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讓殿下露出更多凡人的表情,或喜或怒,或嗔或怨,該是多好。 沐翱因殷無遙的那番話而心動了。 蕭妃到訪端居宮,距祭天大典還有兩天。盛裝華服的婦人扭著曼妙的身軀,眼中的怨毒較之從前更深刻,聞涵悄悄走到沐翱背後,告訴他這位妃子就是當初讓執廢被宮裏人嗤笑的蕭妃。 沐翱皺著眉,眼裏閃過一絲不屑。 美則美矣,全無靈魂。這句話正是用來形容這等女子的,心智已經不正常了,她來做什麽? “太子冊立,本宮怎可不來道喜?”抬手就是一巴掌,想要趁距離近而抽到執廢臉上。 聞涵已經惱怒地要衝將過去,卻被沐翱攔住,瞪著一雙不可置信的眼,聞涵朝他低吼:“你要置殿下於何地!” 沐翱抬眼望去,卻沒有見到意想中的那一幕,蕭妃的手腕被執廢牢牢抓住,眼中平淡無波,卻掩不住一絲怒意,“東宮不是你可以隨意動手的地方。” 皺起的眉卻擰著不鬆開,是還不習慣用強硬的方式對待別人,盡管麵對的是執廢自己都十分厭惡的蕭妃。 蕭妃還想再說什麽壓壓執廢的話,而執廢眼中對她的排斥和憤怒,卻讓她再說不下去了。 被罰抄了將近一年的書,全是因為這因妒生恨的妃子,就算是逆來順受,心裏也不會心甘情願。 執廢不是聖人,不是善人,他怎麽會不生氣? 聞涵張著嘴巴看著執廢,像是在看陌生人。 而沐翱卻彎起嘴角,眼眸裏滿載著溫柔,就算他照著殷無遙的話去做也好,就算無意間已被帝王算計了也好,能看到這個樣子的殿下,心裏卻是安慰的。 至少,殿下不再和善可欺,以東宮地位堵上了三番兩次找麻煩的宮人們。 “沐翱,你覺得我變了嗎?”少年抱著雙膝,坐在石階上,眼裏有一絲寂寞。 沐翱溫柔地看著他的七殿下,伸手揉了揉那人的發,“這是好事。” “嗯……”似乎若有所思,沐翱就沒有再去打擾他,有些事情還是要想清楚的才好,抬頭看著渺無邊際的藍天,沐翱雙手撐在地上,兩腳隨意疊起,舒適地靠在石階上。 不經意側過頭,看見少年幹淨的臉上一抹釋然的笑。 天空一如既往的藍,春風拂麵,人如桃花,笑容明麗。 祭天大典如期舉行,這天百花齊放,祭天禮壇上穿著端莊華麗的少年,金冠墨發,漆黑的一雙桃花眼,眸子流轉明亮的光華,小巧秀氣的鼻子,檀口輕開,口中念著早就擬好的祭辭,上三柱嬰孩手臂粗細的香,焚香的青煙順著風散開,縈繞在少年身邊,如幻如霧。 然後雙臂展開,舞動衣袖,腳步行雲流水,配合著低音莊嚴如鍾的鼓聲,陪襯著祭壇之下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他如鳳凰般耀眼。 沐翱癡癡地看著那人,眸中斂去了平日的厲芒,徒增了柔光。 不知道這一次祭天之後,又有多少人會將視線留在執廢身上。 沐翱看到,站在百官群臣前麵,距離祭壇隻幾步之遙,一身金紅龍袍的年輕帝王,眼裏霸道的目光。 攥緊了雙拳,沐翱瞪著那人,以及那人身後目光各異的皇子們。 執仲的眼裏臉上全是對執廢的驚豔,直勾勾的眼神,看了真讓人厭煩。 月牙白勾勒金色簡筆牡丹長袍的執語則露出儒雅風流的笑容,執廢看過去的時候還露出了溫柔而令人沉溺的神情,隻不過執廢是錯愕於儀式的順序與太傅教習的地方略有不同,並未注意到他,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一步步邁上台階的帝王。 殷無遙手中拿著的是曆代先皇為太子打造的東宮玉牌,隻有玉牌在身才是真正的太子,每朝都是如此,執廢呆呆地看著殷無遙靠近他,然後伸手為執廢佩戴上那通體瑩白的玉,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順序,執廢應該在跳完祈暝之舞後用弓箭射中台階下豎好的靶子,彰顯太子的能力,不過是些走場麵的形式罷了,開疆皇帝好戰尚武,才有了這個習俗。 而現在,卻是殷無遙親自登壇為執廢佩玉,別說是執廢,就連台下的大臣們也驚得目瞪口呆。 玉牌是在儀式最後由宮人呈上的,沒必要勞駕帝王啊。 朝臣們搖搖頭,他們知道皇帝有心血來潮的喜好,雖然有點專斷獨行,但從未影響過國運民生,也隻能由著帝王任性,史官們戰戰兢兢,不知眼前這幕如何下筆,沐翱全都看在眼裏,嗤笑一聲。 殷無遙低頭跟執廢說著什麽,執廢聽後,眉毛皺得更深,可臉上卻泛起了淡淡的紅色。 隨即,皇帝一笑,轉身以洪亮的嗓音當眾宣布,“我大周的太子,殷執廢!” 