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江富貴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從源頭開始,侃起了那令人感傷的故事:……遠古的時候,一神仙牽牛過坳,因長途跋涉,人疲牛乏。神仙將牛拴好,神仙則倚在巨石上酣睡著了。牛看著大路下麵一片鬱鬱蔥蔥的青草地,饑餓幹渴至極,遂掙斷鼻繩,奔跑過去大口大口的啃食咀嚼起來。牛是神牛,吃飽後,拉下了一泡泡銀尿金屎。神仙醒來,趕去牽拉,這神牛怎麽也不肯挪動半步,神仙使勁拉,把牛鼻繩也拉斷了。神仙斷言道,此地靈驗,必有人才出!這樣,這裏就起名為“牽牛坳”了。

    後來,一曾姓人家在此居住,世代勤耕勉織,這裏慢慢的繁衍下來,已有百口之眾,就成了一個比較大的村莊了。特別令我們當地人引為自豪的是,曾中生、曾希聖兄弟倆就誕生於此。兩人自幼勤奮好學,詩書文典樣樣通曉,耍拳弄棒諸樣武藝又是好生了得。兄弟倆年紀輕輕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哥哥曾中生是黃埔軍校畢業,紅軍長征時,他是紅四方麵軍的參謀長,是一位具有卓越軍事才能的紅軍指揮員和軍事家,隻可惜被張國燾暗殺掉了,從此,中華人民共和國過早地喪失了一名馳騁沙場的將帥才。弟弟曾希聖,跟隨毛主席二萬五千裏長征,是軍事情報專家,專門破譯敵人的密電碼,為長征的勝利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抗日戰爭時期,他是新四軍的師政委。解放後,他當上了安徽省委第一書記,一九六○年第一次迴到家鄉,親自調查農村經濟狀況,對當時農村大辦集體食堂天天放衛星等浮誇風進行了尖銳的批評。他迴到安徽後,還對家鄉的建設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親自送了三台發電機給家鄉人民發電照明……

    說到這裏,江富貴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水電站說:“喏,那機房裏的發電機就是他送的,隻可惜啊,兄弟倆都不在了……”聽著那動人的傳奇故事,江擁軍陷入了沉思, 他暗暗在心底發誓:“先輩們的心血不會白流,我們這些後代將繼續做他們那未完成的事業……”公社初級中學到了,父親幫著報了到,交了學費,然後帶著兒子到街上買了兩個滾燙滾燙的饅頭塞到兒子手裏,囑咐了一番,一步三迴頭的告辭了。多年來,孩子們都是緊跟著父母,衣到伸手飯來張口,現在念初中讀寄宿要一人獨立生活,一個星期才迴去一次……江擁軍一時又眷戀起以前的那簡樸的家庭生活來,他用眼神送著父親,望著父親的背影在很遠的地方漸漸的像一個小黑點消失了。他,眼眶裏裝滿了淚水……

    學校的課程安排得很緊,數理化天天有,每周一次的學農活動雷打不動。睡覺床鋪鋪在灰很厚的樓板上,吃飯排長隊,晚上無電自習點煤油燈,油煙嗆得人咳嗽,熏得人直流眼淚。第一次寫作文,老師出了個大題目,要求寫篇開學第一天的感受文章。江擁軍別出心裁,自擬了一個題目叫《父親的背影》,將開學這一天一路的感受及所見所聞,通過父親的一言一行細膩地予以描繪展現出來,雖然沒有大散文家朱自清先生那篇《背影》寫得那麽感人,卻也道出了一個少年的雄心壯誌和今後的向往。這篇稚文足足寫了兩千餘字,耗去了作文本十多頁稿紙。老師慧眼識才,破例在課堂上作為“範文”抑揚頓挫地宣讀了一遍,並張貼在校刊上,引來同學們爭相觀賞,嘖嘖稱羨。不久,江擁軍當上了班長。

