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多了,覺得頭有點痛,這兩天執廢的精神不太好,綠芳說是國宴那天披星戴月地迴去吹風受了寒,但同行的沐翱聞涵都沒有事,大概還是和先天不足底子差有關吧。 屋子裏的焚香讓這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更加嚴重,執廢走過去將旁邊準備好的細土倒進銅爐裏,香味慢慢淡開。 國宴後三天是國假,聞涵雖不願意,執廢還是讓他迴家了,早上在宮門口送他的時候,聞涵眼裏盡是不願,但還是背上包袱朝宮外走去。 沐翱每天都在後院練劍,從早到晚都不覺得累,有時還幫綠芳種種菜澆澆水什麽的。 宮裏也很平靜,除了有時會聽到陛下經常召見邊關將領以外,別的皇子們都安安分分地在各自的寢宮裏休假,也有到別過使臣的行館裏玩的,會到太學院去看常夫子臉色的,恐怕執廢是唯一的一個了。 執廢還了琴,獨自走在朱漆圓柱豎立的長廊內,手扶在木質的雕欄上,因年代久遠而變得光滑的觸感讓執廢微微發熱的手心感到舒服,指尖摩挲了起來,看著欄外的各色花草樹木,漸漸的,發起呆來。 陽光灑下一層薄薄的金色,籠罩在白衣勝雪的小人兒身上。 殷無遙遠遠地就看到那個正在發呆的孩子。 那張白裏透紅的小臉上淡淡的恬靜感覺,和煦的光在他身邊暈開,就連周圍的一片風景也似乎被這種安靜染上,讓人無法忍心破壞這其中的和諧。 帝王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那盞燈與執廢的關係,他心裏還是下意識的否認,說是自己的孩子,但無論找多少個不殺他的理由,該殺的時候還是如棄子一般舍去,他不喜歡後悔的感覺,如果這個一開始就被自己拋棄了的孩子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普通無用…… “陛下,要過去嗎?”侍衛在一邊問道。 殷無遙緩緩搖了搖頭,“改道迴光涯殿吧。” 天色漸晚,已經不知道發呆了有多久,執廢想起這麽晚還不迴去會讓母妃她們擔心,急匆匆地往冷宮方向走著,沒多留意從側麵闖入的一個黑影,正好一頭撞在對方身上。 “對不起……”執廢捂著頭,很快穩住了腳步,抬頭看向對方,一身的太監服飾差點就認不出對方來。 那人緊緊抓住執廢的肩膀,神情急迫中又帶焦慮,跑得氣喘籲籲,被撞上了也並不察覺,隻直直地看著執廢,聲音中夾著哀求的腔調:“七殿下……求求你救救殿下!” 砰地一聲跪下來,雙膝狠狠地砸在石磚上,那一刻,執廢仿佛聽見了骨頭與地麵碰撞碎裂的聲音,不由皺緊眉頭,“衛曦?起來說話,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衛曦搖頭,慘白的臉上絲毫看不見往日莊嚴的樣貌,他死死咬著下唇,悲痛地看著執廢,“四殿下……隻有你可以救他……” 執廢微微歎氣,衛曦的話沒頭沒尾的,弄得他不知所措,“四皇兄有事,你應該去找父皇的。” 衛曦一聽見皇帝的名字,渾身一顫,壓抑住胸中的怒氣和驚恐,“七殿下……下令對四殿下一派斬草除根的正是陛下……” 四皇子的外戚在朝中有著相當的地位,本來年輕的帝王為了穩固根基是不會輕易動的,但偏偏四皇子的外公因皇帝遲遲不立太子而心焦,做了許多攬權專權的事,最後還與外族私通,觸犯天威,皇帝一氣之下對四皇子一派大開屠殺,就連作為親兒子的執默也不放過。 這半個多月來,執默和他的母妃被父皇關在地牢裏,不見天日,衛曦一家也受到了牽連,這次裝扮成小太監進宮,衛曦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一旦被發現,說不定他會死的比執默還快,但他隻想要去看看執默,可奈何地牢守衛森嚴,憑他一個小小伴讀和侍衛的能耐根本無法接近。 