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閑來無事,她與司馬睿沿著西苑的長廊散步,身後依舊跟著小批的宮人,恭敬的低著頭,卻又適當的隔出距離。遙想起初入王府的時候,她總想著隨便出來走走,可每次看到身後這些寸步不離的宮人,總覺得渾身的不自在,後來索性很少走出院子。如今六年的光陰輾轉而逝,曾經的不自在煙消雲散,倘若身後沒有宮人跟著,她反倒有些不安,時間足以改變很多的人和事。


    抬起頭,透過朱色的廊簷可以看到湛藍色的天空,成片的雲兒飄過,交織成一副很美的畫卷。她在這時不由的開口道:“真好看。”


    司馬睿不禁笑了笑:“不就是幾片雲彩,日複一日的跟從前一樣,有什麽好看。”


    “就是因為這些年來從未變過,才覺得好看。”


    她的嘴角帶著淺淡的笑,微微揚起的臉龐輪廓柔美,眼角點點的清麗,看的他一時有些入迷,不由的伸出手輕輕觸碰她柔軟的麵頰。她反應過來,方見他握住自己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了下,含笑道:“這些年來你才是從未變過,跟從前一樣好看。”


    “你就會哄我開心,哪裏會跟從前一樣,人都是會變老的。”她淺笑道。


    他卻一直緊握著她的手,一本正經道:“不管你是何模樣,在我心裏永遠是淮水河畔那個美若天仙的少女。”


    她先是一愣,對上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的紅著臉,移過目光道:“咱們去春望園看看吧,我有日子沒見河苑了。”


    一路走去春望園,卻沒見到河苑的影子,問了守衛才得知,她與司馬毗去了後方的馬廄,司馬睿不禁感歎一聲:“你這個妹妹可真是驍勇,整個琅邪國誰不知道河苑郡主,跟著男兒郎一樣活潑,絲毫不見女兒家的柔弱。”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若這世間的女子都是柔弱的,哪裏還有巾幗不讓須眉一說?”


    “你啊,倒真的是口齒伶俐。”他有些哭笑不得道。


    遠遠的看到河苑,她正舀起木桶裏的水澆在一匹棕色的駿馬身上,用刷子一下下認真的清洗著,陽光下她的額頭泛著晶瑩的光亮,也不知是汗珠還是清水。


    那駿馬拴在木樁上,威風的抖了抖身上的棕毛,濺的她一身水,一旁的司馬毗忍不住大笑:“都給你說了追風不喜歡女人為它洗澡,這下好了,你自己倒成落湯雞了。”


    他並沒有得瑟太久,因為下一秒她舀起木桶裏的水就要潑向他:“你敢笑我,看我把你也澆成落湯雞。”


    反應過來的司馬毗慌忙的想要躲開,卻還是被她潑濕了衣服,不禁氣急敗壞道:“你還是女人嗎,懂不懂溫柔二字啊。”


    話還未說完,她已經又舀起水追著他跑:“我讓你見識下什麽才是真正的溫柔!”


    二人你追我趕的嬉鬧,好一會才見司馬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望了望自己濕漉漉的衣襟,戲笑道:“你也太狠了,對自己的相公下手這麽重,一點也不懂疼惜。”


    “我呸,你是誰相公,不準胡說八道。”


    河苑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臉卻有些微微的發紅,下意識的想要收迴自己的手。他卻更加用力的拉過她的手腕,目光異常認真:“我是琅邪河苑郡主的相公。”


    “你,你,你住口,不準再說…。”


    “我就要說,東海世子司馬毗是你相公,是你相公……”


    ……。


    她的臉愈發的紅了,有些氣惱的想要掙脫他的手,他卻笑著看她出糗,死活不肯鬆手。雙方僵持不下,河苑遠遠的看到姐姐走來,氣惱之下不管不顧的咬上他的胳膊,想是力氣太大,他果真吃痛的大叫一聲,鬆開道:“你是屬狗的呀,這麽愛咬人。”


    她不禁有些得意,快步跑到孟央麵前,撒嬌道:“姐姐,他欺負人。”


    孟央還未說話,司馬毗已經走了過來,委屈的撩開自己的衣袖:“五嫂,這是河苑咬的,你倒是評評理,誰欺負誰了。”


