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家裏,母親忐忑的心落了肚。見我們兩手空空,就焦急地問怎麽迴事,目光象憤怒的刀子一樣刺向我和父親,暫時忘了她懷裏軟綿綿的二妹,也顧不得問我和父親為什麽鼻青臉腫。我和父親把各自褂子裏包著的菜泥展開來放在母親的眼前,母親困惑地望望我,望望父親,望望菜泥,我惶急羞慚的要命,急忙跟著一言不發就抱起米壇子的父親打水去了。

    離得老遠我和父親就發現龍眼前聚集了比平時多了一倍的人,就焦急地奔了過去。原來是那位曾經攙扶著那個老頭兒的四十多歲的漢子帶著鄰村的人,抱著壇壇罐罐和我們村的人隔著龍眼對峙著,泉水白白地汪汪流走了,誰都看著心疼,但都不敢去碰一碰。見我和父親走來了,象爭取憐憫似的,那漢子對父親說:”你看,這位兄弟,你們村的人不答應我們。”父親忿忿地問:”答應你什麽?”這漢子謙卑地說:”兄弟,是這樣:我們村沒水了,來向你們村借一些……”父親暴喝道:”這時候愧你還能說出借這個字來!再說了,水是個借的東西嗎?你沒有它時我們也沒有,等你有它時我們也多的用也用不了,你隻管拿就是了,你怎麽能說借水呢?”那漢子更謙卑了:”我們全村人明天就要去逃荒了,因為沒水了,在走之前總得喝點兒水呀,因為人沒吃得還能活幾天,沒水了可就沒幾天活了。兄弟,救人一命勝造七極浮屠呀!”我們村裏的人群中一個聲音暴響起來:”現在誰還顧得上什麽浮屠不浮屠,來生會怎樣,因為連今生都顧不上了!”一陣充滿了火藥味兒的沉默,我相信,這時不管是誰,稍有一點兒異樣的舉動,這沉默就爆炸了。隻見這漢子低下頭一動也不動。我的心跳的要爆炸了,我覺得等他抬起頭來時就會暴發一場戰爭了!

    良久,這漢子抬起頭來,哀求地泛泛地看著我們村的人說:”我們不是來和你們搶水來的,因為李大爺臨走時對我們說,你們和鄰村再發生打鬥,那麽兩村人就都完了!我們隻是懇求你們施舍給我們一點兒水,這點兒水就象你們在碗裏不小心掉到地上的一粒米一樣。不管怎麽說,我們可是相伴了幾輩子的村鄰呀!況且我們就借這一次,我們明天就走了!”又一陣急風暴雨的沉默。

    我們村長站出來說話了:”唉,唉,我說鄉親們呐,要是老天注定我們去死,你多喝一口水隻是多活幾天,終歸逃不脫個死,為什麽不讓我們和和氣氣地去死,非要打打鬥鬥地去死呢?鄉親們,咱們先打水,然後讓他們打,反正你不打,水也會流走的,你們看行嗎?”一陣讓人焦心的沉默。村長的眼珠子在我們村的人的臉上骨碌碌地轉著,忽然果斷地說:”好了,就這麽辦!”於是我們村的人開始貪婪地打水,鄰村的人在一邊心疼地看著,仿佛那眼泉水本來就是他們的,現在不得不忍疼割愛。

