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能數我和父親去的晚。老遠我們就望見了那十幾個人攢成一堆噤若寒蟬。狗的爭搶聲激烈地傳來。我和父親心情沉重地來到人群裏,見三十多條狗攢在龍眼前。大部分都懶懶散散的,隻有七八條狗因為爭水而混戰著。

    人們默默地等著。可這幾條狗在爭搶中喝飽了,卻圍著龍眼戲耍了起來。越來越多的狗參加了進去。

    一個人歎口氣說:"看來今天別指望喝上水了!“一個年輕氣盛的聲音響了起來:"難道我們堂堂的人,真得能忍受得了讓狗騎在脖子上嗎?"人群裏一陣亢奮騷動的沉默。一個聲音低聲問:”寶生,那你說該怎麽辦?“寶生說:”和它們拚了!反正這樣下去也是個死,不如拚一拚,或許能拚出一條活路來!“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對!該這樣!站在這裏的可都是爺們兒,是該咱亮一亮爺們兒的真本性的時候了。咱迴去操家夥去。不過咱得齊心才成。誰讚成這樣就舉一舉手。“我就尋聲看見了這個人,隻見他中等身材,肩膀很寬闊,一頭象別人一樣零亂著的枯黃的頭發苫著短促堅實的額頭。額頭上切著一道深深的皺紋橫貫額頭。額頭下一道沒有光澤的疏淡的黃眉毛。他的上下眼皮厚厚的,棕黃色的瞳仁硬從這沉重的上下眼皮間撐開一道細長的口子來,頂天立地在這道長口子裏,射出沉著有力的目光來。他的鼻子又寬又短又扁,但有股雄氣。嘴唇厚厚的,很醜,但顯得果斷。我認出這是我的另一個好朋友李米換的父親李生兒。我就瞅向人群,見人群裏寶生率先舉起了手,就有五六隻手跟著先後舉了起來。李生兒冷笑一聲:”哼哼,死到臨頭了,還抱著僥幸不敢舍命,愧你們長著一根雞b!那好,就咱幾個人來和狗打一仗。但說好了,我們爭迴來的泉水可是沒你們的份兒!“就又有人不情願地舉起手來,直到最後一隻手退退縮縮地舉了起來,也就是說,在場的所有男人都舉起了手。

    李生兒威嚴地掃了這十來雙手一眼,說:“好,咱到時候一個也不落下,我在這裏清點人數。好了,咱迴家去操家夥去,最好是拿上刃頭家夥。走吧。”就帶頭走了。於是人們緊張沉重地往迴走。

    李生兒忽然看見了我,就大聲對人們說:“把娃子和女人都丟在家裏。這是咱男人的事兒!”

    父親迴到了家裏,放好了壇子,拿起了門後麵的那把大鐵鍬,把把子在門口的那塊兒石頭上往牢墩了墩,又把鍬刃在大石頭上砥了砥。

    母親詫異地看著父親,走到了壇子前探頭看了看壇子裏,更詫異地說不出話來。我對母親說:“大人們要和狗去打仗了。”母親就惶急了起來,走到父親跟前直搓手。父親不看母親,隻管做著戰前的準備。準備就緒了,看著別處對母親說:“帶好孩子。”就頭也不迴地走了。母親忽然拿起菜刀追上父親揪住了,把菜刀遞給父親。父親接過菜刀看一看,還給母親:“你拿好了保護孩子。”就決然地走了。

    母親拿著菜刀在那裏站了好久。忽然明白了過來似的,跑迴家讓我把門窗關好了,就拿著菜刀往出跑。我愣了片刻,也出了門,喝罵著大妹把門閂好了,自己推了推,覺得很牢靠,就追母親去了,身後傳來大妹和弟弟的哭喊聲。

    母親是小腳,我很快就追上了。母親厲聲罵我迴去,我與她保持著五步遠,就是不迴去。這時又有幾個女人帶著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跑過來。母親怕耽誤了,就叫我過來,拉著我跟著這些女人和孩子們跑。

