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比打仗的時候流言蜚語多的了,再也沒有比打仗的時候人更容易受流言蜚語的驚擾了,用一日數驚來形容是一點兒也不為過的,因為這時人們的腦子都不會自己思考了,都成了流言蜚語的應聲蟲了。

    。這兩天一條小道消息象村裏忽然有野狼出沒一樣使村裏人驚慌失措起來,說是村裏十八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男人都要去當壯丁。女人們就哭喊著說,這純粹是不讓人活了,剿匪糧要的那麽多,現在又要把幹活兒的大梁抽去打仗去了,這地還不是個撂荒?大夥兒就等著餓死算了,讓國軍也去喝西北風去吧!我們這些小孩子也懵懂地陪著母親流淚。男人們垂頭喪氣地沒了下地的勁頭。大家都感到了末日來臨了。有不服氣的就說咱逃走算了,可人們紛紛說,這可不象當年逃荒,總有不旱的地方,現在全國都在打仗,你往哪裏逃呢?再說兵荒馬亂的,保不準你在路上就會吃了槍子兒。更可怕的是,你逃荒不犯王法,你逃丁可是犯王法的,一旦被抓住了,說不定全家就被槍斃了!於是大家都覺得自己是一隻遮天蔽日的手裏的一隻紅肚雀兒子,是半點兒也由不得自己的,不!連雀兒子都不如,因為雀兒子的翅膀雖然不頂事,但還能撲棱兩下做個飛的樣子,可我們連飛的樣子也沒資本去做呀!簡直是被小孩捉在草籠裏的螞蚱,任由小孩用草尖兒撥來撥去的撩逗!既然連一點兒希望都沒有,大家隻有幹等著不拘什麽落在頭上了。隻是還抱著一絲僥幸:說不定這隻是個謠傳而已。

    第四天村長的銅鑼響了,讓大家到村公所的院子裏開會。大家知道那絲僥幸也沒有了,因為村長的銅鑼是謠傳變成現實的信號。就都無精打采地趿拉趿拉地往村公所走。

    一進村公所的院子,見村公所的那張象征著政權的權威尊嚴的辦公桌擺在了門口,桌子後麵的椅子上坐著搖身一變成了縣專員的周雨生的大兒子,而兼任著村長的劉寶就點頭哈腰地站在他的身邊。離辦公桌左右各三步遠的地方,各站著兩名胸前挎著卡賓槍的士兵。唉,就是沒有這兩名讓人膽寒的士兵,人們對這位在本縣唿風喚雨二十多年的縣專員也是不敢仰視的,所以一進院門就都不由得卑躬屈膝乖乖地貼著院牆站著了,都覺得離縣專員越遠越自在。很快的人就攢的堵住了院門口。縣專員就和藹可親地招唿大家到辦公桌前麵來圪蹴著,因為農村人圪蹴著就如同坐著了。人們這才象被趕向殺場的羊群一樣略略地走到辦公桌前圪蹴下了。

    劉寶掃瞭了人群兩眼,點頭哈腰地把嘴湊在縣專員的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縣專員耷拉著眼皮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劉寶就一挺胸脯威嚴地對著我們清了清嗓子說開了:”鄉親們,為了表彰咱們村的剿匪糧完成的好,縣專員特意光臨咱們村來落實壯丁的事兒來了,這是咱村的無傷光榮呀!”就自己鼓了鼓掌。可能他想著我們會跟著他鼓掌的,結果見我們木瞪瞪的沒什麽反應,就不好意思地紅了下臉,繼續說:”鄉親們,黨國剿匪是為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不讓大家遭受共產共妻的厄運的,所以咱們應該迴報黨國,積極響應黨國的號召,踴躍去當壯丁……。”

