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起的前塵往事,她的眼眶有些溫熱,視線也變得模糊,前方長廊的拐角處,猝不及防,突然就被一人撞到,尚未看清一切,那人已經慌張的扶住了她:“娘娘。愛睍蓴璩”


    是綠秀,她的眼中頓時泛起深深的淚光,幾乎同時抓住了她的手臂:“為什麽?為什麽瞞著我?你說過我可以相信你的。”


    綠秀急切道:“奴婢迴去再跟娘娘解釋,娘娘現在哪也不能去。”


    “河苑要殺沅兒,她要殺沅兒!”她顫抖著聲音,方寸大亂:“你現在攔著我,就是要沅兒的命!”


    她心急如焚,她卻是快步上前,伸出手死死的攔著:“奴婢會跟娘娘解釋的,總之娘娘哪也不準去,必須待在屋子裏。”


    孟央努力的想使自己冷靜下來,可是她心裏就像找了一團火,煎熬的失去理智,艱難的唿吸著:“綠秀,不要讓我絕望,我不想等到一切來不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從來都是一個人,我該怎麽相信你!我現在無法相信你!”


    她眼中的失望如此之深,夾雜著難以言喻的疼痛,雨下的那樣大,傾灑入長廊,浸濕了她的衣衫,很冷,很涼,她的麵色很是難看,眼圈紅的厲害。這樣的目光下,綠秀卻一反常態的鎮定,認真的望著她的眼睛,臉色有些蒼白,卻一字一頓道:“娘娘說現在無法相信我,其實你從來都不曾信過我。”


    她終究平靜下來,這才驚覺出了一身的冷汗,真的是這樣嗎?她被沅兒的事情方寸大亂,綠秀卻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她慌什麽,急什麽,慌亂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娘娘的衣服都濕了,當心受了風寒,奴婢帶您迴去換身衣服。”綠秀微微地垂下眉眼,上前扶著她,同時壓低聲音道:“後麵拐角處有人看著,請娘娘相信奴婢一次。”迴了屋子,綠秀拿出披風為她披上,小心的望了一眼門外,這才壓低聲音道:“娘娘放心,虞沅少爺不會有事。”


    “究竟怎麽迴事?”她焦急的去握她的手,手掌冰涼。


    綠秀道:“河苑郡主知道了昨晚的事,一早來找奴婢,要奴婢一定守著娘娘,不能讓您離開房門半步。她說一定要逼鄭夫人吐露實情,但娘娘若出現,隻會適得其反。”


    她冷靜下來,終於明白了一切,河苑說要親手殺了沅兒,鄭阿春若是還有一絲人性,定會出麵袒露實情。而她是萬不能出現的,否則便是將一切的罪名落實,真正的適得其反。


    可是,鄭阿春真的會出現嗎?她若是不出現,這樣的鬧劇該如何結束?沅兒會不會有性命之憂?


    “一個時辰前,河苑郡主提著刀去找王爺,她說既然虞沅少爺的存在引起了王爺與娘娘的隔閡,不如讓她殺了虞沅少爺還娘娘清白,王爺答應了。”綠秀說著,小心的看了她一眼:“直到現在,鄭夫人那邊沒有絲毫反應,娘娘更不能現在出去,否則一切都完了,虞沅少爺必死無疑。”


    她深深的唿吸著,最終握緊了手:“鄭阿春不會出現的,她料定了我不會袖手旁觀。”


    “正是因為如此,娘娘更不能出現,她料定了您不會袖手旁觀,您就要製造不在乎的假象。”


    話雖如此,談何容易?她不禁蹙起秀眉:“我隻怕河苑弄巧成拙,真的傷了沅兒。”


    綠秀輕聲道:“娘娘應該相信河苑郡主。”


    她這才歎息一聲,握了握她的手,歉意道:“綠秀,我不該這樣衝動,說了那些傷人的話。”


    “奴婢知道娘娘的,您是一時心急,”她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可是娘娘怎會知道此事?奴婢明明吩咐了她們不準亂說。”


    孟央淺笑:“是我看嫣兒神色不對,再三追問她才肯說,再說這種事怎麽瞞得住。”


    她不甚在意的樣子,綠秀卻有些警惕道:“先前的事奴婢本就懷疑,虞沅少爺出現的蹊蹺,王爺又來的那麽巧,娘娘身邊定是有人作祟,將王爺與娘娘的行蹤摸得這樣清楚。”


    “你是懷疑嫣兒?”她不禁有些遲疑,想了想道:“她沒有理由這樣做,而且她是在我的追問之下才說了事情。”


    “奴婢不是懷疑她,娘娘身邊的人都有嫌疑,”她認真的看著她:“畢竟人心叵測,剛剛奴婢迴來的時候,半路就發現有人跟蹤。”


    提及此事,她追問:“你剛剛去了哪兒?”


