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敵了,來,先飲一爵!”也不看甘茂,徑自汩汩飲盡,酒爵“當!”的一聲敦到石案,便收斂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卻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銅爵拱手道:“鎖秦、滅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嚐君頓時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長策?”甘茂便是悠然一笑:“縱有長策,亦無立錐之地,令人汗顏也。”孟嚐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錐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嚐君一諾千金,在下便先行謝過了。”孟嚐君卻不笑了:“直麵義士,田文自是一諾千金。公為策士,以策換地,卻是不同。”甘茂拍案:“好個以策換地,孟嚐君果然爽利。甘茂亦問心無愧了。”說罷從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紙遞過:“此乃甘茂謀劃大要,請君評點。”

    孟嚐君接過羊皮紙卷,嘩的打開,就著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隻是這鎖秦一節,還需公拆解一二了。”甘茂一聽,便知自己的謀劃已經得到了孟嚐君的認可,頓時大感寬慰,便站起來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備細說明了秦國的朝野情勢、權力執掌與目下的種種困境,竟是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你是說,目下是鎖秦良機?”孟嚐君又徑自飲了一爵。

    “正是。主少國疑,太後秉政,外戚當國,戰國之世未嚐聞也!”

    “秦國君暗臣弱,良相名將後繼無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評點之間不禁激動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冄剛愎自用,羋戎嬴顯紈絝平庸,樗裏疾雖能,卻也是老邁年高受製於人。大軍無名將統帥,唯餘白氏一班行伍將領掌兵。宣太後縱然精明強幹,無大才股肱支撐,也是徒然!”

    “我卻聽說,白起謀勇兼備,頗有大將之才。公不以為然麽?”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又是微微一喘:“其人不讀兵書,不拜名師,千夫長擢升前軍主將,全然因魏冄一力舉薦,並未打過任何大仗,何論兵才?就實說,此等人物戰陣殺敵尚可,率數十萬大軍決戰疆場戰,必是敗軍之將也。”

    孟嚐君默然片刻,站起身來一拱:“三日之後,請公晉見齊王。”

    殘月西沉的時分,甘茂才迴到了驛館。聽得雄雞一遍遍唱來,他卻是難以安枕,便獨自在庭院漫漫轉悠。眼看著濃濃的秋霜晨霧如厚厚的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的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恍惚間,竟覺得自己看到了鹹陽,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便是一聲

    高喊:“秦國秦國,甘茂何負於你,竟落得受嗟來之食!”心中一陣顫抖,竟在大霧中放聲痛哭。

    三、東海起大蛟

    節令還在中酉,距離始寒還隔著一個下酉,臨淄王宮卻已經上下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準備窩冬物事也。在齊宣王時期,這種忙碌隻是在始寒到來時才有幾日的。如今,卻是大大的提前了,忙碌的勢派也更大了。牛車絡繹不絕地運進木炭,工匠晝夜連軸地修缺補漏,內侍們腳步匆匆地給每座殿堂安裝外掛厚棉布簾的木架,侍女們則忙著給所有的門廳、長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爐。執掌王室事務的大夫,則忙著從官市上購進名貴的皮張,好讓齊王在始寒那日給每個後妃賞賜一領上好的皮裘。而隨時進宮的官員們則免不了一番評點,時不時指出各種紕漏,甚或親自給齊湣王提出種種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爐應當裝上輪子,木炭不當有絲毫煙氣,棉布簾應當亮色,王座下當有暖襠的小燎爐等等等等。齊湣王一高興,便會站出來高聲號令一番,而後便是種種奉詔修葺奉詔更改,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如此一來,王宮川流不息的進進出出,竟是一片生氣勃勃。

