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桓從衙門到家,這一路上足夠他壓製多餘情緒,至少到家時勉強算是平靜。

    他一進門,得到消息的薛姨媽便迎了上來。

    見老爺微露疲憊之色,薛姨媽立即張羅起來:吩咐丫頭們拿衣裳,端盆打水,煮水泡茶……等一堆瑣事都安排完,才問向自家老爺,“今日衙門裏事情多不多?”

    其實就是在問老爺你今天忙不忙,累不累的意思。

    卻說薛桓三十多歲,此番也是祖孫三代加在一起頭迴正經當官,自然不敢托大。他開出重金延請了兩位經驗豐富,名聲不錯的師爺替他出謀劃策,處置庶務。

    如此一來,薛桓的公務若非他主動提起,薛姨媽幾乎一無所知。因此每晚老爺歸來,她總要親自迎一迎,夫妻倆好歹得說上幾句話——連續幾件事都沒辦好,她心虛挺久了。

    這一迴老爺迴京跑官,自家大哥王子騰也隻是出言鼓勵,卻依舊沒伸手幫襯……想想幾年之前送去的數萬兩銀子,薛姨媽也難免起了悔意:思來想去,還是一門心思聽老爺的話吧。

    誰料原本出門時還心情不壞的老爺此時……怎麽瞧都像是有心事!

    薛姨媽便又多了份小心,“老爺遇上什麽事兒了?”

    薛桓長歎一聲,“寶釵的名字報上去了。”

    薛姨媽大驚,“怎麽迴事?”

    大選和春闈在同一年,明年寶釵不過十四。

    大選雖說是滿十三歲即可,但這些年待選的女子都已及笄——寶釵年紀小,閱曆少,總是要吃點虧的!

    因此夫妻倆早已商量好,寶釵等四年後滿了十七再進京不遲。萬沒想到他薛桓剛剛履新,就有人給他來了個“意外之喜”。

    薛桓見妻子反應不似作偽,又問了一迴,“你真沒把咱們寶釵的名字報上去?”

    王家人急功近利,又愛自作主張,看看妻舅王子騰,再看看大姨子王夫人,就知道他所言非虛。

    薛姨媽聞言隻覺得滿肚子委屈頓時湧上心頭,一時哽咽難言……好歹記著邊上還有丫頭們瞧著,才勉強低聲道,“老爺這是說得哪裏話!老爺自從……”原本不打算分辯,可鬱氣衝頭,她忍不住道,“老爺可是不信我了?”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你娘家。

    你耳根子太軟,兩次三番都被娘家人說動,費些銀錢倒不怕,權當扔進了水坑,就怕你無意之中成全了旁人,害苦了咱們的

    姑娘。

    薛桓其實比妻子更不滿更鬱悶,卻終究沒把這番話說出口,而是拉著妻子的手歎道,“你這是做什麽?”

    薛姨媽忽然迴過味兒來,連忙辯解道,“老爺,我沒有!寶釵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

    老爺太太說話越發不對勁兒,薛姨媽跟前的大丫頭給另一個丫頭使了個眼色,自己轉身出門,去尋大姑娘討個主意。

    卻說寶釵此時正在房裏做針線,聽說父親歸來她特地等了等,好讓父母說些體己話,她再過去請安,誰知她還沒算準時候出門,母親的大丫頭倒先找了過來。

    父親因為大舅舅和姨媽,跟母親險些生分,這些寶釵全都看在眼裏。跟黛玉妙玉等姐妹相處,又得了父親的教導,寶釵自然更偏向父親:商賈又如何?拿了好處總是要迴報的。大舅舅其實……有些欺負人了。

    舅舅家裏又沒有女孩兒,於是“那些主意”便隻能落在自己,或是賈家表姐們身上。她樂意聽從父親的安排,卻不願成為舅舅拿來親近貴人的“禮物”。

    於是聽了母親大丫頭所言,她也不著急,等到父母把話說完,再過去“彩衣娛親”一點不遲。

    而薛姨媽的大丫頭再如何心急,也做不得自家大姑娘的主……家裏誰不知道大姑娘是要進宮做貴人的,這時候討好都來不及,哪還敢得罪?