    一個聲音膽怯地悄聲嘀咕”上了戰場死了,比共產共妻也慘,因為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可耳尖的劉寶卻聽見了,就停下演說怒喝一聲:”誰說的?!這話可是要殺頭的!”縣專員寬宏地笑一笑,抬起手止住了劉寶,笑著說:”鄉親們是被謠言蒙騙了。上戰場的是訓練有素的國軍,而不是壯丁。”一個聲音小聲問:”那……壯丁幹什麽?”縣專員:”修工事呀。”又一個聲音嘀咕一聲:”還不是一樣。”縣專員說:”不一樣。修工事的地方不見得就正在打仗,就是打開了仗,你們已經修好工事走人了,子彈碰不到你們的。”大家不吱聲了,但明顯的不相信,因為成千成萬的謠傳使人們對戰爭的情況一清二楚,知道壯丁是幹什麽的。因為在非常時期謠傳比真實還讓人感到真實。

    縣專員也看出了大家不相信,也不再說這個話題了,就說:”大家放心,不是一下子就把全村的青壯年都叫去當丁的,而是先讓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的男人去當丁的。”

    大家先是一愣,接著象我們這些人家中沒有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的男人的人家都如釋重負地長出口氣,惹得那些與我們的情況相反的人家忿忿不平地大叫不公平,都是黨國的臣民,都受黨國的大恩,為什麽我們家的人該去當丁,他們家的人就不用去當丁呢?縣專員說:”壯丁得去幹活兒,太小了和太大了的人去了幹不動活兒的。”他們嘈嘈地說,多幹不動少也能幹動呀,隻要陪著我們在幹活兒就行呀。縣專員笑:”這又不是去耍去了,這可是去幫國軍打仗呀!再說,這是蔣委員長的決定,他老人家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的,大家就別爭了。”於是這些人被唬住了。就這樣靜了片刻,縣專員正要說別的,有一個人竟然吃了豹子膽,小聲說:”這也不公平呀,得讓他們做出些補償來。”劉寶就狐假虎威地暴喝一聲:”你敢說蔣委員長不公平?!還不把他拿下!”左邊離那個人近的兩個士兵就要衝進人群去捉那個人,人們驚慌地了起來。縣專員及時喝止了士兵,問那人怎麽個補償法。那個人說,讓我們少出些剿匪糧,讓他們多出些剿匪糧。縣專員想一想,說:”這也是個辦法,我迴去和黨部商量一下馬上給大家個答複。”於是反對聲才靜了下來,而我們雖然因為要多出剿匪糧而恨著這些攀扯我們的人,但仍覺得比他們強多了,因為不用上戰場呀!就幸災樂禍地看著這些象被判了死刑秋後問斬的灰心絕望的人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縣專員望著這些人又一笑:”大家不要這樣嘛,壯丁是分批走的,第一批走六個人。”這些人一聽又一愣,急著眼裏都燃起了希望的火來,都希望自己的家人是最後一批走的。他們之間就互相虎視眈眈起來,所以當縣專員說反正先走後走都是個走,問誰先走時,他們都把頭低的快鑽到褲襠裏了。縣專員見狀,就揶揄地笑著對劉寶說:”你把村裏的戶口冊拿來,把適合去當丁的男人都找出來,然後咱點出六個人來就行了。”劉寶就進了村公所,一會兒就拿出了戶口冊來,就翻就找就點名。點完了,就問大家有沒有漏點的。我們這夥人明顯得在幫劉寶,在腦子裏濾了一遍村裏人,紛紛說沒有。可這時那夥人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來:”黃飛家的大兒子黃虎子為什麽沒點名?他也十八歲了呀,我家的石頭才比他家的虎子大一個月,為什麽點我家石頭的名,不點他家虎子的名?”黃飛的老婆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直喊:”你家的石頭是民國十六年臘月十二生的,我家的虎子是民國十七年正月十二生的,正好還不到十八歲。誰讓你家早生一個月呢?咱可是多年的鄰居了,虧你還要攀扯我家!再說,你攀扯我家虎子有什麽好呢?能頂替了你家石頭去當壯丁嗎?”那人說:”我隻要求公平些,快夠十八歲的也該去當丁!”於是我們這夥人裏就有七八個人衝著他大罵起來。縣專員喝止住了,說,這是蔣委員長的決定,誰覺得不公平就去問蔣委員長去。於是沒人敢說話了。縣專員就對劉寶說:”那你就點出六個人來吧。”就聽一個人哭了起來,縣專員問他怎麽了?這人說,他的三個兒子都得去當丁了,而他們的名字在名冊中是挨著的,弄不好一下子都得去呀。這不公平呀。就又有四家人家哭了起來,說自己也有兩個或者三個兒子都得去當丁,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麽有的人家一個也不用去,我們卻要去這麽多人呢?縣專員歎口氣,說,這大概是天意吧。但讓他們放心,決不會讓他們的兒子一次就走完。這些人才稍稍止住了哭聲。劉寶就翻開名冊要點出六個人來,就聽一個人說:”這麽做是不公平的,排名在前的人憑什麽要先去當丁呢?”劉寶就又火了:”你們左一個不公平右一個不公平,如果不是縣專員寬宏大量,照理早該送你們進監獄了!因為你們這是反對蔣委員長呀!要是我,嘿嘿,我一次就把所有的壯丁都抽走了!因為你們這種賤人,給你們個好也不省得!”這人誠惶誠恐地囁嚅著:”我隻是要求公平些。”縣專員聽了劉寶的恭維就表現得更寬宏了,和藹地笑著問:”你說怎麽才公平?”這人就來了精神:”抓鬮嘛。”全場一時靜了下來,一會兒一些人紛紛表示抓鬮公平。縣專員就看著劉寶說:”統計統計有多少個合條件的人,就抓鬮吧。”那幾位有兩三個兒子的人家就急了:”這也不公平呀。”縣專員就有點兒不耐煩了:”怎麽又不公平了?”他們說,讓他們的一個兒子參加抓鬮就公平了,要是兒子們都去抓鬮,都抓住了不是一次都得去當丁嗎?縣專員就威嚴地一拍桌子:”好,你們一家就出一個人抓鬮,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人們就不敢吱聲了。於是劉寶就進村公所裏去弄鬮蛋去了。我們這夥人象看戲一般小聲地說笑著看著這些臉色緊張凝重的人們。