於是他去求皇帝最心愛的兒子,執秦。 執秦聽罷,展開惑人的笑容,“要去看四皇弟,很簡單,本宮可以幫你,甚至還可以向父皇求情免去執默一死,但是,有個條件……” 衛曦跪在地上朝執廢重重地磕著頭。 嘴裏喃喃地說著,仿佛咒文一樣的言語,不斷重複著,重複著,“隻有你可以幫他……隻有你了……” 額頭磕得頭破血流也全無感覺般,地上的血印看得執廢心裏一陣陣發慌。 那雙絕望的眼睛與當初的自己何其相似,執廢扶起衛曦,用袖子草草為他擦了擦額上的血跡,定定地說,“我幫你。” 第12章 夏至是什麽時候過去的,執廢已經不記得了,自從那天過後,天一直是灰蒙蒙的,執廢看著床上因為悲痛過度和勞累終於垮下來的衛曦,眼裏閃過一絲落寞。 衛曦的額上已經包紮妥當,他沉沉地睡了三天,似乎怎麽都叫不醒他,執廢背著衛曦迴來的時候,母妃心疼地撫上衛曦的額頭,“這麽小的孩子,真可憐……” 沐翱在一旁沒什麽表情,這是他一貫的表情,綠芳則嘰嘰喳喳地向執廢問東問西,怎麽會背個小太監迴來的,從哪裏迴來的,這人是怎麽弄的,十多個問題讓執廢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一一為她解答。 可在說到衛曦求自己幫執默的時候,執廢垂下了眼簾。 他把到嘴邊的話吞了迴去,沐翱疑惑的目光中,執廢匆匆進屋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茫茫然,有點心虛,有點無奈,有點頭疼。 綠芳燒了水,他就坐在木桶裏發呆。 然後三天了,衛曦都沒有醒,仿佛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一般。 這是執廢第一次來到月華宮,二皇子執秦的寢宮。 一般的皇子在未滿十八歲出宮建府之前是跟母妃同處一宮的,但二皇子是個特殊,他擁有自己的寢宮,而且規模還比一般宮妃的要大,要華麗。 他占著皇帝大部分的寵愛,沒有人趕在他麵前造次,所有人見到執秦目光都是畏畏縮縮,懼怕不已。 執秦的笑容很美,他一直對自己的美貌有著相當的自信,但他笑著的時候目光是冰冷的,帶著讓人看不透的寒意。 宮人們說,二皇子的笑容和陛下的很相似。 執秦慵懶地翻過身,半支著身體坐在軟榻上,看著麵前的孩子,眼眸含笑,執廢略顯空茫的眼睛不帶任何色彩地看著他,就像純淨的水一樣。 隨手指了指門口的其中一個侍衛,那侍衛閃進房裏,沉著臉色低頭聽執秦的吩咐,“找塊石頭給七皇弟,讓他在中庭跪著,十二個時辰,你負責監督。” 說完看也不看執廢,起身任由宮女們幫他穿衣梳發,執廢跟著那名侍衛出了門,“七殿下稍等。”將執廢帶到室外空曠的地方後轉身到什麽地方去了,迴來的時候手上捧著一塊黑乎乎的方形石頭。 “殿下,請。”將石頭放置在地上,侍衛不動聲色地站在旁邊,默然看著執廢的膝蓋壓在石頭上,小臉是一片沉靜。 天空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沉,偶爾遠處傳來悶雷的聲音,像低低的鼓聲。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執廢覺得膝蓋沒有那麽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酸麻的感覺,雙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執默那軟軟糯糯的聲音和單純的性子,想起今天聞涵會迴來,想起甩開沐翱孤身前往月華宮,想起今天沒有去上常夫子的課,想起母妃,她一雙巧手又在縫縫補補…… 聞涵大概會在宮門口等自己去接他吧,他迴家之前說好會給自己帶皇都裏最有名的荷葉糕,希望綠芳不要都吃完了,給自己留上一塊。 