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五明頭。村裏比昨天五明頭更大的喧鬧聲使我們一家人早早地醒來了,因為從昨天開始,一種離別的悲傷迷茫就困擾著我們,使我們更睡不安穩了。

    我又和父親去打水。在朦朧中遠遠望見更少的人不是排著隊,而是蝟集成一堆,還不時聽見幾條狗暴戾的咬聲。困惑與不安使我和父親不由得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攢進了因為恐懼而靜默的人堆裏,等我們鑽到人堆前麵,一幕可怕的景象出現在我們眼前----六隻渾身油光活水的綿羊般大的狗正圍著龍眼趴成個圓圈,狠狠但又無奈地看著一隻更大的黑狗,隻見這隻黑狗邊威脅地衝它們呲牙哼哼著,邊伸出猩紅的細長的舌頭嘩啦嘩啦地卷水喝,它那雙兇恨暴戾的紅彤彤的眼睛翻起來警惕地骨碌碌地轉著,監視著別的狗,有哪一隻稍微有想爬起來的跡象,它的喉嚨裏就可怕地咆哮起來,眼睛就死死地盯著那隻狗,脖子上的長毛就直豎起來,渾身的毛就因為它渾身肌肉的抖動而抖動著。直到那隻狗失魂落魄地乖乖地趴著不動了,它才又用舌頭嘩啦嘩啦地卷水喝起來。我看出來了,這七隻狗根本無視我們的存在,眼裏隻有這眼泉。這使我第一次感到了人對狗的畏懼,人在狗麵前的卑微,第一次感到了人被別的物種淩駕於頭上的滋味。

    隻見這條黑狗喝飽了,愜意地洋洋自得地張大嘴搖晃了一陣子腦袋,兀自離開了泉邊,那六條狗才一齊撲向那眼泉眼,一場混戰就暴發了,珍貴的泉水被踐踏的四射。很快地一隻黃狗勝出了,那五條狗就又趴在地上圍著泉眼臥成一個圓圈,恨巴巴地盯著那隻警惕萬分的黃狗邊哼哼著威脅著它們邊喝著泉水。而那一條黑狗事不關己地趴在不遠處,把腦袋搭在前伸的前爪上閉目養神著。

    就這樣,這七隻狗以此類推地喝著泉水,而人們卻一直忍氣吞聲地不敢動一動,因為這些油光發亮的肥碩健壯的惡狗使人們更感到了自己的虛弱無力,感到了一旦招惹的這些狗來攻擊自己,是敵不過這些狗的。等這些狗都喝飽了,愜意地一個個伸著舌頭轉圈舔著自己的嘴巴,搖晃著腦袋相跟著溜溜地揚長而去,離開泉眼有五十步遠時,人們才醒過來,一齊擁向泉眼。但我還戰栗著不敢動,看著狗群走遠了,我才看見人們爭搶成了一團,盛水的家具的碰撞聲掬水聲和人的叫罵聲混成了一團。

    我也擠了過去。狗的腥氣味撲鼻而來。

    有人的家具被打爛了,就傳來了廝打聲……這混亂的場麵使我膽戰心驚,不知所措。我忽然瞅見一個人一屁股坐在了泉眼上叫嚷:”我打不上水,你們也別想打上水!”就見許多手臂一下子從四麵八方兇狠地伸過來,抓住他的頭發耳朵胳膊腿向四麵八方拉他,反而使他穩穩當當地坐著了,隻是他的衣服嘶啦幾聲就四分五裂地離開了他的身體,他就赤條條的了,人們的手就不好抓他了,就用勁兒往他的肉裏摳著拉他,可他仍是穩穩當當地坐在泉眼上。一隻腳忽然踢向他,許多腳就從四麵八方踢向他,他把身子縮成一顆球抖顫成一團,可就是不離開泉眼。大家累的消停了下來,一個聲音就氣喘籲籲地說:”我們還是排隊吧,這樣下去誰也打不上水的。”大家就靜了下來,都虎視眈眈地互相看著,因為誰也想排在前麵,因為這時誰也能說自己比別人來的早。忽然一個聲音問:”村長呢?”大家環視了一遍人群,不見村長,知道是逃荒去了。但都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一個小夥子忽然說:”大家圍成圈刺九刺(錘頭剪子布)吧,誰先輸了誰排在後麵,誰先贏了誰排在前麵。”大家覺得這辦法行,就圍成了一圈刺九刺。我覺得很好玩,就興奮地繞著這圈人轉著,隻見這圈人一個個把手舉在耳邊,緊握著的拳頭拳著拳心向著耳朵,生怕別人看見自己屈曲的手指,從而猜見自己要出什麽,眼睛都骨碌碌地在眾人的臉上轉著,生怕誰耍奸後於別人出拳,或者不出拳。同時,也拿捏著火候,好使自己的拳與大家的拳一齊擩出來,因為都覺得誰先出拳就會被別人暗算了。他們的嘴裏都警惕地叫一聲嘿。但叫時氣是往胸裏吸的,所以發出的是往起挑的悠長的聲音,這聲音能提醒大家注意,做好準備。見都預備好了出拳,才又都嘿一聲,叫這聲時氣是從胸中衝出來的,有一種高山墜石的氣勢,所有的拳頭就從各自的耳邊象墜石一樣象人圈的中心俯衝下來,又瞬即收住了,齊刷刷地圍成了一圈,有出錘子的,有出剪子的,有出布的。就這樣兩個迴合下來,就有兩個人先輸了,這兩個人又刺九刺,分出了誰排在最後麵。