    >綠秀這才想起什麽,急忙道:“娘娘可記得,奴婢要憐兒和紫雀注意鄭夫人的行蹤,剛剛奴婢去見了紫雀。她跟鄭夫人身邊的宮人是同鄉,聽那宮人說,鄭夫人聽聞河苑郡主要殺虞沅少爺,很是心急,見娘娘一直毫無動靜,她已經打算出去求王爺了,但就在這時香晴送來一張信箋,鄭夫人打開看了就再沒出去。”


    香晴?她不由得有些愣怔,半晌低聲道:“又是她。”


    綠秀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輕點了下頭:“奴婢也覺得是梁夫人,那張信箋鄭夫人看完就燒了,但那宮人告訴紫雀,她看到了幾個字。”


    “什麽字?”她立刻追問。


    她從懷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紙張,遞給了她:“那宮人不認得字,照著模樣畫了下來,娘娘看看有沒有用處?”


    將紙張打開,她才頗有些頭疼,那宮人果真是不認得字的,橫七豎八,歪歪捏捏,根本看不出字的大致樣子。不過看上去像是四個字,中間兩個是徹底的認不出,前麵和後麵二字她看了許久,總算勉強的認出是“風”和“義”字。


    風…。義…。她想了又想,始終想不出寓意,最終無奈的放下:“僅憑這兩個字我是看不出來的。”


    綠秀沉思一會,開口道:“不管是什麽字,總之就是在暗示鄭夫人不要出麵,梁夫人很狡猾,她不會留下對自己不利的把柄。”


    孟央點了點頭,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脫口道:“風俗通義?”


    “娘娘想出來了?是什麽意思?”她有些急切的問道。


    她卻沉下目光,緩緩的開了口:“《風俗通義》是東漢時期的文人應邵所著,裏麵記載潁川有妯娌二人爭子,誰也分辨不出真正的母親是誰,當時的丞相黃霸讓那妯娌二人各距十步,誰將孩子拉過來誰就是母親,二人扯住孩子的胳膊,最後弟媳恐傷親兒,放手讓大婦拉去,於是黃霸判定弟媳才是親母。”


    綠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難怪鄭夫人不再出麵,她若是承認自己是虞沅少爺的生母,先前的所作所為便是欺瞞之罪,加上陷害娘娘,隻怕王爺會殺了她。”


    事已至此,鄭阿春的死活她已經不想過問,可照著情形下去,她和鄭阿春都不會出現,河苑該如何收場?她相信河苑不會殺虞沅,可她不信司馬睿,這樣下去恐生事端。


    外麵風雨交加,使得整個王府都是不太平的,那些同她一樣坐在屋內的人,梁嘉末,鄭阿春,她們究竟在盤算著什麽?鄭阿春於心何忍?她的心真的狠到這個地步,數次置沅兒的死活不顧……


    她無法原諒鄭阿春,可是即便是現在這樣的情況,她在坐立難安之際仍舊給著自己最後一絲希望,亦是給鄭阿春最後的機會。隻要她現在出現,隻要她肯去求司馬睿放過沅兒,她會費盡心思的保住她的性命,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但是不管怎樣,她與她再也迴不到從前,至此黃泉碧落,永生永世的天涯路。


    時間流逝,宮人們將午膳送來,仍不見鄭阿春有絲毫的動靜,她終究放心不下,歎息一聲對綠秀道:“河苑的計劃落空了,咱們走吧。”


    綠秀有些失落,隻得道:“外麵還在下雨,奴婢去拿傘。”


    她坐在桌前望著一桌的菜肴,仍舊沒有餓的感覺,反而覺得像是被什麽東西惡心到了,胃裏有些翻湧,想吐的感覺如此強烈。


    院中的迎春花早已被風雨摧殘,花瓣散落在泥濘的汙水之中,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綠秀為她撐好了傘,披風遮住了涼意,她站在屋簷下看著漫天的雨,微微垂下眉眼,終究邁出了步子。


    誰知剛走兩步,就見鄭阿春驚懼的跑來,她的衣衫已經濕透,雨水順著掩麵的輕紗飄落麵頰,上前“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姐姐,我錯了,是我錯了,河苑郡主殺了沅兒,她真的殺了沅兒!她將刀子插入了沅兒的胸口,血流如注,怎麽辦……他們見死不救,他們都不肯救他!”