沐翱以為自己是去太學院上課吧,跟他說了今天不用他的陪同,等一個上午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沐翱拗不過自己,隻好答應,眼裏卻寫滿了擔心。 常夫子大概會皺著眉頭看看自己空著的席位,然後繼續講他的課,隻是下次去就會給自己布置更多的功課,說不定還要檢查背誦和策論。 母妃……母妃會很擔心的吧…… 一點一點冰冷的觸感在肌膚上擴散開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冰冷,像是要帶走身體裏所有的溫度。 執廢抬起頭,雨水朦朧了視線,他睜不開眼。 如墨色般的雲層夾雜著閃電,耳邊響起一陣陣的轟鳴聲,下雨了,執廢想,是誰那麽傷心,讓天都為之哭泣呢?是衛曦吧,他就算沉睡著,眉間的皺紋也無法平坦下來,不知道地牢裏的執默是什麽心情,或許明天就會被父皇處死,或許他還懵懂地依偎在母妃身邊。 衛曦對執默的心意,就像曾經的莊閑對周鬱,那般絕望而執著著。 他已經不清楚到底固執的是衛曦,還是自己了。 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視野一片茫然,身邊的侍衛已經不知去了哪裏,可能迴屋裏複命了吧,現在不僅是腿上,就連身體都沒什麽知覺了,感覺隻有意識在清醒著,不,就連意識都有點模糊…… 皇帝走到中庭前的長廊上,迴頭看了一眼跪在石上的孩子,頓了頓,走進了內屋。 執秦站在窗前,背著光,看不清少年臉上的表情,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與他白皙的皮膚相得益彰,吹散的墨發並未束起,少了一分嬌豔的感覺,多了幾分靈氣。 感覺到有人走近他,執秦也不迴頭,緩緩唿氣,略微疲累地抬起眼,“父皇,兒臣答應過七皇弟,若他跪得十二個時辰,就替四皇弟求情,饒他不死。”語氣淡淡的,不帶任何感情,執秦最後瞥了一眼中庭的景色便毫無留戀地轉身,眼神迴複了冰冷。 殷無遙帶著戲謔的笑意看著執秦,並未再靠近,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軟榻的靠背上,解開沾了水有些濕了的衣袍,下擺和衣袖斑駁的深色水跡映入眼簾。 “既是如此,父皇應下了。”說完褪下衣袍,攏過錦被,翻身睡下。 下雨天讓人提不起精神來,殷無遙迴憶著影衛向他報告的事情,關於月華宮的,關於衛曦的,關於執廢的,事無巨細聽得真切,他想起那天在長廊上倚著欄杆發呆的孩子,身邊柔和的光芒和沉靜的麵容,心裏的某處被嘩啦啦的雨絲擾亂。 隻有將所有思緒放逐在夢裏。 執秦喚來宮女燃了香,然後坐在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琴,絲絲縷縷的風夾雜著水汽吹進來,執秦卻毫不在乎,嫻熟的指法在弦上蹁躚,如一隻靈活的蝶。 執廢終於倒下了。 雷鳴聲轟隆隆的,很響,卻傳不進執廢的耳中,好像隔了幾個世紀那麽遙遠。 朦朦朧朧中,他不斷告訴自己不可以鬆懈,咬著唇,極力想要堅持,但是身體的能量像是被雨水急速地帶走,能感覺到力量在慢慢地消失,眼前越來越黑,雨聲越來越遠,眼皮不斷在打架,意識漸漸的疏離,最後在心裏默默地想可能會前功盡棄了,才不甘心地、“咚”地一聲栽在了地上。 當侍衛猶豫了很久終於去內間找來一把傘的時候,就看執廢見倒在雨中,渾身濕透不說,膝蓋以下混著雨水的血跡怎麽也衝洗不掉,一點血色也沒有的臉上滿是水跡,還無意識地咬著唇任性地想要堅持。 