    命運往往時常捉弄著人生,弄得世人啼笑皆非。一段時間裏,有人可以喜事重重,逢山能開路,遇水能架橋;過五關斬六將,關關暢通無阻,道道難中有助;真可謂樂得個人逢喜事精神爽,真是人走運時路也拾金也。但有些人如果一段時間走背運,則是災難重重,困難複至;遇山阻路,逢水無渡;意欲在這裏明修棧道運糧草,那裏卻暗渡陳倉截糧道;他那裏經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喊天天不靈,叫地地不靈,縱然你有三頭六臂,又豈能逃出如來佛主的掌心?真是人行背運時走路也踢破腳指皮。

    一天,一位戴金邊眼鏡的老師正在上《農業基礎》課。這位老師從小居於大都市,從小學念到大學,沒有去過農村,也沒有上過高山峻嶺,至於田野的五穀雜糧長得什麽樣,他是聞所未聞。大學畢業後,為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才遠離城市來到這偏遠的山區初級中學任教。他本來是學建築專業的,設計高樓大廈是內行,至於教書可能就有點趕鴨子上架硬逼了。學用不對口,又好比泥瓦匠做木工活,裝模作樣的砍幾斧,糊弄事罷了。當講到浸種育秧時,這位老師說:“秧苗要長得粗和壯,稀密適宜肥水要跟上。”這話一點不假,還有點韻味嘿,同學們繼續聽他講下去。接著,講到施肥技術,隻見他用手揮舞道:“有尿素更好,無尿素施碳銨…”這本來就是一句外行活,但同學們沒有引起注意,就是知道了,也不願意反駁而引起老師的反感。

    江擁軍在家時,一次,父親不時的抱怨著說,尿素催秧好,可惜現在國家供應得太少了。江擁軍也想學學怎樣種田,便插嘴道,倉庫裏堆了那麽多碳銨,怎麽不拿來催秧?父親告誡道,娃呀,你還小,但長大了一定要明白,碳銨催苗是萬萬使不得的,會燒壞苗的,特別是早晨露水時千萬施不得,那碳銨粉末沾到有露水的葉片上,會燒得焦黃的啊!

    迴想到此,江擁軍認為自己有糾錯的責任,於是舉手站起來說:“老師講的不對,施用碳銨是會燒壞秧苗的!”這位老師一聞此言,臉緋紅,知道自己講錯了,但又不知道如何扭轉那尷尬的局麵。過了一會,這位老師的臉色慢慢的起了變化,由尷尬漸變成一臉怒容了。

    教室裏靜得有些出奇,同學們睜大眼睛屏住 唿吸,靜觀事態的發展。

    老師果然發怒了,吼道:“好你個江擁軍,目無組織紀律,擾亂課堂,站起來!”江擁軍本來提完意見就坐下了,被老師這麽一吼,嚇了一大跳,條件反射似的彈跳起來,怔怔的站立著……

    “我警告你,不要當了班長就氣盛,你給我站好!前些時候,我聽語文老師講,說你作文寫得如何如何的好,我也拜讀過你那篇大作,其中有一段描寫景物說什麽''山勢嵯峨,一條小溪如玉帶繞山轉悠……''我真不明白,水隻流,怎麽會轉悠?瞎編……”一頓好生譏諷。

    “老師,俗話說,山不轉,水轉。你若不信,我可帶你到七寶山去看一看。”江擁軍很憨厚地說。

    “我不去,聽說那裏有老虎,咬著了怎麽辦?你想害我呀!”老師眨巴眨巴著眼,把眼鏡片推了推,由於用力過重,眼鏡“當”的一聲掉到了講台與課桌的縫隙中。老師高度近視,掉了眼鏡猶如瞎子掉了拐棍,寸步難行,他俯下身軀滿地亂摸著,同學們哄的一聲笑了。

    一個頑皮的同學恰巧看到老師摸著講台的下腿,就輕聲嬉笑戲謔道:“看,瞎子摸大象了!”又引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看著老師那可憐巴巴的樣兒,最後還是江擁軍不計前嫌鼓起勇力把眼鏡給拾起來,交到老師手裏。