    他的小臂上果真是深深的齒印,微微的紅腫,司馬睿故作歎息一聲,搖頭道:“你五嫂不會幫你的,她咬人的功夫可不比河苑差,這點小傷算什麽。”


    司馬毗驚訝的“啊”了一聲,河苑已經饒有興趣的追問:“王爺哥哥也被姐姐咬過嗎?姐姐這麽溫柔不是被惹急了怎會咬人?王爺哥哥怎麽惹惱了她?…。”


    孟央的臉微微紅了起來,想起曾經庾蓮心送糕點一事,自己覺得委屈的確咬過他,但也隻有那一次而已,他卻記得這樣清楚。眼看著他又要說些什麽,她趕忙拉過河苑道:“瞧你,一身都是水,也不怕染了風寒。”


    她滿不在乎的笑了笑:“我身子好著呢,姐姐不用擔心。”


    她隻得無奈的歎息一聲,司馬毗想是想起了什麽,恭敬的行了個禮,道:“五哥五嫂,小弟有一事相求。”


    他的話音未落,卻見河苑上前勾住他的脖子,一把捂住他的嘴,瞪著杏眼威脅:“不準求!”


    論力氣她哪裏是司馬毗的對手,隻見他突然攬過她的腰身,迅速將她的雙手牽製,河苑被他鐵鉗似的手掌禁錮,還不忘用腳去踢他,氣惱道:“不準求,什麽也不準說。”


    司馬毗一邊躲避著她毫無留情的腳踢,一邊急聲道:“五哥五嫂,我要娶她,請你們做主,我一定要娶她。”


    她和司馬睿反應過來,不覺有些好笑,司馬睿忍俊不禁的對他道:“你要娶河苑也得她答應,總不能強迫她嫁給你。”


    他聞言放開了她,河苑立刻跑到孟央麵前,紅著臉道:“我才不要跟你迴東海國,我要留在姐姐身邊的。”


    “你嫁給了我就是東海世子妃,出嫁從夫,怎能一直留在琅邪王府。”他不禁有些急了,繼而又對司馬睿道:“五哥,前段時間項城傳來消息,說我父王病重,我不能一直待在琅邪王府,我想帶河苑迴去。”


    司馬睿想了想,道:“你與河苑的婚事倒是不急,不如等你從項城迴來,五哥再為你們舉辦風風光光的婚禮如何?”


    “不行,”他的眼中閃過急色,道:“河苑太鬼機靈了,我這一走指不定什麽時候迴來,萬一她反悔了,不願嫁我了,萬一她喜歡上別人怎麽辦。”


    一番話使得他們均笑了出來,爽爽紅著臉埋怨:“你胡說什麽!我哪裏是那種人。”


    “反正我就是不放心你,我要把你帶在身邊才安心,五嫂,你倒是說句話啊。”他將目光轉移到孟央身上,滿懷希望的等著她迴應。


    從剛剛開始她就在沉思,眼下他們皆是等著她開口,她望了望河苑,道:“你不是一直嚷著王府沉悶,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去走走,有什麽可猶豫的。”


    “那怎麽一樣,我若是嫁給了他,以後就沒機會在姐姐身邊了,我不要離開姐姐。”


    她說著,眼圈禁不住紅了,孟央心裏一陣疼惜,拉過她笑道:“傻丫頭,東海國與琅邪國相鄰,你還怕日後沒機會迴來?你要是想姐姐了,可以隨時迴來小住。”


    司馬毗趕忙附和:“五嫂說的是,隻要你想迴來,我隨時帶你過來。”


    “可是…。”


    她尚在猶豫,她又是一陣哄勸:“你當真要留在這沉悶的王府?司馬毗走了可就沒人陪著你瞎鬧了,姐姐一直都在琅邪王府,隻怕你到時樂不思蜀不肯迴來看我了,聽說項城有很多好玩的玩意,姐姐還想著你帶些有趣的東西迴來呢。”


    聽她這樣一說,她的心不禁有些向往,麵上卻裝作不情願的樣子,對司馬毗道:“那先說好了,我要是想迴來你不能阻攔。”


    司馬毗立刻揚起笑臉,連連點頭:“嗯,我發誓。”


    沿著來時的路迴去,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有些心不在焉。司馬睿開口道:“河苑的婚期定在半月後,不覺得倉促了嗎?”