    她已經不再相信她了,可此刻的她如此的恐慌,那種瀕臨絕境的驚痛如此真實,她不知道她口中的“他們”究竟是誰,司馬睿?河苑?還是另有其他人?她就這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看著她跪在自己腳邊絕望的哀求,突然覺得極其諷刺,心裏宛如割開了一個口子,血流不止,偏偏冷冷的退後一步,殘忍的看著她:“鄭阿春,那是你活該,虞沅是你的孩子,即便死了也輪不到我來收屍。”


    nbsp;“姐姐,”她頓時手足無措,眼中有著瀕死前最後的希望:“我錯了,我向你磕頭認錯,你殺了我吧,我真的知錯了,求求你救沅兒,他是田四的骨肉啊,你不能見死不救。”


    她的目光有些憐憫,看著她重重的磕著響頭,殷紅的額頭滲出血跡,看著她瘋了一般痛苦萬分的模樣,心裏徒然生出幾分恐懼,她原以為這又是她陷害自己的陰謀,可萬一沅兒真的出了事……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綠秀很快的扶穩了她,輕聲提醒:“娘娘不要信她。”


    正了正神色,她才緩緩開口:“我待沅兒視若己出,是因為他是田四的孩子,但眼下我不願意救他,田四在天之靈也必不會怪我,跟著你這樣的母親,我倒寧願沅兒去陪死去的田四。”


    鄭阿春不敢置疑的望著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驚懼的流著眼淚:“你,你要沅兒去陪田四?你要他死?!”


    “是,我要他死,”她直直的看著她,每說出一個字,心都像刀絞一般:“但你要記住,虞沅是被你害死的,而不是我!你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孩子,你活該痛苦一生!”


    她說著,徑直轉過身去,在這一刹那淚流滿麵,死死咬著嘴唇,最後道:“那是你的兒子,就算死了你也不該來求我,你該求的是上天,保佑你還能見他最後一麵。”


    屋簷上是雨滴敲打的聲音,劈裏啪啦,重複著沉悶的輪迴,她就這樣背對著她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心裏翻江倒海的疼,清晨喝的中藥殘留在胃中,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惡心的感覺這樣強烈,她終於捂著嘴蹲下,胃裏泛起反酸,難受了很久卻什麽也嘔吐不出來。


    綠秀慌了神,急急的為她拍著後背,明顯的不安:“娘娘,娘娘怎麽了?”


    她擺了擺手,同時扶住她的胳膊,艱難的站了起來,這才發現鄭阿春已經不在了,綠秀有些遲疑道:“鄭夫人淋著雨離開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真的不是裝出來的。”


    她已經不知心裏是怎樣的惶恐,臉色蒼白至極,半晌才道:“走吧,這一天誰也逃避不了。”


    王府前東苑,她在綠秀的陪同下趕來,雖然遮著傘,披風上還是濕了一片。前堂的門是開著的,除了兩側站著的守衛和宮人,裏麵並沒有幾個人,記得不久前,她還在這裏口口聲聲的為靜夫人伸冤,就是在這裏,她使華菱和宮人玲瓏無辜喪命。這便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嗎?如今,那躺在地上被鄭阿春哭著抱在懷中的孩子,胸口插著一把匕首,沒入一半的鑲銀匕首,那是河苑一直帶在身上的……鮮血染紅了地麵、衣襟,那個麵色慘白的孩子,緊閉著雙眼沒有半點生氣,真的是沅兒嗎?


    這一刻,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顫抖著雙腿差點倒在地上,綠秀扶著她,同時又惶恐的說道:“娘娘,鄭夫人說的是真的。”


    正坐在茶椅上喝茶的河苑,看到她後眼前一亮,仿佛一切都像做夢一般,她向平常一樣笑逐顏開的跑來:“姐姐,你怎麽也來了?”她的麵上有著擔憂之色,轉而卻是對綠秀輕責道:“雨下的那麽大,你不該叫姐姐過來。”


    她的神情那樣坦然,如同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她卻突然抓住她的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死死的望著不遠處的鄭阿春母子:“沅兒,你把沅兒怎麽了?”


