨,沐翱心中不忍,又道:“殿下,可有想過:不能抗拒,不如順從。” “順從?……”執廢迷茫地看著他。 沐翱苦笑,如果那誘人的表情不是在這種時候為他展露而出的該有多好,手指輕輕撫著執廢略皺的眉梢,指尖下的那張臉的主人卻並沒有注意到這曖昧的動作,眸子裏對答案的渴望已經蓋過他的任何思緒,就像一個勤勉的學生在追問一道繁複的題目。 沐翱輕柔得仿佛怕把對方驚擾了的語氣,漸漸融在風中,混著桃花清新的香味。 “活著本身,就是希望。”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也有如此絢爛的芬芳。 坐在庭院中一針一線仔細納著鞋墊的的母親微笑地看著院子裏奔跑嬉戲的孩子,三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如今也到了上私學的年紀,最小的兒子性子好動,常追在父親身邊耍刀弄劍的,傷了小胳膊小腿的又會跑到自己麵前哭得眼淚汪汪,好不可憐,是個愛惹禍又愛哭鼻子的小搗蛋鬼。 楊夫人伸手對正爬上老槐樹的小兒子招了招,年近四十的婦人容貌尚在,雖然爬了幾道皺紋,但仍能看出曾經的美麗麵貌。 小男孩屁顛屁顛地咧著嘴跑到她麵前,母親就攬著他抱到了大腿上,用手絹擦擦他汗津津的額頭和脖頸,然後脫下他的鞋子,用手在他的腳掌比劃了一下,孩子咯咯直笑,扭動著身子,“娘!娘!好癢……哈哈哈……” “別鬧,娘給你量腳長,給你做鞋墊呢!”好笑地看著男孩難受得又哭又笑,婦人手上動作放輕放緩,摟著兒子繼續納鞋墊。 天倫之樂也不過如此,有個能幹的丈夫和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楊夫人再無所求。 可惜天不遂人願,禍事如洪水般湧來,一發不可收拾。 楊家一日之間被抄,一家人流離失所,丈夫充軍,兒子們也離離散散,年紀較大的兩個兒子收編入軍,幹的是最低等的步兵,托了多方關係才將年紀尚小吃不得苦的小兒子被送進宮中。 一想到兒子那天真可愛的麵容,楊夫人心如刀割,家產全被沒收充公,她一個婦人和家中的女眷也隨之成為被官府拍賣的官眷,身入勾欄,身不由自。 沒過多久,含著淚的楊夫人在對丈夫而兒子的思念中久病不愈而辭世。 那起牽連甚廣的貪汙案,也在沸沸揚揚的流言中告一段落。 在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時,沐翱已不是楊府的小公子了。 沒日沒夜的殘酷訓練,使他從最初的震驚與不能接受,到如今的心如死灰,他苟延殘喘著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搶到了為數不多的幹糧,吃著幹巴巴的麵餅,麵對不遠處畏畏縮縮地在陰暗處對他手中吃食兩眼放光的孩子們,他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宮裏的訓練,就是要將人培訓成沒有感情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