    迴過神來,她才淺笑道:“等他們迴了東海國總要補辦的,那才是正式的大婚。”


    他沒有再說話,二人安靜的走了一段,花壇裏繁花似錦,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那輕柔的風亦是撫過她額前的碎發,他伸出手掌輕握住她的手,道:“為何急著讓她離開王府?央央,你在怕什麽?”


    她一愣,反應過來心裏不覺低沉,是啊,他看出了她的心急,看出她在害怕,可她該怎樣告訴他,她在害怕那個溫柔可人的梁嘉末對河苑下手,害怕副伏羅爽爽的身份遮掩不住,更害怕有朝一日河苑得知他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她時時刻刻都在擔驚受怕。


    “我隻是覺得,司馬毗會真心待河苑,我希望她早日安定下來。”她這樣說著,抬起頭柔聲一笑:“就像我一樣,早日找到歸宿。”


    司馬睿不由的握緊了她的手,故意歎息一聲:“我記得剛剛還有人說琅邪王府沉悶。”


    她不覺好笑:“司馬景文,你這是斷章取意,你明知我那是勸河苑。”


    “可我很怕你也有這樣的想法,”他正色道:“我很怕你也會覺得這座王府沉悶,然後離開我身邊。”


    孟央不禁一笑:“你真傻,我向來喜歡安定,再說有你在這裏,怎會沉悶?”


    他這才放下心來,眼中滿是笑意:“那,我等會要出府一趟,順便帶你出去轉轉?”


    她想了想,心知他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於是道:“我可沒空,綠秀正在廚房燉雞湯,我待會要去看裒兒,他最近讀書很辛苦。”


    他不禁蹙起眉頭,埋怨道:“我整日的忙碌也很辛苦,你卻隻想著他。”


    “那,我親自燉好參湯,等你晚上迴來喝?”


    她含笑提議,司馬睿立刻滿意的點了點頭,拉過她在她額頭輕輕一吻,同時又認真的看著她,略帶威脅道:“你要乖乖的,不準騙我,若是讓我知道你去見了不該見的人,我會很不高興。”


    孟央不由得歎息一聲,心知他指的正是借住在王府佛堂的己巳師父,隻得無奈的點了點頭。


    與綠秀一同前去看司馬裒,進了房中才見他不知疲憊的埋頭苦讀,不禁無奈的叫了一聲:“裒兒。”


    司馬裒見到她很是高興,趕忙起身走了過來:“虞娘娘,你怎麽來了?”


    她上前含笑道:“聽宮人說你一直在讀書,虞娘娘不放心,綠秀姑姑燉了雞湯給你。”


    他立刻笑著對綠秀道:“多謝綠秀姑姑。”繼而又拉著她一同坐在桌前,道:“虞娘娘總是為兒臣費心,兒臣哪裏吃得下這麽多補湯。”


    她這才注意到桌上早已放著一盅湯品,觸摸著還是溫的,想著應是伺候的宮人為他燉的,於是打開看了下,濃鬱的香味撲來,是鮮美的魚湯。魚湯滋補,但他卻不曾動過,她便好奇的問道:“你不喜歡魚湯嗎?怎麽都沒動?”


    司馬裒隨口道:“喜歡啊,隻是還沒來得喝,虞娘娘又把雞湯送來了,兒臣怎麽喝的完。”


    她不禁一笑,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又聽他道:“虞娘娘來的正巧,兒臣有事告訴你呢。”


    “哦?你說來聽聽。”


    “前幾日父王把我和大哥叫去書房,詢問了一些功課,後來又說琅邪國的大臣們多要求儲立世子,問我和大哥的想法。”


    她心裏不由的咯噔一下,問道:“然後呢?”


    “大哥先是說儲立世子為時過早,而後又向父王推薦了兒臣,說兒臣天資聰穎必成大器。”


    “那你是怎麽說的?”她趕忙追問。


    司馬裒頓了頓,揚起笑臉:“兒臣記著虞娘娘的話呢,就對父王說長幼有序,世子之位輪不到兒臣擔任,再說大哥比我聰明多了,文韜武略樣樣皆在我之上,琅邪世子應該儲立大哥。”


    她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鬆了口氣道:“你做的對。”


    “可是,”他不禁有些失落:“大哥也不知怎麽,最近都不太搭理我,兒臣也不知問題出在哪裏,兒臣做錯什麽了嗎?”