    大丫頭閉口不言,隻等大姑娘吩咐。

    這丫頭識趣,寶釵也高看了她一眼。等了約莫一刻鍾,寶釵終於起身,扶著丫頭,往父母的院子姍姍而行。

    這時太陽都沒落山,寶釵去請安路過薛蟠的院子,卻讓心血來潮的親哥哥攔了個正著。

    薛蟠這一年多學問有沒有長進另說,至少身材上瘦了一大圈兒,整個人瞧著精神不少。

    可惜他一開口,便現了原形。

    薛蟠笑道:“妹妹,心願達成,你可高興?”

    寶釵一怔,“什麽心願達成?”

    薛蟠向來不耐煩賣關子,“你明年要進宮了。父親忙碌這麽久,不就是為你鋪路?”

    寶釵大驚,“什麽為我鋪路?”尤其是前麵那句,明年進宮?父親跟她聊過不止一迴,更是早早說好等她十七那年再參加大選。

    寶釵不信父親會忽然改了主意,再想起母親跟前大丫頭稟報,父母別是為此事紅了臉……她顧不得再猜想哥哥從中做了什麽,隻是一門心思快步往父母的院子奔去。

    寶釵平素再如何沉穩,畢竟還隻是個不滿十四的小姑娘。

    眼見著妹妹連個招唿都不打就匆匆離開,薛蟠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趕到父母所在的正房,進門一瞧,就看父親垂頭不語,而母親正暗自抹淚……寶釵定了定神,先擠出個笑容,向父母請安。

    薛桓一指身邊,“過來坐。”又衝窗外道,“既然來了,你還跑什麽。”

    隔了一會兒,薛蟠才一臉畏懼之色地蹭了進門。

    兒子幾乎把“心虛”兩個字寫在臉上,薛桓拍了拍女兒的手,看向兒子道,“你做了什麽?”

    薛蟠喉結猛地一沉,小聲道,“兒子不知道哪裏錯了。”

    開口就是“哪裏錯了”……薛桓二話不說,抄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衝兒子腦門摜了過去。

    薛蟠並不是白讓老兵~操~練了快一年,眼見不妙,身子一歪,花瓶擦著他的肩膀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正是這一聲響,“驚醒”了薛姨媽和寶釵。

    薛姨媽抓住兒子怒道:“你這個不省心的,究竟做了什麽?”言畢又捶起自己的胸口,“我這是造了什麽孽!”

    知子莫若母,一看兒子這副模樣,薛姨媽便篤定兒子絕對做了件大錯事,女兒意外待選,說不得還是兒子“無心之舉”。

    寶釵則牢牢拉住父親,雙目含淚,“父親息怒。”又轉過頭看向雙目紅腫的母親,“母親!”兩字出口,便哽咽起來。

    薛桓搖了搖頭,深吸了口氣,“來人,收拾一下,再煮壺涼茶來。”

    如今都入了冬月,老爺要喝涼茶……丫頭們聽見也隻得照辦。

    等屋裏拾掇整齊,薛蟠在父親的目光下灌了小半壺涼茶,才跪在地上小聲道,“兒子把妹妹的八字送給了大舅舅派來的管事。”偷瞄了一下,發現父親目光漸冷,又急忙道,“母親讓我聽舅舅的!”

    這孩子隨口一句便坑了親娘。

    薛桓此時無意理會,聞言擺了擺手,“你迴去想想自己錯在哪裏,沒想明白不許出屋。”

    兒子都快二十了,還一腦子漿糊……這還是好生教養了一年的結果。

    薛桓徹底對兒子心灰意冷,打定主意幹脆挑個門第低些的兒媳婦,讓兒子成婚。早早生下孫兒,他再抱到眼前悉心教導——至於兒子,家裏不差他一口糧食,但這個家說什麽也輪不到

    他做主。

    薛蟠哪裏知道父親徹底丟開了他,還慶幸幸虧今天父親事兒多,才沒怎麽發作自己:閉門不出屋,好歹比挨揍強多了呀。

    望著兒子的背影出了門,薛桓才衝著妻女平和道,“當著你們也沒什麽可避諱的。我這個七品縣令得之不易,更多虧了林大人襄助。不過有了官身,寶釵便能順順當當地大選,而非進宮後先得伺候貴人數年,才有機會出頭。”