    “死了,”她不甚在意的瞄了一眼,仿佛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我把他殺了,現在誤會解除,再沒人可以陷害姐姐了。”


    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孟央全然懵了,抬起頭望了一眼坐在正前方飲茶的司馬睿,他是那樣的悠然自得,甚至望向她的眼神帶著一絲笑意:“河苑說了,她是你妹妹,如果她親自將這孩子殺了,足以證明這孩子非你親生,本王現在知道了,你是清白的。”


    一步步顫抖的走了過去,她最終停在鄭阿春身邊,看著她抱著懷中的虞沅哭得死去活來。怔仲了很久,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得,那種難受的感覺真的就像針紮一般。再無支撐的力氣,她終於一下跪在地上,望著仿佛睡去的虞沅,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柔軟的小臉,希望他下一秒就睜開大大的眼睛,稚聲甜笑:“姨母。”


    可她的手觸碰不到,鄭阿春已經撕心裂肺的緊抱住他,望向她的眼神恨意交加:“是你見死不救,你不肯救他,你害死了沅兒!你不得好死!”


    心裏的恐懼那樣深,真的,是她害死了沅兒?她慌亂的不成樣子,下意識的喃喃自語:“不是,不是……”


    話音未落,已經克製不住的捂住嘴,想也不


    想的衝到門前,惡心的難以自製,終於將胃裏唯一的湯藥吐了出來。司馬睿二話不說,快步上前將手撫在她的背上:“怎麽了?”


    可是下一秒,她已經一把將他推開,眼神冰冷:“別碰我!”


    他一愣,緩緩收迴自己的手,後背繃得挺直,望著鄭阿春道:“鄭夫人一直是我琅邪王府的貴客,但也不能對王妃這樣無禮,失了規矩,來人,將她帶下去!”


    一旁的守衛隨即上前,鄭阿春卻是抱著虞沅死活不肯鬆手,低低的笑道:“王爺想殺我?哈哈,即便我與沅兒都死了,事實終究是事實,虞沅就是她的孩子,是她與田四的親生骨肉!”她絕望的幾近瘋癲,被守衛強拉著離開,依舊用手指著孟央,撕喊著:“是你該死,你奪走了我的一切,你害死了沅兒,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話音未落,司馬睿的麵色已經鐵青,幾乎咬牙切齒的對守衛道:“殺了她!”


    其中一個守衛立刻抽出長劍,寒光閃過,孟央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一字一頓艱難道:“住手,我不能讓她這麽便宜的死去。”


    守衛望著司馬睿,見他點了點頭,於是將惱恨的不成樣子的鄭阿春帶了下去。她在綠秀的攙扶下扶住門框,很久才艱難的起了身,一旁的河苑想著去扶她,卻被她同樣冷冷的拒絕:“我做夢都沒想到,你真的殺了他,河苑,我真恨你。”


    河苑一愣,片刻又微微惱怒的望著她:“我是真的喜歡虞沅,但在我心裏姐姐更為重要,我就是要殺了他給她們看看,看這王府裏誰還敢欺負你。”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變得這樣不擇手段…。她愣愣的怔住,不由得低笑兩聲,含恨望著她,眼淚奪眶而出:“你變得這樣殘忍,河苑,你倒不如先殺了我!免得我現在看到你,恨的肝腸寸斷!”


    這樣驚痛至極的話,使得河苑不禁紅了眼圈,想也不想的哭道:“姐姐恨我,幹脆殺了我替虞沅報仇吧!我這麽做都是為了誰,我若是嫁給了司馬毗遠離琅邪國,就任由你受人欺負吧,我再也不管了。”


    她說著,哽咽著離開,留下她支撐不住的跪在地上,掩麵失聲痛哭,事情怎會就到了這一步,沅兒死了,竟是死在河苑的手上,她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上天這樣殘忍!


    一夜的陰寒,雨過天晴,院子裏有麻雀吱吱喳喳的叫喚,屋子裏的窗戶關著,房門緊閉,沒有任何的陽光透隙進來。她就這樣一個人靜靜的坐在佛像前,整整一夜,不吃不喝,亦是誰也不肯見。


    她惱,她恨,她的眼淚都已經流幹,每每想起沅兒胸口插著的尖刀,每每想起他身上沾染的鮮血,他還那樣小,河苑竟然這樣狠心!每每想起這些,她的心都要被撕碎,拚命的用手按住胸口,哭得幾乎就要昏死過去。