    孟央微微歎息一聲,勸慰道:“你大哥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但你們到底是親兄弟,隻要你跟從前一樣親近他,虞娘娘相信他會一如既往的疼惜你。”


    司馬裒點了點頭:“兒臣有虞娘娘疼愛,大哥卻隻有自己,兒臣應該多關心他的。”說著又突然想起了什麽,揚起笑臉道:“那兒臣把這盅魚湯送去給大哥,可好?”


    她含笑點了點頭。


    跟著綠秀在廚房一陣忙碌,直到天色漸晚,坐在房中望著一桌的菜肴,還有那碗親自熬燉的參湯,嘴角不由輕輕揚起,對綠秀道:“王爺迴來了嗎?”


    “迴來好一會了,現在書房,奴婢去請他。”


    綠秀說著轉身離開,她一人坐在桌前,正出神的想著什麽,門外的嫣兒通傳道:“娘娘,沅少爺來了。”


    迴過頭去,才見小小的虞沅端著茶水走了進來,稚聲叫了聲“姨母”,她趕忙接過,望了望門外道:“你是自己過來的嗎?你母親呢?”


    隨行的宮人笑道:“是沅少爺自己要過來的,還非得親自端著茶水,鄭夫人不知情呢。”


    她不由的一陣疼惜,拉他到懷中,輕輕的掐了下他的小臉:“天都黑了,你還端著茶水過來,萬一絆倒了燙到怎麽辦,姨母該有多心疼。”


    虞沅甜甜的笑了一聲,繼而道:“沅兒有悄悄話跟姨母說,不能讓別人聽到。”


    她先是一愣,繼而對一旁的宮人道:“你們先下去吧。”宮人退下,她才含笑:“你有什麽悄悄話跟姨母說?”


    “姨母,沅兒可不可以叫你娘?”


    這莫名的一句話使得她有些詫異,隨即開口道:“為什麽?”


    “裒兒哥哥都可以叫你母親,沅兒也要叫你母親”


    他一本正經的看著她,她的心裏竟然莫名的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臉:“沅兒有自己的母親,姨母和她都很疼你,但母親隻有一個,這是從你生下的那刻就注定的。”


    “可是,”他有些不開心的撅起嘴巴:“沅兒知道你才是我真正的母親,爹爹是這樣說的。”


    孟央驚得半晌迴不過神,不明所以的問道:“沅兒你在說什麽?”


    他眨巴著大大的眼睛,極是委屈的撅著嘴巴:“你才是沅兒的母親,你是我娘,為什麽不肯認沅兒,娘。”


    她隻感覺後背出了一身的冷汗,雙手抓住他的小胳膊,正色道:“告訴姨母,是誰要你這樣叫的?”


    “爹爹以前就是這樣告訴沅兒的,你明明就是沅兒的娘,沅兒為何要叫你姨母,娘,你為什麽不認沅兒……”


    虞沅說著,委屈的掉下眼淚,她下意識的抬頭望去,猝不及防的對上司馬睿狹長的雙眼,他仿佛是剛剛站在門前,不緊不慢的聽到了關鍵的一句,深邃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深意,臉色卻異常難看,努力了很久才開口道:“給我一個解釋。”


    良久的怔仲,她始終覺得腦子一片混亂,不知該從何說起,更不知自己要說什麽,下意識的望著虞沅,臉色有些蒼白:“沅兒,告訴姨母,是誰教你的?”


    “是爹爹…。”


    “不可能!田四在的時候你才兩歲,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他怎麽會告訴你這些。”她幾近哀求的抓住他的胳膊:“告訴姨母,究竟是誰?”


    田四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司馬睿才感覺自己真的難以接受,上前一把拽過虞沅,眼中閃過戾氣:“是誰讓你這樣叫的?”


    想是他的力氣太大,虞沅驚嚇之下,隻是一味的大哭,根本什麽也不肯說。就在這時才見鄭阿春急忙跑來,被眼前的情境嚇得半晌反應不過來,急忙的上前跪在地上:“王爺,發生了什麽事,他還是個孩子,您先放開他。”


    司馬睿卻不曾鬆手,轉而對她厲聲道:“說,這孩子是誰的!”


