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緊地拉著父親的衣襟走著,我多想讓自己長在父親的身上,因為猛烈的恐懼使我不敢做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了,必須象顆瘤子一樣長在什麽的身上才行。而對於小孩來說,父親不就是強大的依附嗎?如果說五明頭龍眼前的狗使我感覺到了狗欺淩到了人頭上的屈辱,那麽剛才這一幕使我感覺到了人是狗爪子下的一道菜的恐怖,就如同老鼠想到自己是貓爪子下的一道菜的恐怖。一想到自己遲早要被狗啃的隻剩下副殘缺的骨架,我就悲從中來,不由得就走就盯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自己的腳,又摸摸自己的小身體,想象著它們不久就要骨肉分離,被啃的七零八落,就沮喪到了極點,更感到了做一個人是多麽的不幸,後悔自己為什麽不做狗呢?!我整整一天神思恍惚,沒掏到幾顆野菜。父親也沒罵我,因為他也沒掏到多少野菜。也就是說,母親希望逃荒的人多了,野菜就會多起來的願望看來要落空了。

    迴村時走到了村口,我拉住父親的衣襟不走了:“爹……咱……繞進村裏吧。”父親盯了我一眼,明白了過來,就帶著我從那條陡直崎嶇的小道繞進了村裏。當我們走進村裏時,父子倆的腿累的輕輕直顫,腰也直不起來了。

    迴到家裏,見昏暗中母親象幽靈一樣坐在地上抱著二妹象鍾擺一樣地搖著。弟弟和大妹傻子一樣傍著母親坐著。見我們進來了,也隻是抬頭麻木地看著我們。我痛苦地感到二妹已經死了!是的,年幼的我竟然知道了死!竟然知道了親人的死對自己錐心的痛苦!我再一次感到了人的渺小無助,真切地看到了死亡是多麽的強大。如果說李五根的死讓我認識了死亡,那麽二妹的死讓我看見了死亡就蹲在了我們家裏了。是的,它就蹲在了我們家裏,根本無視我們的存在地肢解了二妹,猶如人無視一邊籠子裏的兔子的存在,肢解著一隻兔子!而我這時的感覺就是,我就是籠子裏的兔子,無可奈何地看著死亡肢解著二妹這隻兔子!

    父親看了一眼二妹和母親,低頭抱起壇子就走,我生怕留在家裏,趕緊跟著父親就走。

    我感覺到了父親腳步的沉重失常,不時地磕絆一下,這使我生怕他把壇子摔了,就緊緊地盯著那壇子,以便及時護住了。

    在黃昏的幽暗中,我們望見龍眼邊攢著十幾個人一動不動的,我就想,總是狗又占住龍眼了,但聽不見狗因為爭水的撕咬聲,就納悶起來。等我們走近了人群才看見,在早上那七隻狗的基礎上又多出五隻狗來,竟然還有兩隻小狗仔。它們象在自家的屋裏一樣懶懶散散地趴在龍眼附近休憩著,那兩隻小狗仔在母親身上滾爬著玩。狗的腥臊氣撲鼻而來。它們輻射出來的森森煞氣使人們不敢靠近泉眼,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口珍貴的泉水流失著。

    我忽然想到這保準就是吃了李五根的那些狗,就端詳著它們的嘴,老覺得它們的牙縫裏還殘留著李五根的肉泥。忽然又想到,它們早上在喝泉水的時候,把粘糊在嘴上的李五根的血肉涮進了泉水裏了,而我們今早竟然把這樣的泉水打迴去煮了菜湯!也就是說,我的肚子裏也有李五根的血肉了!我不禁惡心地幹噦起來,可肚子裏空空如也,所以絞的腸子糾結成一團,也隻是幹噦出兩口苦膽水來。父親趕忙問我怎麽了,我說我惡心,就拉著父親往迴走。父親驚慌起來,連問我咋就忽然惡心了起來了?我說:“泉水裏有死人的血肉,咱喝不成了。”小孩子說話是不分場合的,我的話使人們都怔怔地看著我。良久,一個聲音哀歎道:“不喝也不行呀,那樣隻有死。”父親安慰我:“名名,沒什麽。你看這泉水是活的,狗蘸過嘴的水早流走了。”我一想也是,就安心下來。