    這番從未有過的王室氣象,卻是全因了太廟巫師的一則龜卜。

    當初齊宣王剛剛即位,王後便生下了一個兒子。侍女急急報來,齊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議事的群臣,風風火火的趕到後宮探望。王後說,臨盆之時,她分明看見一條無角青龍從雲中向她飛撲下來!齊宣王大是驚愕,立即趕到太廟請大巫師占卜。鶴發童顏的大巫師破例的選擇了古老的鑽龜之法,來占卜這則非同尋常的預兆。當那支紅亮得幾乎發出黃白色的尖銳契柱刺進龜甲鑽孔時,“喀!”的一聲輕微炸裂,龜甲便有了粗細不等的裂紋。老巫師一陣端詳,竟是愣怔不語,片刻之後對占卜官斷然下令:“再鑽!”如此連燒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龜甲,裂紋竟是絲毫不差。老巫師大皺眉頭,對守侯在外室的齊宣王喟然一歎:“九鑽如一,未嚐聞也!此兆上應天河青蛟,吉兇卻是難明也。”齊宣王疑惑不定,便將稷下學宮的陰陽家大師鄒衍秘密召到宮中求教。鄒衍思忖一陣道:“拆解龜紋,國師為上,鄒衍不敢妄言。然則史有先例,商湯滅夏,鑽龜七十二而龜紋皆同。以此證之,當為吉兆無疑。且齊居東方,青龍之位也。天河青蛟垂於王室,正應齊國大興之象也。”鄒衍學問淵深,為陰陽家之大宗師,對天文星象、堪輿占卜、命相術數、陰陽五行,幾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廣博論證,齊宣王自是大喜過望。

    這個上應天河青蛟的王子,便是目下的齊湣王田地。因了這則大興之兆,田地在滿月之時,便被破天荒的立為齊國太子。及至二十歲即位稱王,當初的青蛟之兆便又沸沸揚揚的在齊國複活了。於是,種種與青蛟對應的規矩,也就不期然的蔚然成風了,種種與龍蛇相關的神話就悄悄地彌漫開來了。譬如冬令為龍蛇蟄伏保養元氣的季節,王宮便要分外鋪排的準備窩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潛龍征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說,是被齊國的方士們大大散播開來的。齊國本是方士的生發之地,逢此良機,方士們精神大振,四處奔走傳言:蛟、虯、蜧、蝹四神蛇,都是無角之龍,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諸蛟之首,幾乎與龍同樣神聖尊貴,且蛟性善戰,比龍更為兇猛,正是東方青龍的霸主之象!秘聞隨著口舌流淌,齊王在國人心目中便成了天授霸主,方士們便也成了王宮的座上佳賓。

    秘聞歸秘聞,這個齊湣王田地,也實在是與常人大異。

    從總角小兒開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龍性霸氣,言語敏捷,舉止剛烈,雖是昂昂童聲,卻是大有做派。上馬,要內侍跪伏在地做上馬石,下馬,則要選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翹肥臀做下馬石,但有閃跌,立即一劍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宮女內侍竟被他殺了六十餘人。五歲一開始讀書,田地便更顯才氣過人,竟是生生趕走了兩個蒙學老師。後來,齊宣王親自請來稷下學宮以論戰辯才著稱的名士田巴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開講,田地便高聲發問:“敢問先生,何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學以經典為本,何言怪力亂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間有怪,不能說麽?”田巴大窘,紅著臉道:“太子便說,何為五怪?”田地昂昂高聲道:“水怪為罔象,石怪為魍魎,木怪為夔,土怪為羵羊,火怪為宋無忌!”田巴竟是苦笑不得:“此等學問,在下卻是沒有!”竟是拂袖而去,立即辭了太子傅。從此後,齊國放著一個天下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卻是無人願做這太子傅。後來,田地索性拒絕任何老師,自己讀書,自己習武,不要任何教習,竟然練得了一身本事,強記善辯,勇武過人。如此一來,竟是朝野嘩然,“青蛟天授”的秘聞更傳得令人乍舌了。

    即位稱王之後,齊湣王便大刀闊斧的開始了青蛟霸業。第一道詔令便是加收賦稅一倍,府庫大是充盈。接著便是征發精壯三十萬成軍,連同原來的三十萬大軍,齊國便有了六十萬大軍,一舉成為七大戰國之首!然後便是一連串的秘密謀劃,隻在選擇一