    一會兒劉寶用他那頂破舊的氈帽子盛著鬮蛋出來了,說:”這是十十八個鬮,裏麵有六個用毛筆劃了一道的,誰抓住了誰就得去,不去就讓這四位兵爺捆起來押著去。大家聽明白了嗎?”那夥人沒人應聲,反倒是我們這夥人興奮地說聽明白了。劉寶也不管,就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說開始抓吧。可是沒人過來抓,劉寶就冷笑一聲,翻開戶口冊說:”我念到誰,誰就上來抓鬮,要是不上來抓鬮,就第一批去當丁。”於是他念一個,一個人就站起來去抓鬮。他們一個個是那麽的緊張害怕,有幾個人往起站時直打顫,走起路來腿象抽筋兒一樣,引得我們直笑。而一個個往劉寶的帽子裏伸手的時候更有趣,一個個眼睛骨碌碌地在鬮蛋上轉著,鼻尖上的汗水象陽光下荷葉上的露珠那樣閃閃發光,悠兒悠兒地滴了下來,要是滴在上嘴唇上,就會順著上嘴唇彎彎曲曲地往下爬,然後無可奈何地掉進劉寶的帽子裏。而他們懸在帽子口上的五個指頭打擺子一樣亂抖著,在劉寶的催促下,遲遲疑疑地往帽子裏伸去,這時五個指頭驚恐萬狀,象五隻小老鼠被你慢慢地往熊熊的火堆裏擩時一樣。快碰到第一個鬮蛋時,就象快碰到了毒蛇一樣驚鳥般地收迴了手。然後在褲腿上或者衣襟上或者胸口上使勁揩一氣手,仿佛這樣手上的晦氣就揩去了,在劉寶的一再催促下,再把手伸向帽子裏。這樣反複幾次,非等劉寶下了死命令了,才一閉眼,千難萬難地抓出個鬮蛋來,臉色煞白地定一定神,才霍然睜開發狂的眼睛,雙手發僵地,十指發瘋地往開展鬮蛋,腦袋都熱氣騰騰的象個剛出鍋的饅頭。當展開的是張空紙的時候,就會眨著眼滿紙亂找,好像那一個黑道道藏了起來。當確信沒有這一道黑道道時,就大喊一聲,身子因為高興而虛脫了一般搖晃著,然後酩酊大醉了一般地傻笑著揚起紙片兒搖搖晃晃地迴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圪蹴下了。如果展開後紙片兒上劃著那道黑道道,就象從紙片兒裏露出一條黑烏蛇來一樣驚的一下子丟掉了紙片兒,然後象被黑烏蛇咬了一樣絕望地嚎叫了起來,非得那四個兵中的一個上來推搡到一邊去才能冷靜下來。