    終於這堂課算是砸了。江擁軍也虧了,期末考試,此門功課赫然記著:六十分。剛好及格,不多也不少。兩年的初中生活過去了,江擁軍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振興縣第一中學,又是在父親挑著行李的護送下,沿著往縣城的公路一路步行邁進了高級中學的校園……

    高中時代的學生猶如春筍嫩竹,正是破土崛起而立的時節,它拱破硬土出頭露麵需要大量的沃土和養分來強身健體,尤其處於巨石之下的春筍更需加倍的營養供給才能強筋健骨拱翻巨石而後生,然後將尖尖的腦袋探出表土。嫩筍一日數尺,拔節扯高,剝落筍衣伸長嫩枝,直至超過前輩躋身於萬綠的翠竹林中,然後才裝點著一片片能揉出水的嫩葉來。長成嫩竹來了,隻有努力擴張自己的空間才能充分接受陽光的沐浴而顯得青翠欲滴,嫵媚可愛。長成嫩竹來了,隻有與草木拚命爭春,隻有與同類拚命抗爭,才能讓林中夥伴望而生畏,欽佩致極。殊不知,筍之麵世,竹之躋林,那要經過多少艱苦,那要保存多大毅力,總言之,消耗能量何人又能計算得清?

    江擁軍覺得既然進入了高中行列,能與那城裏人並排讀書作文演算數學默誦英語,心中確實愜意。但是,家境的貧困卻時時捆擾著他。逛書店是他的一大嗜好,那琳琅滿目的小說和教科參考書之類的書籍令他眼饞,總是目不轉睛流連忘返於其中。有好幾次意欲買下一本愛不釋手的小說讀讀,也因囊中羞澀而望書怯步歎而溜之。一次因教學難題的困擾跑到書店翻閱資料,無錢買書,隻得邊翻邊從兜裏掏出紙筆摘錄起來,直到營業員走近將書從他手中奪走,這才醒悟。營業員見他隻看不買,賺不到錢,狠瞪了他幾眼,隨後還硬梆梆地甩過來一句:“買不起還看那麽久,真不曉事!”江擁軍恍然大悟,此時才想起新華書店的規矩,不買書隻翻看最多不得超過十五分鍾。他無奈的抬起頭,以惋惜的眼神朝營業員手中的書又瞟了幾眼。他沒有牢騷,畢竟摘錄的內容也差不多了。他愜意的走了。

    學校每個學期舉行一次數學選優,那些歪刁偏題一個接一個。江擁軍好像對數學著了魔,吃飯走路還在口中背誦著公式,連在睡夢中同學們還聽到他解析數學發出的囈語。天道酬勤,老天爺是最公平的,誰下的功夫多並能巧幹,其收成就好。經過努力,江擁軍數學選優得了頭名,同學們驚羨,認為他有天賦。江擁軍卻很淡然。好友問之:“得了數學選優桂冠,又何以高興不起來?”“我與數學大師華羅庚相比又算得了什麽?”江擁軍心比天高。

    一段時間裏,他一有空就會鑽到學校的閱覽室,那一套十多本的《十萬個為什麽》被他認認真真的翻了一遍。他還借閱了華羅庚的論述“優選法”的書籍,那些關於“運籌學”方麵的知識也特別感興趣,從不同的路徑出發,貓轉多少圈何時才能捉到老鼠?一些深奧的分油法,不同的分煙法等,他都拿來用數學方法分析和研究,拿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江擁軍在學習上的難題 往往可以迎刃而解,可生活上的難題就不那麽容易解決了。最令他頭疼的是學校食堂夥食差,營養供應不上,往往吃飯後兩三個小時就肚腸咕咕叫了。高中和初中一樣,仍然實行定量吃飯,沒有辦法,一缽子三兩米筷子夾個三五下就可風卷殘雲報銷了。眼看這頭一個學期快結束了,他想去振興礦務局看看二哥擁民,順便也去打打牙祭。