    我們這些女人和孩子們向離龍眼二百米遠的小山頂上爬去,沒到山頂就聽見了人狗大戰的驚心動魄聲。上了山頂,這戰場的聲音更是如雷貫耳。慘烈的場麵讓人目瞪口呆,恐懼又亢奮。我才知道人原來如此的狂野強悍兇蠻如野獸,我才知道狗原來如此的兇悍無畏。這場戰鬥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狗群才潰退而去。女人們和孩子們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擔心,還是什麽的,哭叫著從山頂上雪崩一樣地衝了下來,湧進了戰場,很快就各自找到了虛脫地躺在戰場上的親人,哭喚聲震天動地,紛紛用手或者用從破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擦拭著親人身上的傷口。很快這些哭喚聲緩了下來,低了下去。而兩個女人的哭聲還是那麽的尖銳地響著。我們紛紛扭頭去看,才見一個女人的男人的喉嚨被咬的血肉模糊,一灘血把這男人的身子幾乎泡了起來。顯然他已經死了。而另一個女人抱著自己男人的腳直哭,幾個女人過去一問,才知道她男人的腳筋被狗咬斷了,在他倒地後,幾隻狗撲上來把他的胳膊手和臉咬的稀巴爛了,萬幸他用胳膊和手保護著脖子才免去一死,是另外幾個男人別戰鬥別護著他才保住了命。幾個女人和孩子就掘墓鞭屍般地去踢著三隻死狗,而那隻被鏟斷了腿的小狗仔被這些女人和孩子活活地用手揪成了碎片!忽然那死了男人的女人拿起她男人手邊的菜刀就抹脖子,身邊的女人眼疾手快地奪下了菜刀,抱著她大哭。這女人也邊哭邊說:“你們讓我死吧,你們讓我死吧,我男人死了,誰還能顧得上我們母子呢?”於是所有的女人都哭了,因為這種命運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輪到自己頭上了。

    男人們唏噓著抹著眼淚。良久,李生兒說:“我們現在可真是一起落難了,一起落難就得象一家人一樣同心協力才能抗過這場災難去。這次咱們從狗爪子下奪迴了泉水不就是很好的證明嗎?靠一個兩個人能辦得到嗎?辦不到!所以,我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咱們參加了這場戰鬥的所有人家就是一家人了,咱們就象一家人一樣決不離棄誰!有福同享有難同擋。二毛他媽,四眼他媽,你們的男人是不頂事了,但我們一定會照顧好你們兩家的。大家說是不是?”眾人都說是。李生兒說:“我們該互相照顧,摽成一股繩,這村子或許才能有後,因為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明天還活著,我就不敢。到時候,你的老婆孩子不就也完了嗎?所以咱得聯合起來呀!咱以後什麽都夥起來。”這次眾人更響應了起來。李生兒又說:“我現在點一點人頭,看看咱現在有多少人。”人人都抬起了頭,生怕李生兒的指頭漏點了自己。

    李生兒的指頭點了兩遍人,說:“是二十一口人。誰家家裏還有人?”就又有人報了自家家裏的人。但有幾位六七十歲的老人,李生兒皺了一下眉頭說:“老人咱就不要帶著了,他們撐不下去不說,還會連累著咱們撐不下去的。雖然這樣做不孝,但是,不孝是小,無後為大呀,咱要讓咱村子不絕後,隻能這麽狠心了。首先,我的父母我是不會帶著的。”眾人不再說什麽了。一個男人怯生生地問李生兒:“點清人口幹什麽呢?”李生兒生氣地說:“幹什麽?逃荒呀!這裏你還能呆成嗎?說不定明天連狼也來咱這裏喝水來了!再說,咱光守著這眼眼看快斷流了的泉眼沒出路呀!”人們就疾風一樣迅速地互相看了一眼,嚴峻的局麵才揭開在人們眼前。但都不吱聲,盯著李生兒,就象盯著救命的稻草。