    人們無奈地等著狗離去。其間不時有狗百無聊賴地搖擺到泉眼邊,伸出猩紅的舌頭嘩啦嘩啦地卷水喝。

    星鬥滿天了,狗還不離去,不時漠然地掃一眼人群。

    終於有人壯起膽子慢慢地踅到泉眼前,警惕地看著狗群的反應,小心地往半截甕裏掬水。見狗都不理他,就大起膽子來,飛快地掬滿了水,逃也似地抱起破甕就跑。,竄進了人群才長出一口氣。於是人們商量好了似的,不爭不搶,一個一個小心地去打水。打了水的人有的要走,就有人悄聲央求他們等一等,他們就明白是留下他們來壯膽的。是呀,誰能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說不定以後天天都得這樣打水了,說不定自己明天就落到後麵打水了,是該互相壯膽的了。

    我父親是靠後一些去打的水。我看出他是怕我惡心才這樣的,因為越靠後泉水越幹淨。

    等最後一個人打上了水,人們才相跟著沉悶地離去。一個男人歎息著說:“咱們不逃荒去也不行了,就是還能掏上野菜,也得被這些野狗趕走呀。附近的村莊都因為斷水而人去村空了,你們看著吧,用不了三天,周圍所有的野狗都會聚到這眼泉水這裏來的。唉!”一個人說:“咱明天拿著家具來把它們攆走。”另一個人說:“它們太多了,又吃得飽飽的,咱怕是打不過它們。”又一個人說:“怕什麽,狗是怕人的,你一亮家夥它們就跑了。”又一個說:“那是在平時。現在這些狗吃死人吃的還怕人了?嗨!我以前聽老年人說,狗就盼著鬧年饉,死的人越多它們越歡實。現在可真信了。你們也看到了,那些死人不管你埋的多深,都被它們刨出來吃掉了!”人們就都抑鬱地不再吱聲了,陸陸續續分開來各奔各家了。

    我和父親迴到家裏,見母親還是那樣抱著二妹。弟弟和大妹還是那樣傍著母親。

    父親把壇子架到簡易爐灶上,就去找幹茅草。我也趕緊跟著去了,我害怕呆在家裏。

    我家的茅草不夠用了。我和父親就去鄰居黃貓家搜尋,因為他家已經逃荒去了。我們在他家院子裏找了半天,才在一堆土下刨出了半捆幹茅草來。父親罵一聲鬼黃貓,就去掀開他家的小柴屋頂,把頂上的茅草揪了下來,統統抱到了我家。

    我和父親煮好了野菜,撈到支棱著的破鍋裏涼了涼。父親小心翼翼地過去對母親說:“吃飯吧。”母親說:“你們吃吧。父親束手無策地站了一會兒,就把弟弟和大妹拉到破鍋前。父子四人就圍著破鍋吃了起來。

    還剩下一點兒,父親不讓我們吃了,讓我們喝壇子裏的菜湯。父親走到母親身邊說:“我抱抱二丫頭吧。你去吃吧。”母親不動。父親就悄悄地走迴來,用手撈起剩下的野菜,返迴母親身邊,一點兒一點兒地喂母親吃,然後又用一隻破碗給母親飲水。

    飯後,我們姊妹三個默默地走到炕下躺了下來。父親站在母親身邊。良久,父親說:“你不能這樣下去了,你再舍不得她也不頂事了。你該替那三個娃子想呀,你要是整垮了,誰來照顧他們呢?”母親的眼裏這才流出淚來,但沒有一點兒哭的樣子。父親就體貼地扶起母親來往我們這邊走。母親來到她睡覺的地方,小心地把二妹放在身邊睡下了。

    村裏老人淒涼的哭聲零零落落地傳來,沒有昨夜強烈了。

    後半夜,我被狗暴戾的咆哮聲驚醒。村裏人驚慌暴烈的咒罵聲也傳來,還有猛烈擊打的聲音和狗的慘叫聲。我就聽見母親小聲不安地對父親說:“周圍的村子幾乎沒人了,狗都往咱村裏攢。這總是新來的野狗在挨家挨戶找死人吃了。唉,我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這輩子要落個喂狗的下場!上午要不是我機警,一見野狗進了院就把門閂上了,又用擀麵杖頂著,恐怕現在我們娘母三個早變成幾泡狗屎了!”父親安慰她:“別往壞處想了,咱現在還活著,這就最好。”