    星期六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的鈴聲終於拉響了,江擁軍幾乎是彈跳般的奔出了教室。他身無分文,坐客車沒有那個福分,鼓起勇氣走路吧。

    七月的天氣,烈日灼烤著,大地熱浪襲人。

    江擁軍穿著一雙破舊的解放鞋,光著一腦平頭,敞開著襯衫,沿著公路茫茫然走去……

    他不停的挪動著雙腿,就像一隻圓規在一條白帶子上不停的丈量著,止不住的汗水如泉湧著,襯衫濕透了,沾著脊背,腿起了泡,饑渴襲擾著,嗓子好像在冒著煙。樹上的知了被暑熱逼得停止了鳴叫,螞蟻已悄然躲進了洞中。無一絲涼風,樹停止了拂搖,綠色的葉片沾滿了塵土漸漸失去了光澤,蔫蔫的微微曲卷耷拉著,葉脈已經粗細不均,好像在無聲呻吟痙攣著。江擁軍手搭涼棚眺望,附近沒有一處亭子可供納涼,連一個草棚子也沒有。公路旁盡是些零星小樹遮不蔽日,他恨不能像後羿那樣將那毒日射墜……

    他繼續走著,好不容易在公路旁發現一眼水井,一輛卡車停在公路旁,車頭朝前,司機正在那裏提桶加水。冒著熱氣的水箱大約太熱了的緣故,水注入進去,咕嚕咕嚕的叫喚不停,頓時蒸氣升騰得老高。江擁軍抱著一線希望,慢慢的踱過去,對正在加水的司機笑了笑,說:“師傅,我實在太累了,搭我一程吧……”司機看看這個疲憊不堪兩眼充滿求援目光的孩子,憂慮了一下,“這……”,嘴囁嚅著,隨即往駕駛室瞟了瞟。這時,從駕駛室探出個頭發蓬鬆得老高像癩雞婆似的女人頭,眼睛瞪得溜圓,臉皮抽動了幾下,皮笑肉不笑地說:“咦,是個大孩子呀,想搭車?你那兩腿是木作的,想得乖!”隨即從座位底下抽出一瓶汽水朝咧開的兩片猴子屁股的紅嘴灌下去。司機聽到女人吼叫,不吱聲了。司機擰上水箱蓋,拉開車門,打著了火,踩響了油門,那女人拿起喝剩下的汽水也給他灌了兩口,司機趁勢在她那穿得很薄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嘿嘿笑著,女人半推半就的輕輕推了一下,嗲聲嗲氣地說:“看你那髒兮兮的猴手……”隨即又浪笑幾聲。

    卡車一溜煙開走了,排氣管鼓過來一陣油煙熱浪,熏得江擁軍睜不開眼,並嗆得咳嗽了幾聲,他看著遠去的車影,跳起腳罵道:“摔死你這騷婆娘!”搭車的希望霎時變成了泡影,江擁軍也不急了。他俯下身去,朝著有點混濁的水井裏掬了幾捧水解渴,肚子好像也充實了一點,渴意頓消,饑意也有一些緩解。汗還在一個勁的冒,他索性將頭泡進水裏,涼意傾刻襲擊著腦部,汗腺暫時被封住了。隨即,他又撩起一片片水花將雙腿撂濕,看看太陽已從正午往西偏斜了,他又大步流星的朝著振興礦務局的所在地走去。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江擁軍來到東江河畔,這裏是耒水的上遊,河麵寬闊,振興縣的大多數工廠礦山以及一些省屬企業都擺布於河的兩岸。河水碧中泛綠,兩岸翠柳青青,夕陽照得河麵晶亮晶亮的。兩岸沙灘上車輛奔忙,翻鬥車裝的河沙如小山包一樣往河堤移動,工廠那高高的煙囪吐著濃煙,巨大的抽水泵房的抽水鋼管伸進河裏,日夜的吸著水流……幾條小舟漂蕩於河中,漁人披一身晚霞正在河中撒網,時而用竹篙撐得水麵閃閃發亮。嗬,好一幅漁舟唱晚遙看工業遍地開花的盛景。