    房門被自己緊拴著,終於累了,疲憊的躺在地上,有些昏沉了。想起昨日在前東苑,自己哭昏在司馬睿懷中,他抱著自己一路返迴別院,麵上的心疼和焦躁那樣明顯,司馬睿那樣愛她,她都是知道的,可是為何,他這樣心疼她,卻偏要狠狠的重傷她。


    她的心,真的很疼。就如同多年以前在敕勒失去自己的孩子,他重新勾起了她對他的恨,真的是刻骨銘心。以至於她無法再麵對他,以至於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恨意的叫他滾開,哪怕明知他心急如焚的守了她很久。她真的哭累了,筋疲力盡。


    綠秀就在門外,她知道她就在門外,守了自己整夜。她在最絕望的時候想起自己對司馬睿所說的話…。你若摔死他,不如先將我殺了!反正我也是活不成的……她真的恨死了他,真的想讓他體會同樣的痛苦。她那樣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有勢,她便是他最大的軟肋,想要重創司馬睿是如此的簡單,她傷自己三分,便是傷他十分。


    她也曾摘下發間的素簪,也曾用它對準自己的手腕,隻要狠心一刺,她便會去陪沅兒,司馬睿便會痛不欲生。可是她猶豫了,她曾說過沅兒是她的命,可是此刻她還是猶豫了,她為自己的猶豫感到不恥。她想起了司馬睿鬢白的長發,被冠玉束起,那樣刺眼的蒼白。她還想起那個麵色贏弱的少年,想起他信箋上的話…。我琳青從不許任何人虧欠於我,所以從今以後,你的命就是我的。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的彷徨,她已經走到了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做主的地步…。對了,還有裒兒,她答應過他不會離開他,她若是死了,還有誰會處心積慮的為他著想……可她真的累了,堅持的很辛苦,於是在這一刻,安靜的躺在地上,微微的蜷縮著身子,她的胃裏疼的像火在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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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娘娘,把門打開吧,奴婢從廚房端了熱粥。”


    是綠秀的聲音,她的眼皮動了動,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很困,很冷,隻是不知為何,額頭滾燙的厲害。


    地上有些涼,她就這樣一動不動的躺著,長發散落到勃頸,有些癢,可是已經沒有力氣去撩撥。身子很沉,眼睛也很沉,昏睡過去吧,就這樣像是沉入水中,全身冰冷的不能動彈。就如同那年的瀘水河底,他不曾出現,隻有她一個人沉入水底,世上再無孟央此人。


    迷迷糊糊,仿佛聽到一聲重響,像是房門被人撞開的聲音,沒過多久,那個熟悉的懷抱再次將她抱起,緊緊的將她抱著,聲音帶著失控的兇狠:“告訴本王,是不是任意一人都可以將你從我身邊奪去,你總是會因為別人拋棄我,為什麽!”


    他真可笑,他憑什麽這樣說她,明明是他有錯在先,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錯……可是為何,她感覺麵上有些濕熱,那個熟悉的懷抱在輕顫,他,是不是哭了。


    “孟央,從一開始我就不該讓鄭阿春母子迴到王府,我不該縱容你,你被我寵壞了,你總是拿著利刃,為了旁人,一次又一次的割著我的心,你知道讓我忘記田四有多難!你知道讓我忘記斛律浚、忘記那個曾在你腹中的孩子有多難……那麽難,可是本王都做到了,為什麽,為什麽你這樣傷我!我真的會恨你!”


    他真的哭了,眼淚滴落在她的麵頰,滾燙的灼傷著她的心,她想說話,可是根本睜不開眼睛,根本無法動彈。他緊抱著她,將頭埋在她的勃頸,低低的顫抖著身子,眼淚濕熱:“我知道,你對我失望了,我很小氣對不對?可是為什麽,我無法容忍你曾經待在別的男人身邊,無法容忍田四的存在,央央,你是屬於我的,我不能接受你的腹中懷過別人的孩子,我真的不能接受……你就是我的全部,你是我的……我強迫著自己不去想,可是總是不由自主的去想,斛律浚,田四,還有王敦,王敦,我恨不能殺了他!”