    忽然院子裏響起幾條狗雜遝狂野的跑竄聲。我還沒來得及感到害怕,父親已經一躍而起,撲到門前試了試門是否閂牢了。他的手剛碰著門,狗爪子已經把門推的嘩嘩響,狗爪子已經把門挖抓的撕心裂肺地響,狗的喉嚨裏兇狠低沉的咆哮聲跟著響了起來。母親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正要走過去,父親已經試好了門是牢固的,又一躍到了窗戶前護著。母親就走到破爐灶前,摸索了一會兒,手裏拿著一把菜刀和一根擀麵杖(這時雖然屋裏黑,但我的眼睛異常的亮。)走到父親跟前,把菜刀遞給了父親,把父親推到了門前,自己雙手舉起擀麵杖,擺出一個隨時可以擊打向窗戶的任何地方的姿勢來盯著被狗推的嘩嘩直響的窗戶。野狗們見推不開門窗,就兇狠地哼哼著,開始啃咬門窗,抓門窗,撞門窗,擠門窗。一隻狗竟然從擠開的門縫裏伸進一隻爪子來,父親一菜刀砍去,這隻狗慘叫著滿院子亂跑,就再沒有狗敢這麽放肆了。可狗就是不離去,而且又多了幾條狗。這使我父親納悶不已,忽然明白了過來,對母親說(仿佛怕外麵的狗聽見似的):“狗鼻子太靈了,你不見不管你埋死人時多詭秘,埋的多深,它們都能找到,況且二丫頭就這麽擺著,它們能聞不到嗎?”母親悲哀地說:“二丫頭才死了三個時辰呀!唉!”父親就不敢再說下去了,趕緊走到了門前。

    我和弟弟大妹一直大氣也不敢出,互相擠成一團。這時我望著孤零零地躺在一邊的二妹,真切地感到了她和我們不一樣了,是另一種東西了。我再也不能用對妹妹的愛來對待她了!

    這時又一陣狗的慘叫傳進來,窗戶嘩嗒嗒地直響,同時響起母親仇恨的叫罵聲……

    等快五明頭的時候,狗才從我家院子裏離去。頓時院子裏鴉雀無聲。母親立在窗戶前一動不動地豎耳聆聽著外麵,父親立在門前也一動不動地豎耳聆聽著外麵,我們姊妹三個攢成一團瞪著門窗,三顆小心怦怦地互相碰撞著。忽然母親警惕地悄無聲息地走走停停,過來抱起了二妹,但一副隨時準備放下二妹去防守窗戶的樣子。父親這時蹲下來,把左眼貼在一條寬門縫上一動不動地向外窺視著。

    村子裏狗的喧嘩聲漸漸地遠了,消失了。父親蹲在那裏還是不動。

    我能感覺到屋子裏亮起來了。

    父親忽然站了起來,一副機不可失的匆忙樣子走到母親身邊急切地說:“乘狗都不在了,我把二丫頭埋了吧。”

    母親抽泣了起來,更抱緊了二妹。父親說:“你放心,我會埋的深深的,用石頭壓住。”母親還是哭。父親急道:“別耽誤了,要不狗再返迴來就麻煩了。”母親才把臉貼在二妹的臉上一會兒,然後把二妹輕輕地放在地上,把二妹身上襤褸的衣服整理了一番,然後端詳了一番二妹,決然地對父親說:“你來抱她吧。”就背轉了身。父親就過來抱起了二妹,從門上拿下了用來頂門的那把全家最珍貴的大鐵鍬,小心地打開條門縫,探出頭去張望一番,才一閃出去了,順手帶好了門,隔門吩咐母親閂好門,就一溜煙不見了。

    我和母親一起象被困在城裏的人等待著溜出城去的信使一樣等著父親的歸來。

    天越來越明亮了起來,從屋裏能看清外麵的那隻簡易的爐灶了。

    一陣渺渺的腳步聲遠遠地傳來,我和母親的耳朵都豎了起來。一會兒,父親出現在了院門口。我和母親象看見了信使出現了一樣既興奮又緊張,因為信使要穿過包圍圈才能進城,因為父親要經過院子才能進了家,在這節骨眼兒上如果野狗出現了可就是眼看到手的鳥兒飛走了。父親一到了家門口,母親飛快地打開了門,父親急忙進來,和母親一起飛快地閂好了門。然後母親看著父親坐在了炕洞上喘息著。一會兒,父親迎住母親的目光說:“我把二丫頭埋在村口的那座山頂上了,用石頭壓好了。我和名名打水去了。”就疲憊地抱起壇子往外走。“母親小心地問:”野狗……不見了?“父親說:”這會兒人都出來了,諒它野狗也不敢怎麽樣的。“母親就開了門,我緊跟著父親走了出去,走了十來步,父親又迴頭對母親說:”把門閂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最後一個烏托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趙文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趙文元並收藏最後一個烏托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