    鄭阿春惶恐的望著他,又看了一眼孟央,結結巴巴道:“是,是妾身的,沅兒是妾身的孩子。”她這樣說著,趕忙對虞沅道:“沅兒,你究竟說了什麽,我才是你娘。”


    “不是,你不是……”虞沅哭得慘兮兮的,大大的眼睛裏噙滿淚花。


    “不準胡說!”她不禁焦急,本著臉對他說著,繼而又跪到司馬睿麵前,苦苦哀求:“王爺,他還是個五歲的孩子,您別聽他胡說。”


    “沅兒沒有胡說,沅兒今年六歲了,不是五歲!”


    晴天霹靂的一句話,震得他們都迴不過神,鄭阿春簡直慌了神,急的眼淚都掉了出來:“沅兒,你瘋了,你怎麽是六歲呢,你今年五歲。”


    司馬睿的眼睛危險的眯起,望著虞沅一字一頓道:“把你剛剛說的話重複一遍。”


    虞沅沒有再說,泣不成聲的抽涕,同時將目光望向孟央:“姨母,救沅兒,沅兒好疼。”


    孟央一直都是沉默的,她唯有沉默才能使自己保持清醒,才能清楚的知道這一切不是在做夢,真實的如此可怕。司馬睿的目光如此陰寒,直直的望著她,刻骨的陰霾:“給我一個解釋,我讓你給我一個解釋!”


    沉默,還是沉默,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她才聽到自己麻木的聲音:“你若信我,何需讓我解釋。”


    心裏的疼麻木至極,她已經不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誰在操控,五歲的虞沅,偏就說成六歲,這樣一來她才真的是他的生母,如此的合情合理。


    一旁的綠秀焦急的跪在地上:“王爺,娘娘怎會是沅少爺的母親,您一定要相信娘娘。”


    然而司馬睿已經真的沒了耐性,厲聲對她道:“滾下去!”


    綠秀驚懼的退下,鄭阿春還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虞沅明顯驚嚇過度,哭得幾乎抽搐,他就這樣一把將他推在地上,上前抓住孟央的手,眼睛有些怒紅:“現在我要你說,膽敢有半句假話,我便要了這孩子的性命!”


    她隻感覺手腕被他抓的一陣疼痛,張了張嘴,始終說不出一句話。漫長的等待,他的理智逐漸渙散,低低的冷笑一聲:“你以為本王真的不知道鄭阿春母子是誰?本王喜歡你,所以由著你的性子,但你不能把本王當成傻子!我隻要你一句實話,就這麽難嗎!”


    她的眼圈漸漸紅了,對上他的眼睛,眼中閃著淚光:“我說了,你若真的信我,何需要我解釋。”


    司馬睿深深的吸了口氣,冷笑一聲,突然轉身一把抱起虞沅,不顧他驚恐的哭聲,高高舉起:“反正這個孩子是留不得的,幹脆現在摔死他!”


    她和鄭阿春均是慌了神,鄭阿春哭喊著爬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王爺,放了虞沅,求你……”


    “放了他?你先告訴本王他是誰!”


    他目光陰沉的望著鄭阿春,鄭阿春愣住,突然咬著牙,淚流滿麵道:“孩子是田四的,是姐姐與田四的,姐姐不忍親生骨肉流落在外,所以要我謊稱虞沅的生母,隻有這樣我與虞沅才能留在王府。”


    司馬睿隻覺心被掏空了一塊,眼睛血紅,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對孟央道:“你叫我相信你?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話音剛落,他已經舉起虞沅,想也不想的就要摔死在地上。孟央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抬起頭眼淚順勢流下:“司馬景文,你若摔死他,不如先將我殺了!反正我也是活不成的。”


    他徹底愣住,接著忍不住大笑,如同受傷的猛獸一般低吼:“原來這個孩子比你的性命還要重要?既然如此,本王倒要好好想想如何讓他死的痛不欲生。”


    說罷,他攜著哭喊的虞沅,轉身離開。鄭阿春驚懼的想要追上去,卻又不敢起身,哭著爬到她麵前,聲淚俱下:“姐姐,怎麽辦?我原以為這樣說了,王爺就不會要沅兒的性命,怎麽這樣,姐姐,你救救沅兒……。”


    孟央望著地麵,就這樣一動不動的跪著,麵對她苦苦的哀求,終究忍不住開了口:“滾。”


    鄭阿春一愣,繼而又見她抬起頭,眼中是刻骨的恨:“你再不走,我怕自己會殺了你。”


    天已經黑了,在宮人一再的催促下,司馬紹終於放下手中的兵書,來到桌前用飯。麵前的飯菜很是可口,他的心思卻仍在書上,迴過神來才見一旁的喜兒正端著一碗魚湯喂貓,不禁道:“哪來的魚湯?”