    隨著夜幕降臨,江擁軍來到二哥擁民上班所在地的振興礦務局先鋒煤礦。這個煤礦建在一個高高凸起的山頭上,它有兩個井口,其中一個井口開采時間已有一百年了。沿著小道前行,那煤槽上方聳立著一塊巨大的鐵皮標語牌,“毛澤東思想萬歲”七個紅色大字在十幾顆百瓦燈泡燈光照耀下,顯得熠熠生輝;煤槽底部,一列火車牽掛著二十幾節車皮吐著一聳一聳的濃煙在裝載著煤炭,巨大的漏鬥處,隻見鎢金翻滾,奔流不息。徑直往前走,江擁軍看著運煤的電車掛著一節又一節鐵鬥沿著窄窄的鐵軌咣咣當當的迎麵駛來,上麵的直流電網被牽引車的電極刮得弧光四射,給暮色的夜空增添著一道道 絢麗的色彩,美麗極了。江擁軍來到工棚,一打聽,二哥正在井下作業上班,得再過半個小時才能出來。江擁軍又來到井口,時而看著井口時而欣賞這湘南煤都的夜景。一會兒,井口處,眾多頭燈閃爍著,一群井下工人下班出來了。煤礦工人一個個頭戴礦帽,礦帽上綴一盞電燈,腰間挎一隻黑色的電瓶,腳蹬高統膠靴,臉上被煤灰染得烏黑發亮,兩隻眼睛撲閃撲閃的眨著,猶如美國的黑人一般。工人們的工作服被煤塵煤水浸染,黑得有些發亮了。一群群工人手拿肥皂和換洗的衣服奔向了澡堂。二哥還沒有影兒,江擁軍正在納悶,正欲轉身離開時,突然有人喊“擁軍,你怎麽來了?”這聲音好熟,江擁軍喜出望外,果真是二哥。兄弟好久未見麵了,擁民問這問那,眼看澡堂要關門了,擁民才如夢初醒,趕緊下澡池進行搓洗,隻五六分鍾光景就出來了。

    晚餐是豐盛的。擁民從食堂打來一盤蔥炒肉片,一盤辣椒炒燉豬腳,還有黃瓜拌豆腐的涼菜。在二哥處,江擁軍是不受約束的,他食欲亢進,一人吃了六兩米,把可口的菜肴風卷殘雲似的掃去了大半,圓了一個久違的牙祭夢。看著弟弟的饑餓相,擁民會心的笑了。

    第二天,江擁民到隊裏請了假,陪著小弟一起去逛煤都城,特意趕到火車站坐了隻有一小站遠的火車。在商店裏,他為弟弟買了一件圓領子的海軍衫。這一天,江擁軍玩得真痛快,以至到了太陽落山很久華燈初上之時,兩人才迴到工棚宿舍。

    江擁軍從煤都迴到學校不久,期中考試不久就要開始了。同學們都進入了緊張的複習狀態。俗話說,臨陣磨刀,不快也光啊!教室裏,經常是下了晚自習還亮著燈;寢室裏,熄燈鈴響過之後,還有人在小聲的背誦著公式。江擁軍依然是不慌不忙,我行我素,人家忙他輕鬆,每天晚飯後的籃球場上總能見到他的身影。