在場有許多低階的士兵們熱血沸騰,歡唿雀躍。 那是糅合了內功的,沐翱看著一臉自信與張揚的殷無遙,帝王內力的深厚就連他也測探不得,隻要他稍加內力,就連說出來的話都能振奮人心。 真正是隨心所欲,玩弄天下於鼓掌之間。 忿忿地揮著劍,沐翱迴到端居宮,對著那棵桃樹就是一陣淩厲的劍招,紛紛揚揚的花瓣被劍氣震落,又被撕裂,庭院裏一時溢滿了芳香,落紅隨風飛舞,美景如斯,沐翱卻沒有任何心情。 他必須變得更強、更強! 強到足以保護殿下,足以與那人抗衡。 沐翱仰頭,孤鷹掠空,而那人如天空一般高遠,遙不可及,手中的劍再怎麽磨礪也比不上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是一道目光。 差得太遠了。 第27章 執廢對著麵前的一摞的書簡歎氣。 這是用過早膳之後內侍大總管左公公送來的,堆著滿臉討好的笑,左公公麻溜地指揮底下的小太監們收拾案幾,穩穩當當地將繡麵裝訂的奏折壘上去,“這些奏章,陛下午時會過來檢閱,請殿下務必盡心盡力……” 桌麵被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連筆墨紙硯都規整地放在一旁,一本本奏折根據不同內容分成三部分,左公公還詳細地說明了每部分的奏折需要怎樣的格式來批複。 剛睡醒執廢就被拉去上朝,迴到端居宮又要批閱奏章,連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隻有苦笑。 迴想起方才上朝的情景,執廢又歎一口氣。 雖然祭天大典的時候已經跟朝臣們打過照麵了,但那時候距離祭壇太遠,不少站得遠的朝臣都隻能看到執廢一襲紫金錦衣的身影,根本看不清他的樣貌,所以對執廢第一次上朝的事情顯得格外熱切,一大早就堵在朝雲殿門口,將正門側門結結實實地堵了個水泄不通,執廢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踏上台階,臉上還掛著僵硬的笑。 有點像馬戲團裏的小醜,執廢皺著眉,微微低頭抬起袖子扭轉脖子左看右看,然後迴頭小聲對身後相距一步半的沐翱說,“我衣服上沾了什麽嗎?還是內衣外穿了?太子服有好多地方繁瑣不堪,是不是扣子扣錯了……” 沐翱忍著笑意,靠上去,在執廢耳邊小聲說,“殿下沒有任何不妥,是那些大臣們大驚小怪罷了。” “執廢?為何不進殿?”三皇子仍舊一身雅致的月牙白衣袍,見執廢站在殿外躑躅的樣子,又看了看那些掩飾不住好奇目光的朝臣們,輕笑一聲,“太子弟弟可是怕了這些猴子?” “猴子?” 執語笑得更為風雅,“他們自以為在觀察你,殊不知他們的醜態盡顯於你我二人眼中,不是耍戲的猴子是什麽?” 執語說完從容地牽住執廢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入朝雲殿。 執廢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雙眉略皺了皺。 沐翱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轉過頭,不期然地見到大殿一隅與幾位大臣攀談,目光卻緊緊追著執廢的大皇子。 朝堂上的殷無遙,執廢是第一次見到,那身上罩著莊嚴肅穆的感覺,目光掃視群臣時的那種冰冷無情,隻要對上一眼就會壓力襲身,不敢再看上第二眼——真正俯瞰天下的君王。 就連執廢也微微低著頭,心頭漫上了些許苦澀。 侍君身側,朝夕不虞。 常相離曾經這麽跟執廢說,現下想來,這八個字可說的上精辟至極。 殿上跪著的官員,全身瑟瑟發抖,頭低得不能再低,看上去就像是蜷縮成一團的刺蝟,或是遇到危險的鴕鳥,緊張和驚恐讓四十出頭的中年官員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裏含糊不清地嚷著什麽。 殷無遙怒極反笑,嘴角彎起的弧度卻沒有一絲溫意,“這麽說來,水患成災,你們想到辦法就是伸手向朕要錢了?” 說著不輕不重地一掌拍在皇案上,這一掌雖然力道不重,但那沉厚幹脆的聲音卻在安靜的大殿上迴響須臾,帝王冷哼一聲,一時驚得站在兩旁的官員們都不禁心下大駭,殷無遙身邊隨侍的兩名太監已經嚇得臉色蒼白。 “再擬一份奏折上來,若還是像這本不切實際、泛泛而談,你們自請赴災,別迴來了!” 那位官員呈遞上去的奏折就這樣被皇帝從龍案上摔了下去,正好砸在跪在殿上的官員麵前。 大殿靜若無人,沒有一個人為那位官員站出來說話,殷無遙冷眼看著侍衛們架起官員的雙臂,拖出宮外。 自古水患一直是百姓心中的大敵,比起流寇兵禍,百姓更關心的是有沒有飯吃。 殷無遙既不像以往的帝王那般派遣巡官至災區,撥下一筆大款賑災修堤,而是第一時間考慮賑災方案,力求方方麵麵的問題都能得到解決,不得不說,他是個很講究效率的帝王。 這樣的帝王,如何不是一個好帝王? 執廢看著殿上那黑著臉的殷無遙,俊秀中帶著霸氣。對於國家大事從來不含糊,就連小事也不容許出任何差錯。 唉……大事都是殷無遙親自決斷的,諸如地方納貢、審批繳稅等等隻要簽個字例行表彰一下的小事,全都堆給了執廢。 又是一份全篇歌頌帝王功高德彰的奏折,手指滑過紙麵,執廢隻覺得無力。 懶懶地將下巴抵在桌麵上,一旁磨墨的小太監手還在機械地動作,額上的冷汗卻滴了下來。 聞涵推開門,將差點放在桌麵上,溫和地笑著,“這是陛下為了鍛煉殿下啊……” 執廢抬起眼快速瞄了下還剩下的奏章,“是嗎……”拖長了音節,這句話顯得無精打采。 沐翱全然不察執廢眼裏的疑慮,眼睛裏閃著有神的光芒,“肯定是這樣!陛下有意要栽培殿下,隻有陛下有這個眼光能發掘殿下的優秀呢……” 執廢苦笑,“聞涵……你和綠芳越來越像了……” 聞涵意識到自己有些大放厥詞的狂妄,馬上紅了臉,低頭立在一邊。 午時一刻,殷無遙很準時地出現在執廢麵前。 修長優美的手指一本本翻閱過那些奏折,專注地通讀了一遍之後,皇帝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執廢,目光說不上友善。 “為什麽早朝的時候朕問可有治理水患的良策,小七沒有站出來?” 執廢不解地看著皇帝,“兒臣並不懂得治水……” “喔?”殷無遙挑了挑眉,攤開其中一份奏章擺在執廢麵前,白紙黑字外加朱紅的批注,格外清晰,殷無遙盯著執廢的眼睛,卻一字不差地將紅筆批注的字慢慢念了出來,“江左五洲稅賦與富餘物資充作災糧屯於一處……小七,你可知全國的賦稅交的不是金銀?你可知一道奏折來迴需花上多少時日?你可知江左五洲是全國最富的地方之一?” 執廢搖搖頭,上朝之前他也隻是在做策論的時候看過這方麵的書籍,具體的,他並不清楚。 他擅自做了決斷,讓那些需要上繳國庫的稅賦先去賑災,雖然欠缺穩妥,但執廢不知道殷無遙會這麽生氣。 是不是他太自以為是了,明明早朝的時候才想起常相離告誡自己的話,伴君如伴虎,或許自己無意間觸了帝王的逆鱗。 執廢將頭埋得低低的,壓抑著心中的不安。麵前傳來帝王平穩的唿吸聲,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麽。 殷無遙看著小心翼翼低眉順眼的執廢,彎起嘴角,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執廢光滑的臉頰,卻最終落到了執廢的頭頂,揉著柔軟烏黑的發絲,皇帝歎了一口氣,“小七以為朕生氣了?” 執廢驚訝地抬起頭,滿眼寫著“不是嗎”的神情。 殷無遙笑了笑,“小七的主意出的很好,等賦稅的糧食進了國庫再分發到災區,已經不知有多少災民會餓死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救了很多人。” 說完又大力地揉了揉執廢的頭發,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午膳過後,左公公領著小太監們將執廢桌案上的奏章又搬走了。 據說下午還有一摞,執廢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有些無奈。 “怎麽?小七覺得累了?”殷無遙執起一枚黑子,落定在棋盤上,執廢撓撓頭,胡亂拾起一枚棋子堵在空白處,這樣一來反而把自己的布局給打亂了,讓黑子有了可趁之機,殷無遙見機不可失,又是一枚黑子落下,定了勝負。 執廢看了看棋盤,又看了看殷無遙,訕訕地笑了下,“我輸了。” 這已經是第七次敗局了,七戰七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