    個蛟龍出水的恰當時機。

    正在這殺氣彌漫的時候,孟嚐君稟報說:秦國失意權臣甘茂到了。齊湣王一聽甘茂失意入齊,便是一聲冷笑:“權臣既敗,便當一死了之!來齊國濫竽充數麽?”孟嚐君一番密語,齊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便見見這支濫竽。”此刻,齊湣王便在大殿廊下來迴轉悠著,眼前王宮廣場川流不息的送貨牛車與宮女內侍們忙碌的身影,竟恍然化成了呐喊馳騁的千軍萬馬,山唿海嘯般殺進函穀關,無數的秦國黑旗望風披靡,齊國的紫色大旗竟一舉衝進了鹹陽,齊湣王不禁縱聲大笑……

    “稟報我王:孟嚐君與秦國甘茂已到宮門!”宮門司馬的聲音又高又急。

    齊湣王厲聲嗬斥:“身後有盜麽?慢點兒說!”宮門司馬還沒迴過神來,齊湣王已經轉身下令:“來人!拿下這個不知禮儀的豎子,宮門斬首!”

    這一下宮門司馬大驚,一邊在甲士圈中掙紮一邊大喊:“我王明鑒!是我王立規:青龍之威,震徹天宇,宮中武士不得低聲——!”

    齊湣王獰厲的一笑:“時令已變,青龍蟄伏,萬物噤聲。還不知罪麽?”

    宮門司馬目瞪口呆,絕望間竟是聲嘶力竭:“巧言無常,君道何在!”

    齊湣王大怒,順手抽出腰間長劍便是當胸直刺,隻聽“噗!”的一聲悶響,鮮血飛濺數丈,當麵的齊湣王頓時一身血紅。一圈甲士手足無措,竟是一齊拋開矛戈跪倒低頭,誰也不知該說什麽。血紅的齊湣王站在甲士圈中,卻是驟然大笑:“冬令見血,來春大吉!宮門甲士,人各晉爵一級!”甲士們驚慌失措,參差不齊的大叩其頭,“謝我王恩”的聲音卻嗡嗡一片全無氣力。齊湣王厲聲嗬斥:“青龍衛士,力道何在?沒吃飯麽?!”甲士頭目連忙惶恐叩頭:“青龍蟄伏,萬物噤聲。小軍等無敢違背。”齊湣王狡黠一笑:“蟄伏之期,將到未到,但憑龍心斷之,可知法度?”甲士們恍然,一齊高聲大喊:“我王神明!萬歲——!”齊湣王哈哈大笑:“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業!”甲士們又是一聲齊吼:“多謝我王褒獎!萬歲!”便連忙爬起,手忙腳亂的收拾屍體去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被剛進宮門的孟嚐君與甘茂看了個清清楚楚。孟嚐君嘴角抽搐著似乎要上前勸諫,卻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且慢,‘將到未到’,莫找難堪。”孟嚐君一咬牙,拉著甘茂便又到了宮門外等候。甘茂低聲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也。”孟嚐君黑著臉卻是一句話不說,隻石人般佇立

    在肅殺的秋風之中。

    片刻之後,宮中遙遙傳出洪亮的宣唿:“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波波相連,竟是連綿不斷。甘茂不禁便是一笑。孟嚐君那雙大眼便是一瞪:“笑從何來?”甘茂低聲道:“六宣大禮,天子之誌,甘茂敢不笑顏?”孟嚐君卻沉著臉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嚐君大袖急促道:“君聽我言無差,以六宣大禮晉見!”孟嚐君瞬息猶豫,已經被甘茂扯著衣袖拜倒在地齊聲高唿,孟嚐君唿得是:“伯臣來朝!我王萬歲——!”甘茂唿得卻是:“外臣來朝!萬壽無疆——!”唿罷連叩頭六次方才起身,便有一名禮賓官前來導引,孟嚐君前行,甘茂隨後,才進了一片忙亂的王宮。