    離考試還有三天。

    這天上完體育課後,江擁軍又和同學們打了一個多小時的籃球,覺得熱悶難耐,趕忙到附近的水龍頭下一陣猛烈的淋頭衝洗,汗漬衝掉了,腦袋覺得一陣清涼。晚飯後,他覺得疲憊不堪,腰酸腿軟,腦袋似乎有缺氧的暈眩感。他仍然沒有在乎。晚自習後,他拖著怠倦的身子,走到寢室早早的歇息了,大約半夜時分,他猛覺得腦袋脹疼,左大腿隱隱作痛,並隨之抽筋痙攣起來,疼痛進一步加劇著,腿曲起來還疼,過了一陣子,腿就有點伸不直了。他強忍著疼痛起來小解,腿竟有些站立不穩,鑽心的疼,一瘸一拐的來到廁所,三十米的距離,走著停下,停一會兒又走,足足走了十幾分鍾,豆大的汗珠布滿著眼頰,濕透了襯衫。迴到寢室後,忍著疼痛爬上床強製著自己躺下。劇烈的疼痛使得他咬緊了牙關,繼而又哼哼起來,但他又怕吵醒著睡夢中的同學們,離考試近了,睡眠十分重要啊!他又強忍著,克製著自己不出聲,強製著自己在心中默誦著那枯燥無味的數學公式……實在忍不住,他悄然拿起毛巾銜在口中,牙齒將毛巾咬得擠出了水珠。

    慢慢地,他已經開始發燒了,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之中,他哼起了革命樣榜戲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的唱詞:“望飛雪,漫天舞,巍巍崇山……”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唱著京劇,幾個膽小的同學畏縮著躲進了被中。

    這一夜,江擁軍是在極度的痛苦中熬過來的。

    第二天一早,同在一個村子同在一個年級在另一個班讀書的小張飛聽說江擁軍病了,給他打來洗臉水和飯菜,江擁軍側著身子沾了點水勉強抹了把臉,飯菜都沒有動,口苦得像吃了黃連根,一點胃口都沒有,隻喝了同學們送來的一杯涼開水,然後昏昏然迷迷糊糊的睡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隻覺得班主任老師在叫著自己的名字,並在輕輕的撫摸著自己的額頭。

    班主任老師輕輕的說:“江擁軍啊,你病得不輕啊,額頭這麽火燙,要趕緊去醫院呢!”江擁軍執意不肯,身上隻有兩塊錢了。沒有什麽好商量的,班主任老師叫來幾個同學強行將他背到了縣人民醫院,在門診室打了一針青黴素,拿了幾片藥,他就急著要迴來了。江擁軍沒有錢,不敢住院,又執意讓同學們背迴了寢室。飯還是不想吃,隻是幹渴著,水喝起來變得像糖水一樣甜了,舌頭的味蕾已經開始改變味覺了。

    這天晚上,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右膝關節也受到侵犯紅腫起來,左踝關節也腫得像棒槌,下地一點就痛得鑽心。父母不在身邊,自己孤身一人,身上僅存的兩元錢,昨日打針吃藥用去了一塊五角錢,還剩伍角了,他萬般無奈,爬起來找到一張紙和一支筆,就趴在床鋪上勉強支撐著,潦潦草草的寫了一封信,意即叫在振興礦務局先鋒煤礦的二哥快來看望自己,自己實在是病的不輕了。然後,他用顫抖的手從衣兜中掏出一毛錢給同學們買信封和郵票,並隨即寫上了郵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看著同學們漸漸遠去的身影,他才重重的籲了一口氣,像落於水中的弱者無意中發現了一根漂浮於水麵的木頭充滿一線希望一樣。

    同學們都去教室複習功課去了。他獨個兒上廁所,隻得靠支撐著一根扁擔一步一步的挪動著。拉大便時,身子已蹲不下去了,他隻能倚靠在隔板上,卻怎麽也拉不出來,熱火毒素攻心,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病痛已很嚴重的纏住了他那健壯的軀體,攪得他生理功能嚴重失調紊亂,病來如山倒,他似乎要倒下去了,但還沒有考試,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唿喚著自己:江擁軍啊,你可要挺住啊,這期末考試可是一道重要的坎啊……