    王敦…。她在失去意識前終於想起王導曾經提醒她的話…。別以為迴到王府就可以與王爺長相廝守,你與處仲在一起那麽久,王爺即便不說,也必然認定你們的關係絕非清白…。真的是這樣呢,他不說,其實心裏早已有根刺,刺得他和她體無完膚。


    傷痛到了這裏,就這樣結束吧,她真的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如何麵對這個抱著自己哭的男人。他是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陌生。


    她死不了,被王導用劍指著時死不了,被荀夫人投毒時死不了,被副伏羅敏敏派人追殺時死不了,王敦將她逼得落入懸崖也死不了……。她知道,這一次仍舊死不了,司馬睿怎會讓她輕易死去,上天怎會讓她輕易死去,她與他,還要互相折磨。


    但他好像真的恨了她,從她醒來之後,她便再沒見過他。聽綠秀說,他最近都是在梁夫人房中,事已至此,也隻有那個溫婉動人的梁嘉末才能給予他安慰,說起來,梁嘉末曾經是成都王司馬穎的女人,可是如今不是安安穩穩的待在他身邊嗎?真是諷刺。


    身體好了一些,是該去見鄭阿春了。


    沅兒死了,她疼的難以自製,可是又怎會讓她好過?即便鄭阿春早已痛不欲生,她還是恨她,恨不得她去死。


    被囚禁起來的鄭阿春一動不動的綁在座椅上,房門打開,陽光像是刺痛了她的眼睛,適應了很久,她才看清了她的身影,透著陽光映在地上的陰寒。


    短短幾天,她變得如此狼狽,憔悴的如同衰年的婦人。她就這樣直直的與她對望,半晌才道:“你是來送我上路的嗎?”她轉身關上房門,屋內瞬間又昏暗下來,鄭阿春啞著嗓子,低低的笑了一聲:“白綾?匕首?還是毒藥?”


    孟央靜靜的看著她,她的麵紗早已被扯掉,被死死的綁著動彈不得,麵上的倔強和絕望卻刻骨的幽深。半晌,她最終開口道:“我早該在你第一次利用沅兒時就將你殺了。”


    “哈哈,”她又是一陣絕望的笑,繼而深深的吸了口氣:“是啊,是你的軟弱害死了沅兒,你早該殺了我,我便不會處心積慮的害你,你可知我費了多少的精力,一遍又一遍,殘忍的告訴沅兒,你才是他的母親,他六歲了,你不要他了…。”


    “住口,”她實在難以再聽下去,望向她的眼神帶著恨意:“虞憐珠,沅兒死了,我以為你會悔悟,但你還是這樣恬不知恥。”


    “虞憐珠…。”她像是覺得好笑,輕笑幾聲,深陷的眼角泛起淚光:“你才是虞憐珠啊,你是大晉的琅邪王妃虞憐珠,我是恬不知恥的寡婦鄭阿春,虞憐珠的榮


    耀和地位都是你的,你現在憑什麽來假惺惺!你真惡心!你這個強盜憑什麽指責我!”


    她隻是片刻的愣怔:“這便是你將沅兒拖下水的原因嗎?你恨我,恨到要用親生骨肉設計陰謀。”


    鄭阿春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我恨你,可我沒想過沅兒會死,我做夢都沒想過副伏羅爽爽殺了沅兒,當我抱著他的時候,鮮血染紅了我的手,他還那樣小,我真想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從一開始,她都在忍耐,可是她承認,這一刻她忍無可忍,死死咬著嘴唇,上前狠狠給了她一巴掌,恨意充斥著心髒:“你的手沾染了沅兒的血,你這輩子都洗不掉!是你親手殺了他,不是別人!”


    她終於平靜下來,愣了很久,忍不住嚎啕大哭:“是我害死了沅兒,是我……我該死,你殺了我吧,我真的肝腸寸斷。”


    “我確實想殺你,”她恨的咬牙切齒,殷紅的眼眸泛起淚花:“來這的路上,我想了無數個殺你的理由,每一個都證實你確實該死,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動手,我怎會讓你輕易死去。”


    此時的鄭阿春就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心裏的痛並不比她少,以至於沒了存活下去的**:“你又要縱虎歸山?我永遠不會念你的好,下一次,我還會撲上來撕碎你。”


    “你以為自己是猛虎?”她的嘴角禁不住勾起一抹諷刺的笑:“你隻是個跳梁小醜,親手殺了自己孩子的毒婦。”她的眼神冰冷的可怕,冷冷的笑了一聲,轉身離開,剛剛行至門前,最後道:“在我沒有想好你的死法之前,你沒有半點選擇的餘地。”


    房門再一次打開,又重重的關上,光亮徹底的消失不見,仿佛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都隱匿於昏暗之中。聽到她對門外的守衛道:“將她的嘴封上,以防她咬舌自盡。”鄭阿春緩緩閉上眼睛,眼淚肆虐的流下。