    方才這一番折騰卻有個原委:齊湣王喜歡出其不意地顯示學問才能,若臣下或使節不知應對,便很難說是何種結局了。舉朝之中,除了孟嚐君與蘇代沒有遭遇過這種尷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便越是常遇離奇詰難。時間一長,齊國臣子入宮晉見或例行朝會,便都是提心吊膽了。尋常時日,便搜腸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禮節與書縫旮旯裏的學問,生怕一旦被問倒,便有殺身之禍。今日齊湣王本來心情頗為平和愉快,可那個宮門司馬喊破了他的大夢後,他又驟然焦躁了,及至殺了那個宮門司馬,齊湣王便又突然變成了那個頑劣不堪酷好惡作劇的少年王子,於是便有了這番早已進入墳墓的六宣大禮。

    六宣大禮,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製: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同姓小諸侯則通稱“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異姓小諸侯則統稱“叔舅”。總歸起來,無非是宣示君臣血緣之禮法。諸侯要聽宣叩拜,方可進宮。宣唿也有講究:大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擯”第一次宣唿,再由殿門的“承擯”第二宣唿,殿階下的“末擯”做第三宣唿,然後便是王宮車馬廣場到宮門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稱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唿,直到聲浪達於宮門候見的諸侯。這便是在戰國早已銷聲匿跡的六宣大禮。

    孟嚐君乃齊國王族,於是便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嚐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視那些已經作古的腐朽禮節,哪裏卻知道此中講究?聽在耳中隻覺得怪誕累贅,在甘茂麵前又要維護齊湣王的英主名聲,便要拉著甘茂長驅直入。可甘茂卻是天下一等一的雜家名士,一聽便知道此中奧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嚐君的舉動。孟嚐君畢竟精明機變,甘茂一扯之下,竟是沒有強項硬進

    ,心中卻是老大一股憋悶。

    進得殿門,甘茂又是一扯孟嚐君。孟嚐君心下惱火,大袖一拂,徑自從中門昂昂進殿。甘茂歎息一聲,便低頭拱手,從右邊門輕步進殿,到殿中深深三躬,卻是依舊低頭。

    “叔舅抬頭。”殿中渾厚一聲,竟是一片嗡嗡共鳴。

    甘茂這才一聲高唿:“下蔡甘茂,參見齊王。”唿罷抬頭,竟是一陣驚愕——六級王階上肅然端坐著一位古裝天子,身材高大,一臉蜷曲的連鬢大胡須竟是蓬鬆到頸下胸前,使那張古銅色大臉竟似神靈一般。更為奇特的是,麵前大案上赫然擺著一口裸身長劍,劍尖直指殿口!甘茂抬頭一瞥,便又立即低眉斂目,等待“天子”發問。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飾之法度乎?”渾厚的聲音又是一片共鳴。

    甘茂低頭,雙手執玉佩做拱:“此為天子袞冕,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齊湣王嘭嘭叩著左右兩張玉幾:“兩幾是何法度?”

    “此為古禮:神位設右幾,人位設左幾,天子至尊,設左右幾。”

    齊湣王冷冷一笑:“本王這口裸身外向之長劍,卻是何講究?”

    甘茂惶恐低頭:“王心如海,不可盡知。不見經傳之創舉,外臣不敢妄測。”

    齊湣王突然轟轟大笑:“能如甘茂,終有不知,難為你也,入座便了!”

    甘茂卻更顯惶恐:“外臣無知,尚請王言教我。”

    “好!”王階上的聲音充滿興奮:“本王明示於你:長劍出鞘,直向西方!記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肅然一躬,才走到與孟嚐君相對的長案前就座。

    孟嚐君看得大皺眉頭,淩厲的目光盯著甘茂,透著顯然的厭惡。甘茂卻是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麵含微笑,仿佛禮儀大宴上文質彬彬的君子佳賓。孟嚐君終於收迴目光,對著齊湣王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甘茂之謀,臣已稟報,尚請我王明斷,臣當奉命實施。”齊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謀劃當無差錯。來春青龍抬頭,便派蘇代出使秦國。”

    孟嚐君又道:“甘茂去留,亦當我王決斷。”

    突然之間,齊湣王冷笑了幾聲:“一個逃國臣子,還想如何?隨他去了。”