    就這樣刺九刺一路繼續下去,排隊的人就越來越多了,刺九刺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最後就隻剩下兩個人了,所有的人就象今天看世界杯的冠軍賽一樣看著這兩個人分出了勝負。

    我父親排在中間。等我們打水迴家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

    一家人匆匆動手,煮熟了野菜。母親又扳開二妹的嘴往進灌菜湯,菜湯又從她的嘴兩邊流掉了。父親歎口氣,拉著我挎起籮筐就走了。

    村路上的人稀稀落落的,因為今天去逃荒的人早走了,因為他們覺得要逃荒就得早走,才能碰上好運氣。

    拐了個彎兒,我們迎麵碰上了我的好朋友狗娃。隻見他興奮而又茫然地拿著他家那隻珍貴的鐵搗蒜錘,跟在擔著擔子背著鋪蓋卷兒,拉著弟弟妹妹的父母的後麵。他的父母怨氣衝天地不理我們,我和父親也愧疚地別著臉不看他們,仿佛是我們使他們背井離鄉的。狗娃叫了我一聲,我紅著臉去看他,他父親就悶喝一聲:”快走!”狗娃就又看了我一眼,低頭在前麵走了。我和父親就放慢了步子,和他們落的越來越遠了。這時那股離別的悲傷又鑽進了我的心裏,我才明白這是由於和鄉親們分離引起的,但為什麽分別時都這樣的怨恨呢?

    快到村頭了。見三五個人奇跡般地攢在李五根家的院口。我們離得老遠就見張順指手畫腳咦咦呀呀地說著什麽。一見我們走近了,他就撇下那些人衝著我們直嚷:”快看!快看!李五根被狗吃了!”一邊奔過來想一把拉我們過去,生怕慢了就看不到好戲了似的。等我走到李五根的院門口,一副恐怖的場麵出現了:李五根的腸子被撕咬成許多肉團,血肉模糊的到處都是。衣服被撕成三五團,血淋淋地丟在一邊。本來在家門裏的李五根被拖到了院子裏,腦袋朝天的那一半被啃的爛糟糟的,骨茬白森森的,暗紅色的肉絲絲絲縷縷的殘留在骨茬上,腦漿象盛糨糊的碗用完了糨糊還沒洗一樣糊擦在腦袋上。腦袋著地的部分卻好好的,隻是頭發和臉被腦漿和血肉糊擦的一塌糊塗。李五根的脖子被咬扯的爛糟糟的,骨頭也露了出來。從肩膀開始身體朝天的部分被啃的隻剩下了骨頭,骨頭上殘留下的肉絲絲絲拉拉的。細脆的肋骨被啃嚼的七長八短,叉叉牙牙的。他是背朝上躺著的,胸膛裏被啃的象花紅柳綠的糨糊。怪異的是,他的雙腳卻完好無缺,這更讓人毛骨悚然。

    我不由得拉緊了父親的手,父親就從駭異中驚覺了過來,趕緊用手蒙住我的眼,拉著我就走。我就聽見那幾個人也一聲不吭地跟著我們走了,張順就追著我們眉飛色舞地說著:”這些狗昨夜啃了他一夜!我還偷偷地來看了一眼。呀,嚇得我撒腿就跑!我前幾天就聽說野狗轉著到處吃死人,真沒想到昨天竟然轉進咱們村裏來了!。。。。。。”見我們不理他,他又舍不得離開李五根的院口太遠了,以免誤過向後來的人宣傳新聞,就趕忙丟下我們折迴到李五根的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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