    寶釵點了點頭,“父親都是為了我。”

    薛桓微微一笑,“父親也是為了自己……說這些沒意思。向貴人投誠,送個女孩兒過去,這法子倒是方便。你大舅舅身為從二品的封疆大吏,膝下卻沒個姑娘,隻好動一動外甥女兒的主意。”

    薛姨媽聽著這番話卻有心驚肉跳之感:以前老爺對自己娘家大哥隻是不滿,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說得直白!

    思及此處她臉色更白了幾分,扶著女兒的手也不覺用力。

    寶釵望了母親一眼,發覺她雙目無神,便轉過頭問向父親,“榮府的元春大姐姐呢?”

    薛桓繼續道:“你那個表姐在德妃娘娘宮中,她的婚事要德妃娘娘點頭才成。”

    偏偏榮府二房隻有一個嫡女,這姑娘打不了主意,大舅哥便隻能來算計他的寶釵了。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你大舅舅乃是從二品大員,八成是他薦了你。否則父親我沒上報,待選的單子上如何會有你的名字。”

    寶釵默然。

    薛桓又道:“隻是不知道你這大舅舅打算把你送給誰。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但我卻不能什麽也不做,默默認下此事。”

    他既不厭惡利用,也不嫌棄算計,畢竟他能有今時今日,也少不得這些手段。可利用我算計我,好歹得事先讓我知道!

    想到這裏,薛桓忍不住歎息道,“時也命也。”

    寶釵止住了淚,仰頭堅定道,“女兒知道了。”

    薛桓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又不是山窮水盡,父親還在呢。”

    寶釵挽住父親的胳膊,緩緩點了點頭。

    而薛姨媽悲從中來,抱著寶釵又悶聲痛哭。薛姨媽為女兒身不由己而悲哀,當然更悲哀的是……她知道老爺和她娘家恐怕自此之後要……分道揚鑣了。

    不知道自己的大哥和姐姐是否還在為此洋洋自得,等著自己對他們千恩萬謝?她決心遠離娘家……做了決定,她忽然覺得通

    身都輕鬆不少。

    這一夜,除了薛蟠,薛家夫妻加上寶釵都沒睡好。

    三天後便是薛桓休沐,他特地帶了妻子女兒來到杭州拜訪林海——除了“明公”,他暫時無人可問無人可求。

    林府外書房之中,林海麵對薛桓,也止不住感慨,“單子上瞧見令愛的名字,我也覺得蹊蹺。不過王大人此舉……恕我直言,前朝也有此舊例。”

    說實話王子騰沒有嫡女,但王家長房不缺庶女,旁支亦有嫡女……王子騰沒選王家的姑娘,在他心裏這是對妹夫多年支持的迴報,隻是他沒料到這“迴報”卻把薛桓得罪個到家。

    當日又驚又怒,薛桓對大舅哥橫生怨懟之心,三天過來他也冷靜了不少,也琢磨出來大舅哥恐怕以為此舉乃是提攜,他本該感激才對。

    事實上薛桓對王子騰憤懣之心沒消去多少,反而多了另一番感悟:大舅子若是平素也如此霸道行事,隻怕這“好日子”無法持久。

    親戚得勢本該是好事,薛桓暗自冷笑:隻要他倒黴時別想著牽連我們就好。

    薛桓在林海眼前並沒刻意收斂情緒……畢竟是給了他官職的明公。

    這神色變換落在林海眼中,他明白薛桓這是把王子騰恨上了。

    林海倒覺得他恨得很妙,“除非讓令愛守孝,不然這名字很難拿下來……”其實還能用毀去名聲的招數換來這迴不待選,隻是薛桓肯定不會選這一條罷了。

    薛桓聞言又長歎一聲。

    林海又道:“據我所知,王大人是投了太子。因著前些日子泰興之事,太子對孫家頗有些不滿。”

    太子與母族稍微疏遠,王子騰便見機衝上來投效,單論時機把握之準,林海都很是佩服:不過王大人你既然有這等本事,如何不能靜下心來,再冷眼瞧上幾年呢?