    孟嚐君正要說話,王座前老內侍卻是銳聲高宣:“散朝——!”隨著話音,便有四名侍女將那座繡有天子斧鉞的大屏風隆隆推將過來,齊湣王連同王座竟是倏

    忽消失了。孟嚐君大是愣怔,不禁憤然起身,便要衝進去理論。“且慢!”甘茂一個箭步拉住了孟嚐君,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孟嚐君看了甘茂一眼,一聲長歎,便大步去了。出得王宮廣場,孟嚐君不由分說便將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靜的別居。

    “你且說說,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錯失,臣子不當勸諫麽麽?”孟嚐君麵色鐵青,語氣更是從未有過的淩厲。

    甘茂卻是悠然一笑:“孟嚐君莫得怨我,甘茂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孟嚐君揶揄笑道:“你是齊王肚皮裏蛔蟲麽?”

    甘茂一聲歎息:“以君之見,目下齊王與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嚐君一怔:“此話怎講?”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發跡於秦武王,根基便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時紮下的。嬴蕩武勇剛烈,少時常有荒誕之舉,與目下齊王頗有相似處。也是甘茂雜學小成,時不時以稀奇古怪之學問伎倆引導嬴蕩,才穩住了嬴蕩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對此等生於深宮的怪誕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嚐君點點頭:“以你揣摩,齊王與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歎息一聲道:“秦武王秉性剛烈,極端尚武,情急處人不能犯,然卻沒有戾氣,在大錯鑄成之時尚能自省。齊王秉性卻是怪誕暴戾,求奇求新,無常難測。甘茂今日進宮,也是誠惶誠恐做孤注一擲,僥幸得成而已。”

    “僥幸得成?”孟嚐君象打量怪物一樣看著甘茂:“罵你逃國,你倒成了?”

    “孟嚐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隻想顯示其天威難測,使臣下懾服,故而風雷無常。前讚我才,後斥我行,無非使甘茂心懷畏懼而已,卻無驅逐之意。適當時機,若有人進言,齊王必用甘茂。”孟嚐君聽得愣怔,細細一想卻是分明如此,便點頭歎息道:“人雲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竟是唯甘茂可對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裏蛔蟲了?”

    “原是田文粗魯,得罪了。”孟嚐君拱手一笑,卻又驟然低聲,“如此說來,惟有逆來順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處不能逆鱗。譬如今日無端誅殺、突兀散朝,孟嚐君若上前勸諫,必是言辭憤激,後果便不堪設想也。秦武王並無此等乖戾,如張儀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況齊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嚐君豈有他哉?”良久沉默,孟

    嚐君仰天長歎一聲,向甘茂深深一躬,竟甩開大袖去了。

    此日清晨,孟嚐君接到王室宣詔:三日後秋狩閱軍,丞相率百官並列國使節同行。孟嚐君悶悶不樂,便請上卿蘇代知會各國駐臨淄使節,吩咐屬吏知會各個官署,自己卻閉門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親信門客大是驚訝,心知孟嚐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煩心事,便守住了各個門口不許任何官員探訪。一時間,門庭若市的孟嚐君府竟難得地清淨了兩日。

    中酉的最後一日,齊湣王的狩獵馬隊並隨行百官使節浩浩蕩蕩地開出了臨淄王宮。齊湣王一身青銅甲胄,一領紫紅鬥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壺中插著十六支上好的兵矢,腰間卻是一口闊身長劍,腳下一輛駟馬青銅戰車,上下一團金光燦燦,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宮,臨淄國人便如潮水般湧來瞻仰青龍齊王的風采,“東方青龍!天下霸主!”的歡唿聲便響徹了連綿街市。偏是齊湣王麵對國人的狂熱膜拜時最有耐心,竟是緩緩行來,還時不時地舉起手中長劍於民安撫。車馬儀仗好容易湧出臨淄西門,卻已經是正午時分了。會齊城外列鎮的六千鐵騎,齊湣王一聲令下,馬隊便直向西北方向的濟水河穀壓來。

    翻過一道草木蒼黃的山塬,便見遼闊的穀地旌旗飛揚金鼓震天人喊馬嘶,竟是戰場一般!