    就這樣折騰了三個時辰,才六家痛苦,十二家僥幸又後怕,我們這夥歡喜地結束了第一次抽壯丁。但很快我們這些人就笑不出聲來了,原來沒過三個月,正是要收稻子的時節,劉寶帶著一排國軍來了,不由分說把那些預備壯丁統統帶走了。一個老頭兒哭著說這不公道,不能把他的三個兒子一次都帶走呀,這可是縣專員定下的呀。那排長就用槍點著他的腦殼說:”你問它什麽叫公道,你問問它縣專員算老幾。”老頭就癱在了地上,唰唰地尿開了褲子。但我們沒有笑出聲來,因為我們預感到了我們的好日子也不多了。果然稻穀剛收完,劉寶就來收剿匪糧了。那些壯丁的家屬就要求他兌現諾言,少收他們的,多收我們的,劉寶就說,你們就不要攀扯他們了,他們馬上也得去當丁了!這些人真是高興死了,象終於聽到了要伸冤的消息一樣,衝著我們直叫:”在讓你們笑,在讓你們跳!”我們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我們就象籠子裏待宰的羊,犧犧惶惶地等著帶丁的兵爺的到來。就在秋收的前幾天,劉寶帶著那排兵又來了,鳴鑼通知三十一歲到四十五歲的男人隻要不聾不啞不瘸不拐不傻不癡,都到村公所聚全了。啊呀,那可真是個生離死別的場合呀,我們早顧不上了那些人對我們的嗤笑,隻管痛哭流涕的對著親人。那些人也馬上不嗤笑我們了,反而勸導我們別傷心了,說這是劫數難逃呀。原來我們和他們扯平了,他們的怨氣也就消了。

    秋收沒幾天,劉寶就帶著兵來收租子了。我們就要求他向東家說情,免了今年的租子吧,要不該到明年,因為兩次剿匪糧把我們差不多刮光了,再一繳租,不但明年的籽種沒有了,連口糧也沒有了,隻得去逃荒了,明年的地誰給東家種呢?劉寶說東家說了不減免,明年的事兒明年再說。我們拖著不繳,可村裏隻剩下些婦幼老弱,哪能強得過劉寶呢?於是可怕的命運擺在了我們麵前----不逃荒也不行了,因為不逃荒隻能餓死,逃荒還有活下去的希望,說不定真能逃到個不打仗的地方去呢!於是我們都後悔起來:早知道非得去逃荒,不如一風聞要抓丁時就逃走呢,這樣不但不用跟親人分離了,還能帶好多的糧食上路呢!現在我們一走了,親人要是萬一迴來了,去哪找我們呢?再說路上沒有強壯的男人來保護,這些背井離鄉的婦幼老弱還不讓人欺負?於是我們不由得懷著僥幸心理次等著親人能忽然迴來了,好一起去逃荒,都不由得開始大量掏著野菜野草,捋著樹葉,把它們陰幹或者曬幹儲存了起來,或者醃了起來;把莊稼的秸稈也打理好了窖了起來(因為上次饑荒的經驗告訴人們,秸稈也是能吃的),希望著這些食物能維持到我們的親人迴來。

    因為準備著逃荒,我們就很留心著有關逃荒人的謠傳,這是我們獲取外界的唯一的方法。這些謠傳很快就在我們村裏匯攏了起來,結果很不理想,許多逃荒的人都遭了難,餓死了的就不說了,這很正常,關鍵是被土匪和軍隊搶了殺了,還算強壯的男人被抓了丁。我們就茫然了起來,麻木地等著嚴冬的到來,仿佛嚴冬是我們的死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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