    次日,己巳師父前來辭行,他在琅邪王府待了七日,已經到了與石勒規定的期限。她與司馬睿已經無話可說,自然也不再顧忌他的規矩,準備了幹糧和盤纏,親自前去王府佛堂會見己巳師父。


    佛堂的梧桐枝繁葉茂,陽光灑下的樹影,疏疏朗朗。王太妃逝去多年,這裏隻有留下的碧姑和彩鳳,而彩鳳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姑娘家,讓人不禁感慨時光的流逝。


    見到她和綠秀,碧姑和彩鳳都很高興,她卻沒有時間與她們說太多,徑直踏入佛堂去找己巳師父,依舊是多年前的樣子,縱然司馬睿不肯要她踏入此地,她對這裏的一切還是那樣的熟悉。佛堂幹淨整潔,幾尊大佛依舊是紋絲不動的處在那裏,雕像和善。焚香的氣息使人感到平靜,己巳師父就坐在蒲墊上,認真的敲打著木魚,手中的佛珠撥動,麵容是一如既往的明朗。


    她靜靜的等了很久,才見他誦完經文,抬起頭對她一笑,繼而又歎息的搖了搖頭:“阿彌陀佛,幾日不見,施主清減了不少,冤孽啊冤孽。”


    她不禁撫了撫麵頰,心知自己確實麵色憔悴,隻得輕歎一聲:“己巳師父。”


    “阿彌陀佛,貧僧佛圖澄,世上已無己巳此人。”


    她隻得再次道:“師父,你真的要走了。”


    己巳含笑點了點頭:“還記得貧僧跟你說過,石勒會再攻洛陽,我該迴去了。”


    她微微垂下眉眼,有些不舍:“弟子都沒機會多跟師父見一麵,師父就要離開了。”


    “是啊,這大概也是貧僧與你最後一次相見了,”他禁不住笑道:“孟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此次前來健康的原因?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說著,他轉身走進一側內簾,帶她進了一間屋子,很是幹淨的一間禪房,隻是那床榻上安靜的躺著一個熟睡的孩子,光禿禿的腦袋上是幾個清晰的戒疤,模樣如此可愛。


    “沅兒,”她有些不敢置疑,一步步走上前,下意識的望了一眼己巳,己巳點了點頭:“貧僧來健康正是為了這個孩子,現在他是佛圖澄門下的弟子,法號僧慧。”


    孟央緩緩的伸出手,直到真的觸碰到虞沅的麵頰,才驚喜不已的望著他:“這到底怎麽迴事?師父早就知道有此一劫,因而才來相救?”


    “救他的不是貧僧,而是琅邪河苑郡主,”他說著,笑了笑:“幾日前琳青來了健康,貧僧與他在城內相見,從他手中得到一顆專門為你準備的丹藥,貧僧將它給了郡主。”


    乍一聽到琳青出現,


    她麵上閃過欣喜,很快又不解道:“專門為我準備的丹藥?”


    “春秋時期,周朝虢君太子曾經因病死去,當時的神醫秦越人以針灸之術令其起死迴生,世人皆為驚歎。虢君太子死去半天,實則患的是”屍厥“,既是假死之症。秦越人對假死之症深究,破解其中的深意,研製出世上獨一無二的假死藥,隻可惜此藥難以掌控,加之並無絕妙的用處,於是失傳。而琳青尋遍了中原與西域的奇珍異草,加之滿達草藥,為你準備的正是這假死之藥。”


    她禁不住吃驚:“琳青為何為我準備這個?”


    己巳輕歎一聲:“他要帶你迴邪醫穀,貧僧勸了好久才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孟央一愣,嘴角不由的勾起笑,竟是這樣,己巳師父與河苑商量好了,那顆假死藥使得沅兒死去半日,而河苑那把匕首是為了使他們相信沅兒已死。她竟然冤枉了她,沅兒還活著,琳青也很好,她終於覺得天氣放晴,一切仍是那樣的美滿。


    “師父和河苑瞞的這樣好,竟然騙過了所有人。”她不禁感歎。


    己巳望著她,笑的極為明朗:“你以為從琅邪王府帶走一個人很容易?孟央,此事琅邪王是知道的。”


    她當下吃驚,愣了半晌,終究迴不過神來:“他是知道的,他竟然肯放過沅兒。”


    “僧慧如今已是佛門弟子,貧僧會帶他離開,這是你們最後一次相見。”