    這段河穀臨近濟水入海處,山塬起伏,大海蒼茫,林木蔥蘢,葦草荒莽,原是珍禽異獸龜蛇水鳥棲息出沒的淵藪之地。每到秋草枯黃的季節,這裏便是臨淄貴胄的上佳獵場。但是,自齊湣王即位以來,這片獵場卻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獵,非齊王親筆詔書,任何貴胄不得靠近!雖然做了禁地,齊湣王卻從來沒有來這裏狩獵過。他即位的第二年,這片河穀便變成了一座遼闊的軍營。舉國新征發的精壯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這裏,浩浩蕩蕩三十萬,從此便在這片水天相連的山塬地帶開始了聲勢赫赫的大訓。六年過去了,齊湣王才第一次來到這裏。

    凝望片刻,齊湣王高聲下令:“號令田軫,整肅三軍!”

    三十六支螺號嗚嗚吹起,王車後那座三丈六尺高的雲車上的紫色王旗也左右擺動起來。須臾之間,便聞遼闊的軍營裏號角連綿大鑼聲聲,四野旌旗便向中央地帶飛速聚攏。正在此時,一片煙塵大起,便有一支馬隊風馳電掣般卷來!倏忽之間,一片大將滾鞍下馬,為首鬥篷飛動者拱手高聲稟報:“上將軍田軫率軍營三十六將,參見我王——!”

    齊湣王向田軫一點頭,便大手一揮:“禁軍成列,進入

    軍營!”

    禁軍大將令旗一擺,螺號吹動,頃刻間馬蹄隆隆,六千禁軍便在王車儀仗之後列成了一個行進方陣。齊湣王腳下一跺,青銅戰車便轟隆隆飛出。田軫一擺手,三十六將便一齊飛身上馬,分列於王車兩側護衛疾進。

    穀地中央的校軍場上,已經列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陣,扇形兩側的山塬也是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軍無邊無際直與大海相連,竟是從未有過的壯觀!齊湣王雖然是雄心勃勃,可也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軍陣,不禁便是高聲讚歎:“好!當真青龍天軍!”話聲方落,便聞遼闊的穀地一片山唿海嘯:“青龍天軍——!戰無不勝——!”及至戰車直接駛上了建在一座小山頭的中央將台,齊湣王鳥瞰穀地,隻見方圓十數裏的穀地山塬竟變成了茫茫無涯的刀叢劍樹,戰旗獵獵甲胄生光!不覺便是膽氣頓生,不待田軫司禮前導,便登上將台最高處一聲高喊:“青龍天軍將士們:爾等東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將蕩平四海,成我霸業!”

    又是一陣撼動天際的山唿海嘯:“青蛟出海!齊國霸業!”

    齊湣王哈哈大笑,竟是雷鳴般聲震山穀:“好!來春蛟龍抬頭之日,便是爾等大出之時!誰敢當我兵鋒,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無敵!”

    齊湣王鏘然拔出長劍直指天空:“蒼天在上:青蛟奮威,爾等勇士,各顯本領,高官顯爵,本王不吝!”話音落點,便突然轉身對田軫下令:“開始較武!”

    本來這大軍集結操演就是一場繁難操持,其細密程度絕不亞於一場大戰,更何況將三十萬大軍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穀地,簡直比打仗還難。可齊湣王就是要這種“亙古未有,氣吞山海”的氣勢,又能奈何?連日來,田軫與一班將領精心準備反複操練,才差強人意的將每個山頭都站滿了兵士,各種號令銜接也做了極為嚴厲的規定。可無論如何都是謀劃趕不上變化,齊湣王率意即興的陣陣發作,竟是弄得田軫無所措手足。本來,操演與較武是兩陣。操演在前,看得是陣列變化。較武在後,看得是士卒功夫。此時王命一下,竟要直接較武,田軫便是一陣愣怔,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嚐君在旁卻是看得分明,一個眼神示意,田軫便恍然醒悟,挺胸一聲:“嗨!”便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較武!”中軍司馬一聲應命,便軋軋轉動那麵裝在高大木架上的中軍司命大纛旗,二十一隻螺號便“嗚——”地響了起來,十六麵牛皮大鼓也緊一陣慢一陣地隆隆發動。

    大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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