    喜兒迴答道:“二王子遣人送來的。”


    他的眉頭不由得皺起:“裒兒送來的,你為何拿來喂貓?”


    “二王子跟王妃娘娘很是親近呢,”喜兒不慌不忙,解釋道:“夫人是因為王妃娘娘才被王爺趕出府的,她叮囑過奴婢一定要提防王妃娘娘,奴婢這是為大王子著想,夫人還指望著您接她迴府呢,倘若貓喝了這湯沒事,奴婢才敢拿給大王子。”


    司馬紹不覺有些生氣:“裒兒是我親弟弟,他才不會害我,你真是小題大做。”


    喜兒趕忙搖了搖頭:“夫人留下奴婢伺候大王子,奴婢不敢有違她的囑托,小心點總是好的。”


    如今誰都知道二王子最得王爺喜歡,喜兒更是清楚,荀夫人與王妃水火不容,她幫著做了不少事,隻怕王妃有一天記起,自己免不了遭殃。與其說荀夫人的指望是大王子,倒不如說她喜兒的指望是大王子,一旦司馬紹得勢,荀夫人重返王府,她自然勞苦功高,主子的地位高了,奴才才有趾高氣昂的資本,正如王妃娘娘身邊的綠秀,王府上下,哪個宮人敢小瞧她?


    他隻得隨著她去,想著自己的母親荀夫人,不由的神色黯然,這世上最疼自己的也隻有她了,裒兒自小就很懦弱,有時難免被她的嚴厲嚇到,因而才對看似溫柔的王妃娘娘心存好感,甚至成了她的兒子。他不得不承認,司馬裒與從前相比變化很大,他變得不再膽怯,小小年紀就很有擔當,他原本以為這個弟弟需要自己保護一輩子,因此格外疼惜。可是這個女人的出現打亂了一切,她使得司馬裒變得有膽有識,這本是好事,可他竟然感到莫名的不甘,即便司馬裒是他的親弟弟。


    他很小的時候,母親荀氏就告訴他,他是琅邪國的大王子,總有一天要繼承王爵,他的身份尊貴無比,母親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因而忽略了對裒兒的重視。也許就因為這樣,才給了外人可趁之機,那個女人輕而易舉的討得了裒兒的歡心,將母親趕出王府,成功的改造了裒兒,他並非不明事理之人,也明白是自己的母親太過極端,漸漸發覺那個女人也並非壞人,相反她很好相處,是個心善之人。


    原本他們可以相安無事,直到今時今日,他突然驚覺司馬裒很有可能威脅到自己,他不是注定的琅邪世子嗎?為何因為那個女人,父王就開始動搖,產生了儲立司馬裒的念頭。他努力使自己不去嫉妒,努力使自己不憤怒,可是那種不甘如影隨形,裒兒不再是那個懦弱的需要自己保護的弟弟,可他寧願他永遠的懦弱膽怯。喜兒是母親荀氏最信任的貼身丫鬟,母親留她在自己身邊也是為了更好的照顧自己,他是荀氏全部的希望,隻有他儲立了世子之位,荀氏才有可能重返王府,可是如今,他的世子之位已經深受威脅。


    這個女人改變了裒兒,也改變了他的生活、他和母親唯一的希望……


    出神的想著,他不由得歎息一聲,迴過頭看那小貓依舊津津有味的喝著魚湯,不覺有些厭煩,對喜兒道:“你別費心了,司馬裒是我親弟弟,他不會害我的。”


    孟央呆呆的坐在床邊,如同多年前一樣,王太妃逝世的那天,她也是這樣抱著雙膝發呆,窗子都是關著的,她卻覺得很冷。


    綠秀走了進來,徑直上前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娘娘,奴婢已經吩咐憐兒和紫雀她們注意鄭夫人的行蹤,您放心,咱們一定有辦法的。”


    她點了點頭,緊握住她的手,聲音有些輕顫:“綠秀,你看,那麽多人在算計我,她們都在算計我。”