    他強撐著自己,不讓自己倒在病床上……

    期終考試開始了。

    同學們驚訝地發現,三天沒有進食的江擁軍硬是拖著虛弱的病體一跛一瘸地走進了教室。考數學時,要是在平時,那樣的題目對他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但對於虛弱病體發著高燒且軀體劇痛的一位病人來說,是何等的困難啊!他對一些演算步驟漸漸模糊了,一想問題腦袋就發暈著,但最終還是考完了。堅持,堅持,再堅持,語文考完了,物理、化學、英語都考完了,他又如釋重負的籲了一口大氣。晚飯時,他實在支撐不住了,在班主任老師的幫助下,終於住進了縣人民醫院。

    住在病室,一量體溫,已是達到了四十一點五度,嚴重的高燒使他腦袋暈乎乎的。醫生查了病,白衣護士給他打了針,服了祛痛片,軀體暫時緩解了疼痛。他靜靜的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瞅著潔白的粉牆,無時不思念著自己的父母,兩行清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下來,濕潤著枕套,浸潤著被單……

    小張飛已去江家莊捎信去了。

    二哥擁民來了,看著弟弟病成這樣,用手帕抹著淚說:“弟呀,你為什麽不早點住院呢?”話語當中似乎現出一絲責怪的口氣。

    “二哥,我當時還沒考完試,怎麽能倒下呢?再說,父母拚死累活將我們兄弟幾個拉扯大,如今就我一人在念高中,來之不易啊!”江擁軍倔強地說。

    由於礦裏正在戰高溫奪高產,二哥留下三十元錢又去上班了。江擁軍把錢塞在枕下,瞅著二哥那離去的身影,久久地說不出話來,這三張印有工農兵圖案的人民幣又何止三十元錢呢?這分明是難以數得清的無價兄弟之情啊!

    父親來了,他是從“雙搶”的大忙季節中趕來的,腳上著一雙涼鞋,從卷起的褲腿來看,那腿肚子上的泥印仍依稀可見。隊裏沒有什麽錢,他從出納那裏隻支取了三十元。父親看著病懨懨的兒子,簡單的詢問了一下病情,就去找醫生去了。他要竭盡全力幫自己的兒子將身體恢複起來,為了不耽誤治療,趕快去收費處預交了一些錢,並央求醫生是否動用草藥來治療這關節炎,興許好的快些。醫生在江富貴的一番軟磨硬纏下,采納了這位憨厚純樸的老實農民的建議,並經過會診,由原先誤定的“骨髓炎”重新確診為“風濕性關節炎”,采用西藥草藥綜合治理。也不知道那些醫生從什麽地方弄來一點草藥給搗爛後炒也不炒就生敷到踝關節上,兩天後,這部位就開始消腫脫皮,但過了一兩天這部位又死灰複燃的腫脹起來……

    這些天,江擁軍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景色,他多麽想出去走動走動啊,但力不從心,下床就疼得鑽心。母親也探望來了,她硬是冒著炎炎熱火,馬不停蹄的走了五六十裏路,顧不上吃一口飯,喝一口水,當看著自己的兒子臉色寡白寡白的躺在病床時,止不住的淚水潸然而下,一會兒就開始哭了。

    江擁軍平靜的說:“媽,別哭了,我相信會好的……”“會好就好,我們全家就你一個讀書人……”母親說著,扭過臉去,淚滴得更快了。

    下午,纏著一身家務的母親不忍心的走了。

    過了幾天,江擁軍的病情算是穩住了,但好轉不大。看著住院的日子一天天拖下去,多一天就多一天費用,且江擁軍又想家心切,要求出院,父親拗不過,隻好跟醫生商量,院方同意暫時出院,拖欠的醫藥費等開學後再交。

    這樣,江擁軍拖著病體,在父親的攙扶下,來到公共汽車站,乘車來到了公社的下車站點,離家還有七八裏路,怎麽辦?父親靈機一動,從附近的菜地籬笆中抽出一根木樁子,遞與江擁軍,江擁軍又隻得支撐著一步一挪的順著永樂江邊的公路走去,豆大的汗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蒼白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林海濤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山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山鷹並收藏林海濤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