    安靜的閉著眼睛,沅兒的臉色有些蒼白,像是之前的刀傷所致,他有著跟田四相似的眉毛、鼻子、嘴巴,她緊握住他的小手,疼惜的紅了眼眶。這是田四的親生骨肉,可是如今他就要遠離自己身邊,此生也不知能不能再見。


    她的心裏如此百感交集,將他交給己巳師父她當然放心,遁入佛門未嚐不是件好事,這世間這樣險惡,唯有佛門才是清靜之地,她希望沅兒忘記她與鄭阿春,她希望他是純淨的,就如同己巳師父一般。可是他已經五歲,如何忘得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田四唯一的骨肉離開自己。


    可是,這是他唯一的去處。


    己巳師父最終帶著沅兒離開,臨行之前含笑道:“孟央,你若以為這是劫難便錯了,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弟子,貧僧不得不提醒你,真正的劫難隨後會降臨,誰也無法幫你度過。你曾經說過要掌控自己的命運,不管你的結局如何,師父希望你能擺脫帝王星的情劫,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果真如此,他是知道什麽的,孟央心裏一緊,下意識的追問:“師父什麽都知道,王爺會不會有危險?我會不會害了他?”


    他略帶憐憫的歎息一聲,最後伸出食指印在她的眉心,就如同多年前在溪流便第一次相遇一般,他的眼睛璀璨至極:“一切都要結束了,是生是死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


    她愣了愣,一切都要結束了,可是說她與司馬睿的情緣到了盡頭?結局會是怎樣,任何人都無從得知,如果真的是這樣,她還能在一切結束之前做些什麽?她,不能讓司馬睿出事……


    己巳師父不會泄露天機,但對她總算仁至義盡,她想知道的也不過如此。


    這幾日因為虞沅的事,她與河苑一直不待見,如今想來心裏頗不是滋味,河苑有時或許固執,但並不是心狠之人,而自己那日所說的話,想來是真的傷了她的心。


    再過幾日就是她與司馬毗大婚,王府裏的紅燈籠高高的挑起,宮人們早已開始著手準備,各處打掃的一塵不染。一路走來,雕廊畫棟,處處花草怡人。想著待會見到河苑該如何開口,也不知她會不會怪自己,微微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就聽到一聲清亮的男聲:“五嫂,可算找到你了。”


    她隨即抬頭看去,才見不遠處的花壇旁站著司馬毗,一身華貴的錦袍,麵上揚起燦爛的笑,很快又恢複沮喪的模樣,上前幾步急忙道:“五嫂,你快去勸勸河苑吧,她不知怎麽,突然跟我說不嫁了。”


    她一愣,不解道:“這是為何?”


    “我要是知道就不會急著來找五嫂了,”他又是一陣無力:“一早都好好的,這幾日一直都有世族的家眷入府賀喜,河苑看起來挺正常的,可是晌午那些夫人們一離開,她就突然來了脾氣,把我趕出去不說,還很是惱怒的說不嫁給我了。”


    他說著,禁不住也有些生氣:“河苑真是太過分,我就知道她不


    守信用,婚期都定下來了,她怎麽可以出爾反爾?我就沒見過她這樣暴躁的女兒家”


    孟央見他氣惱的樣子,卻沒有一絲的擔憂,而是故作輕歎的點了點頭:“是啊,河苑這樣暴躁,我看她以後免不了要欺負你,幹脆不要娶她了,給她點教訓,五嫂為你尋覓其他的好女子。”


    聽她這樣說,司馬毗頓時慌了,急忙的搖了搖頭:“別啊五嫂,我就要娶她,在我看來她就是最好的女子。”


    身後的綠秀忍不住樂了,她亦是一臉的好笑:“你剛剛還說她不守信用,暴躁,河苑一身的臭毛病,怎麽在你看來就是最好的?”


    他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竟還微微的紅了臉:“我從小到大見過無數的女子,有端莊乖巧的,也有爽朗活潑的,但我就是喜歡河苑,就是喜歡她一身的臭毛病,而且隻喜歡她一個,就算被她欺負我也樂意。”


    她微微一笑,終於不忍再逗他,道:“你放心,河苑不會悔婚的,她隻是不喜歡應付那些場麵,加之婚期急促,有些煩躁而已。”


    司馬毗這才放了心:“五嫂一定要去勸勸她,她最近情緒很是低落,我真怕她在大婚之日又反悔了,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不準胡說。”


    她禁不住訓斥,司馬毗趕忙閉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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