    綠秀隻覺得她的手很涼,不由得沉下聲音:“這事情趕得也太巧了,能夠將娘娘和王爺的行蹤拿捏的這麽準,時間又安排的湊巧,僅憑鄭夫人根本不可能。”


    她輕笑一聲:“鄭阿春什麽都不用做,她隻需教沅兒聽話,訓練的沅兒恰到好處,其餘的自然有人通報。”


    “娘娘,”她不禁氣惱:“鄭夫人真是不知悔改,她就不怕王爺殺了虞沅少爺。”


    “她當然不怕,她知道我不會讓沅兒出事,”孟央怔怔的說著,心裏疼的有些麻木:“綠秀,我已經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你一定不要離開我,我真的害怕。”


    綠秀不禁紅了眼圈:“綠秀永遠不會辜負娘娘的信任。”


    次日一早,天空陰沉沉的,壓抑至極的灰色,有風從窗外吹進,總使人覺得寒津津的。花壇裏的花被吹得東倒西歪,樹木也是沙沙作響。因為太過昏暗,屋子裏依舊點燃著燈燭,綠秀端來的早膳卻是一口未動的擺在那裏。


    心裏記掛著沅兒,綠秀打聽迴來,說司馬睿將他關在屋子裏,任其哭喊也不理會。她覺得心疼,但又十分的無可奈何,眼下的司馬睿正是惱她惱的厲害,她實在不敢貿然前去,隻怕他一怒之下真的殺了沅兒。


    時間一點點流逝,快到晌午的時候,外麵終於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坐在屋內的她更加心煩意亂,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嫣兒走了進來:“娘娘,外麵下了好大的雨,綠秀姐姐吩咐奴婢進來關窗子。”


    她未曾多想,隨口道:“方才出去的時候她已經關上了。”


    嫣兒一愣,目光望了望窗戶的方向,淺淺的笑道:“綠秀姐姐剛剛說她去廚房給娘娘熬藥,讓奴婢別忘了關窗子,可能她說的不是娘娘屋內的,那奴婢就去別處看看?”


    說著,她詢問的看了一眼孟央,見她神情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於是盈盈的行了個禮,轉身欲要離開之際,突然聽到她的聲音:“綠秀說她去廚房熬藥了?”


    “綠秀姐姐是這樣說的,”她轉過身,同時又不解的小心問道:“有什麽不對嗎?娘娘”


    有什麽不對嗎…。她想起昨晚自己惶恐的模樣,想起綠秀微紅著眼圈認真的說著,綠秀永遠不會辜負娘娘的信任……她剛剛才喝下她端來的藥,她怎會轉而對嫣兒說她去廚房熬藥?如果不是嫣兒說謊,那麽綠秀一定有事隱瞞著自己。


    她相信綠秀,從心裏願意相信她不會害自己,若有所思的想了很久,定了定神色對嫣兒道:“王府裏可發生了什麽事?”


    嫣兒的反應有些奇怪,望向她的眼神轉瞬即逝的閃躲:“沒,沒什麽事。”


    她不禁歎息道:“我之所以將你留在身邊是因為知道你聰明和乖巧,雖然你曾是王夫人的宮人,但我早已認定了你是值得信任的人,我不知你心裏的想法,但在這個王府裏你也可以全然的相信我,嫣兒,我才是你的主子。”


    一番話使得她低垂下頭,雙手不安的相握,良久才下定決心道:“綠秀姐姐已經吩咐下去,任何人也不準對娘娘提及此事,奴婢真的不知該不該說。”


    她心裏一沉,這才驚覺真的出了事,不動聲色的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認真的看著她:“我不是王夫人那樣的主子,你心裏應該很清楚,你日後要仰仗的人是我,不是綠秀。”


    她的眼中有著不容拒絕的動容,嫣兒終於咬著嘴唇慌亂的開了口:“是郡主,奴婢也不知究竟怎麽迴事,河苑郡主提著刀去找王爺了,聽說,聽說她跟王爺談了條件…。”


    “她要做什麽?”她趕忙追問,下意識的握緊了她的手。


    “河苑郡主說,王爺和娘娘因為虞沅少爺起了爭執,她要親自殺了虞沅少爺。”


    她話音剛落,她的臉色已經極其難看:“什麽時候的事?快說!”