    李生兒皺著眉頭心算了一會兒,說:“咱現在一共是三十一口人。好了,就著三十一口人,咱同生共死,不離不棄!”眾人激動地靜默著盯著他。李生兒又說:“咱們本想靠著這眼泉水和可憐的野菜堅持著在家裏抗過這年饉去,現在看來不行了,因為就是這眼泉水幹不了,狗也得把咱們一個一個地吃了呀!因為越來越多的狗天天會來和咱爭奪泉水的,說不定還會有狼來的。今天咱死傷了兩個,照這個速度算下去,不出十五天咱村就沒人煙了。今天咱都看到了,這些吃的油光活水膘肥體壯的狗根本不怕咱,咱是鬥不過它們的,所以咱隻能逃荒去了。咱這三十一口人互相照料著,總會有半數人能逃到風調雨順的地方去的,咱村子就絕不了後了!你們說呢?”眾人歡欣鼓舞起來,齊聲說好。李生兒說:“那就好,咱這就都打水迴家,好好吃個飽,然後上路……隻是……唉,誰家沒了野菜了?”五個女人就說家裏有一點兒,但少的可憐。這男人就掃著大家,見都為難地躲著他的目光,就為難地撓著頭,說:“我知道大家都很難勻出野菜來了,咱就將就著上了路再說吧。咱先打水吧。迴家拿打水的家具吧。”於是人們嗡嗡著散去了。

    等我和父親抱著壇子又去了龍眼,已經有五六個男人排著隊在那裏打水了,罕見地還有幾個女人呆在一邊。兩個打了水的男人這次沒有急著迴家,而是站在一邊看著大家打水。

    李生兒大概早到了,招唿我父親排隊。。一會兒所有的人家都來打水了。我看見李生兒就抱著他的破壇子站在隊尾愁眉不展地走來走去,不知怎麽就走到了一隻死狗邊,愣了一會兒,忽然一拍大腿叫了起來:“咱有上路的吃的了!”眾人都吃了一驚,以為他瘋了。卻見他繞著一隻又一隻死狗興奮地說:“咱把這三隻死狗按人頭分了,迴去家家煮上一鍋香噴噴的狗肉湯吃喝了不就行了?”就聽有人幹噦起來,引得我也幹噦起來。李生兒吃驚地望著我們問怎麽了?一個女人說:“這些狗天天吃人肉,它們的肉……能吃嗎?。。。。。。咱不就頂如……。咱也吃人肉了嗎?”於是幹噦的人更多了。李生兒為難地直撓頭。

    人們又開始打水。一會兒都打好了水,都散漫地攢在一起看著瞅著死狗的李生兒,不急著迴家了。

    一個人對李生兒說:“生兒,你還沒打水呢。”李生兒這才奧一聲去打水去了。他才往壇子裏掬了幾掬水,就聽見寶生拍手叫道:“咱家的菜怎樣才能長好?”幾個人笑話他白癡,因為這還用問?當然是水不斷,肥充足了。寶生又問大家:“什麽樣的肥最好?”大家又笑話他白癡,當然是大糞(人屎漚成的糞土)了。寶生象看見把人引上鉤那樣地興奮地拍手一笑:“哈哈,這就對了!咱吃菜不就頂如吃咱自己的屎了嗎?可是誰這麽想過呢?好了,這些狗是在吃人肉,可是咱就象吃菜一樣吃它們的肉不就行了嗎?你們說呢?”眾人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就聽李生兒直起腰來直拍手,連說對對!手上的水四濺著。可眾人還是沒轉過彎來,李生兒急著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就直嚷:“唉!唉!你們呀!。。。。。。”年輕的寶生就毛了:“不是饑荒年時,咱打死的狗呀狼呀狐狸呀咱吃得香噴噴的,但是,你敢說那時的狗呀狼呀狐狸呀沒有吃死人的肉?啃過死人骨頭?你敢說嗎?”嘿!這可把大家問住了,因為誰也不敢說它們沒吃過死人肉,啃過死人骨頭,因為那時大家的日子過的也是緊巴巴的,喂條狗基本上靠它自己解決肚子,誰知道它在外麵吃了些什麽呢?見大家不吱聲了,寶生就說:“好了,好了,咱就象吃菜一樣吃狗就行了!就一句話,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誰和我剝狗皮分肉?”李生兒顧不得打水了,跳過來拍著寶生的肩膀說:“我和你剝狗皮分狗肉。”這時大家轉過彎來了。男人們分成三夥圍住了三隻死狗忙活起來。插不上手的就去替李生兒打滿了水。一會兒,李生兒看著幾個人說:“用不著這麽多人手。你們幾個把二毛他爹埋了吧。埋的深深的,壓上石頭。再給二毛家打一壇子水送去吧。”一直守著二毛爹的二毛媽聽見了,由抽泣又變成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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