雨後的黃昏,總是帶著一份清新。 執秦是第一次看見那個完美的男人臉上的些許焦慮神色,和眸子裏暗暗的怒火。 跪在一旁的太醫抖抖索索地再次診了一次脈,滿是褶皺的臉上都是驚慌,太醫惶恐地說,“七殿下是寒氣入體又淋了雨,才會高燒不退,加上身上舊傷未愈,能不能醒來都是個問題……” 皇帝的臉色很不好,有些急躁地在床前踱著步,寒氣,淋雨,舊傷…… “連區區一個孩子都救不活,朕養你們這些庸醫何用!” 那名太醫驚怕地跌坐在地上,“臣會盡量、盡量想辦法……陛下饒命啊……陛下饒命啊……” “滾!”殷無遙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了怒意,複雜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安地呢喃著的執廢,臉頰因為高燒而露出病態的紅色,眉間痛苦地皺在一起,無論蓋了多少層被子還是冷得發抖。 侍衛將執廢抱進屋子的那一刻,殷無遙覺得腦子有點亂,他忍不住看了兩眼那安靜躺在侍衛懷裏的孩子,然後擰著眉沉聲喚了太醫,又走到執秦站過的那扇窗前,中庭已經被雨簾遮住,隱隱約約還能看見那塊黑色扁石,執秦嘴邊掛著諷刺的笑容,讓宮女們為執廢換下濕透的衣衫,放在床榻上。 執廢的膝蓋在太醫來前已經包紮過了,白皙的腿上隱隱幾道年代久遠的疤痕,殷無遙默然地看著為執廢包紮的宮女,越發的覺得那些傷痕很礙眼。 平時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漸漸地變得暴躁起來。 太醫屁滾尿流一般地逃離了月華宮,在門口撞上了一個玄衣的少年,身後跟著書生般的少年,不等侍衛的通報直接闖了進去。 正是沐翱和聞涵。 去太學院接執廢的沐翱被常相離告知人並沒有來的時候,隻覺得一個晴天霹靂,他發了瘋似的在宮裏的每一處去找執廢,執廢最喜歡的長廊,執廢走過的禦花園,禦馬的校場……最後抱著一絲希望迴到冷宮卻看到同樣快要瘋掉了的聞涵。 兩人紅著眼睛一個一個宮殿地找,聽到一小撮宮女們在談到有個皇子去了月華宮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覺得那就是執廢,不顧大雨傾盆,轉身又奔往月華宮。 一邊跑一邊看見月華宮進進出出匆匆而過的宮人,不好的預感頓時彌漫在心頭,他們顧不得那麽多,隻想快點找到他,找到那個人,混亂成一片的宮殿就像一個鬧劇,兩個心急如焚的少年拋卻禮儀尊卑紮進了執秦的寢宮中。 他們像是沒見到皇帝與執秦,直接奔至執廢的床前,看他高燒不退發出痛苦呢喃的聲音,被咬破的下唇斑駁的紅色,在一臉的蒼白顏色上顯得觸目驚心,他們手慌腳亂地握住執廢冰冷的手,努力想要用自己的溫度溫暖他,可是怎麽也不見執廢好過一點。 皇帝甩袖走出了宮殿,剩下優哉遊哉似笑而非的執秦輕輕撥弄著琴弦,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第13章 朦朧之中似乎有什麽人在喊他的名字,執廢,執廢,執廢,聲嘶力竭地。 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 為什麽頭這麽痛? “你是太醫!你要救活他!” “殿下要是醒不過來,我要你們全部陪葬!” “殿下……殿下……” “執廢殿下……快點醒過來吧……” “殷執廢!你給我醒過來!” 耳邊聒噪的聲音愈雜愈亂,那麽大聲,都要把他的耳膜震破了,全身上下一絲氣力都沒有,心髒無法承受那麽大的音量,腦子嗡嗡的,使出全身上下最後的力氣,執廢艱難地張開口,“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