    嫣兒明顯有些害怕,結結巴巴道:“一,一個時辰前。”


    她隻感覺胸口一陣窒息,想也不想快步上前,打開房門跑了出去。外麵的雨已經下的很大,昏天暗地,狂風橫掃,夾雜著雨滴撲向院中的樹木花草,橫七豎歪的場景。她的腦中很是混亂,長長的木廊仿佛沒有盡頭,耳邊是唿嘯而淩厲的雨聲,什麽也聽不到。河苑要殺沅兒?……怎麽可能,她不是最喜歡這個孩子?虞沅可是田四的親生骨肉啊。


    雨珠被風橫吹而來,她感覺很冷,麵上有些濕噠噠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什麽,真是糟糕透了,這一切發生的如此糟糕,她的人生怎會這樣,亂七八糟,昏天黑地,就如同這鬼天氣一樣。


    可是虞沅,真的是她不能失去的…。鄭阿春可以不計母子情分,可她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時間過得真快,她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與田四相識,她還是芳華之齡的少女,亦是可憐兮兮的醜八怪。那個傍晚,她拿著身上僅剩的銅板,買了一個熱乎乎的饅頭,在荒郊采了大把的胡蔓草,架起的破壺裏燒了一壺的熱湯。她已經被逼到絕路了,那樣的亂世之下真的很難活下去,她甚至連乞討也受人排擠,一個容貌醜陋的乞丐,費盡心機的想要活下去,最後徹底的絕望了。


    胡蔓草,斷腸草,荒山野嶺皆是,隻要她喝下一口熱湯,不出半日便會爛腸而死。她已經下了決心,選擇了人跡罕至的荒山,手中的饅頭還是熱的,她很久都不曾吃到這樣可口的食物,落魄極致的孟央,汙頭垢麵,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那種絕望的心情旁人是無法體會的。她想吃飽了上路,可是上天突然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就在那個傍晚,殘陽如血,她還沒來得及吃一口饅頭,就被兩個逃荒的無賴碰到,他們奪去了她的饅頭,將她狠狠推倒在地,見她是個髒兮兮的醜八怪,於是將目光轉移到了火架上的熱湯。


    她已經拚命阻止了,她甚至哭喊著告訴他們有毒,可是換來的是一頓耳光。那二人終究喝了熱湯,不出一會,腹痛難忍,其中一艱難的走到她的麵前,憤怒之下掐住她的脖子!那雙手很冷、生硬、如此的令人恐懼,她早已做好了死的準備,但絕不是這樣淒慘的被人掐死。她真的想安然的離去。


    可是那已經是她無法決定的事,她甚至嚐到了喉嚨裏的血腥味,痛苦的無法忍受,卻隻能告訴自己,快了,再堅持一下,很快就結束了,再也不會痛了…。本能的閉上眼睛,可是那雙手在最後一刻突然鬆開,狼狽的咳嗽著,她抬起頭,傍晚的陽光已經消退,可她還是在站在麵前的田四身上看到了光亮,他將手中染血的石塊扔掉,上前拍了拍她的臉,鬆了口氣道:“終於找到你了。”


    他曾偷了她的錢袋和簪子,她誤會了斛律浚,公堂上她卻沒有指證他……而他從縣衙出來後一直在找她。直到現在她仍舊記得,那個傍晚,他的笑容燦燦的,濃墨的眉眼,黝黑的皮膚,他一把將虛弱的她抱起,皺著眉頭埋怨:“小丫頭,你多久沒洗澡了?”其實,他才是真的一身臭味,頭發亂糟糟的,像是從來不梳的樣子,可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雖然語氣不討人喜歡,但他的懷抱很溫暖。


    他是城郊一帶的地痞流氓,他有時會偷鄰家的雞鴨,偷完了雞鴨會偷雞蛋,然後在清晨將滾燙的雞蛋塞入她的被褥。他會打人,常常將嘲笑她是醜八怪的人狠揍一頓……他從未怕過任何人,可是在她無數次的哀求中會最終妥協:“好吧,我以後不偷東西了。”


    她改變了他,他也改變了她,他們相依為命,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田四曾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他將她撿迴家,用溫熱的毛巾擦去她麵上的汙垢,他的動作那樣輕,笑容溫暖:“我叫田四,你既然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幹脆就叫田五兒吧,以後有我田四在,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田四,田五兒……虞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琅邪王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姝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姝子並收藏琅邪王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