    聖上雖然年過五旬,但仍是春秋鼎盛。

    薛桓聞言立即道:“難不成他意屬……”激動之下險些失言,他連忙改口,“有意將我女兒送到東宮?”

    薛桓並不看好太子:原因簡單至極,沒了生母,年紀又長的太子就沒有幾個能登上大寶。

    太子好~美~色,太子妃又向來大度,若是太子有意,進東宮做侍妾並不艱難。

    其餘皇子品行暫且不提,隻說他們大多有生母看顧,想入得這些在宮中生活了半輩子的娘娘法眼,十分不易。

    林海見薛桓一臉鬱鬱

    ,便出言提醒道,“既然有心,何不在旁的地方多用些心思?若能讓聖上賜婚,也是件光耀門楣大喜事。”

    這句話無異於當頭棒喝!

    薛桓希望女兒出嫁後能看護下娘家,那何必眼睛總盯著聖上皇子們?

    每年大選過後,都有數目不少的女孩子指給宗室,或是一流的世家以及仍舊手握實權的勳貴人家。

    若能闖過大選那幾道關卡,得到貴人青眼,還有讓聖上賜婚的機會……

    薛桓脫口而出,“明公覺得北靜王如何?”

    北靜王這些年都韜光養晦,省得莫名其妙便丟了爵位。這樣一心清靜無為的王爺跟躊躇滿誌的皇子們可實在沒得比。

    林海遂答道:“好是好,你可想好了?”

    北靜王隻是名頭好聽,實權恐怕不能太指望。薛桓又微微垂了頭,“容我再想想。”

    卻說這天薛姨媽和寶釵來得挺巧,因為妙玉也在。

    賈敏和薛姨媽要說話,直接把三個女孩兒打發迴了黛玉的院子。

    寶釵氣色不佳,妙玉與黛玉互相對了個眼色,妙玉當先問道,“可有心事?”

    為著不能自主,寶釵輾轉反側,此刻難免精神不濟。妙玉發問,她想也沒想,“心事多得睡不著。”此言一出又後悔失言,轉念一想,說都說了,她幹脆道,“又有什麽法子?舅舅沒知會我父母,便要送我明年入宮待選。”

    這事兒兩個小姐妹真地幫不上忙,甚至林海和賈敏……倒不至於無能為力,卻不想插手,省得染了一身腥:入宮可是薛桓寶釵父女多年的夙願。

    卻說薛姨媽和寶釵當著各自的姐妹抱怨,又落了幾滴淚,離了林府心情卻好轉了不少。而薛桓從林海處得了主意,整個人也精神了稍許。

    送走這一家人,黛玉繼續和妙玉說著體己話。

    林海則徑直迴了內宅,關切起身懷六甲的妻子,“如何?累著了沒有?”

    賈敏反手捶了丈夫一下,“她哭我聽著,哪裏就累著了。說句不厚道的,我還覺得挺有意思。他們覺得王大人罔顧他們的意願,而王大人若是知道他們夫妻的心思,隻怕要罵‘給臉不要臉’吧?”頓了頓她又笑道,“這裏麵怕是不會少了我二嫂的幫襯。我都能猜得著,二嫂肯定暗自咬牙切齒,‘既然老爺比不過,那我的女兒,乃至於外甥女都要比黛玉嫁得更好!’誰讓二嫂向來好強呢。”

    林海笑道

    :“說得你好像都是親眼得見。”

    賈敏道:“我跟我二嫂合不來都多少年了?她是想用寶釵換得元春更進一步,隻是不知道元春自己樂不樂意。”

    事實上元春還真不樂意。

    而杭州千裏之外的京城,元春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德妃娘娘的腳邊,“隻願伺候娘娘!”

    德妃瞧了元春半晌,才應道,“起來吧。本宮迴了陳妃就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之賈敏齊家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Fahrenheit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Fahrenheit並收藏紅樓之賈敏齊家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