    我和父親把水打迴來的時候,黑暗中母親摟著三個弟妹無聲地望著我們一動不動。

    父親又熟練地用石頭互相打擊著點著了母親早準備好了的幹草。

    水開了,父親就把褂子裏的菜泥倒進水裏煮了。煮好了,用樹枝做的筷子把菜泥撈到支楞著的破鍋裏,涼一涼,一家人又開始吃。

    父親和母親幾乎沒吃什麽。

    母親急著想辦法讓二妹咽下點兒菜泥。父親愛莫能助地看著。

    二妹的臉更豔紅更脹大了。

    我又警覺地醒來,聽見父親和母親在商量是不是該去逃荒。母親生怕別人聽見地低聲對父親說:”咱先別走,等人們走多了,田野裏的野菜就多了,就夠咱一家人吃了。再用那點兒米接濟著,準能挨過這饑荒去。”父親歎了口氣,再沒吱聲。母親隔了一會兒又說:”今天張順溜進了咱家,讓我揮舞著菜刀嚇跑了。今天要是沒我在,他準會把咱家裏裏外外翻個底朝天。”父親說:”我現在去把埋的野菜挖出來吧,不然明天早上沒吃得了。”就站起來拿著那把他心愛的鍬出去了。我就沒了睡意,緊張地聽著屋後父親小心翼翼的掏掘聲,生怕被人聽見來了搶走了。我也聽見了母親緊張的唿吸聲,直到父親迴來了,母親著急地問他掏出來了?父親說掏出來了,讓母親伸手摸了摸。我和母親才都放了心。

    二妹在燒的說胡話了。母親和父親歎息一聲。我的心格外地沉重。

    第二天五明頭,我和父親又去打水。聽見村子裏騷動聲很大。

    龍眼邊打水的人少了些。

    吃罷早飯,我和父親挎著又一隻籮筐上了村路,見村裏第一批逃荒的人們背著五花八門的破爛鋪蓋卷兒,扁擔上挑著家裏可憐的那點兒家當,陰沉著臉拉兒帶女地往村外走著,好像是我們這些暫時不走的人們把他們逼走的似的。可他們的兒女們雖然淒惶,但掩飾不住喜悅,好像逃荒是件好玩的事,這使我也在恐懼中對逃荒向往了起來,焦急地偷眼瞧了瞧父親,但見父親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隻管朝前走。----實際上任何人也不看我們。

    路過村口的李五根家時,我聽見象豬把嘴伸進清湯湯的豬食裏的咕嚕咕嚕吹氣泡的聲音。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已經好久聽不見雞鳴狗叫豬哼哼了!不由得尋聲望去,立馬毛骨悚然地站住了,原來李五根的下巴擱在他家的門檻上,渾濁的老眼象死羊的眼那樣空洞洞地好像在望著我們。乍看之下我以為是有人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按在門檻上的,或者他的腦袋象從門檻裏長出的蘑菇一樣是一夜間從門檻裏長出來的,可他那緩慢蠕動的嘴唇告訴我他分明是活著的,我才在驚駭中緩過神來。我見他的沒有一點兒肉了的手指死摳著門檻,我明白了,他是想爬出門檻來,可是這兩寸高的門檻象天山一樣使他難以逾越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那喉嚨裏含混不清的咕嚕聲是向人們要水要吃的,而且我覺得他是特意向我要這些東西的,因為我老覺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象抓鉤一樣抓住了我的心。我不由得慚愧起來,我覺得我要是一聲不吭就走過去了,會被天打五雷轟的!我不由得怯生生地拉了拉低著頭隻顧往前走的父親的後衣襟:”爹,咱給他點兒水和野菜吧。”父親暴怒地迴頭衝我就是一耳光:”人家的兒孫還沒死絕呢,輪不到你操這份孝心,等我到了這個份上你能顧一顧我就不錯了!快走!”就伸手拖著我往前走。我又一次對父親充滿了恨意:”他怎麽見死不救呀!”心裏也直嘀咕:”他的兒孫們怎麽不理他呢?他可是他們的父親爺爺呀!”

    田野裏掏野菜的人明顯地少了。

    先開始,我明顯地感到父親和我一樣沒心事掏野菜,都偷偷地眺望著逃荒的人們溜溜地向前走著,直到轉過遠處的山口不見了影兒,才收迴了目光,巨大的失落感就攫住了我們的心。為了擺脫它,我們就拚命地掏了起來。

    可今天我們學乖了,沒有去鄰村去掏野菜,因為那裏也是光禿禿的,徒然多跑了路。

    父親知道我心裏惱他,中午在山坳的背陰處休息時,別著臉慚愧地對我說:”兒子呀,不是爹沒人心,隻是現在是父子不相顧的時候呀,你給他喝了水,吃了野菜,那麽渴死餓死的就是你呀。這個時候你要是硬不起心來就活不到饑荒過去的那一天呀!”我的心戰栗了起來,疑懼地望著父親,我不知道要是僅剩下最後一口水,最後一口野菜了,他是不是能讓給我,因為我沒他的力氣大,顯然是搶不過他的。我對自己的這個疑問害怕極了,因為懷疑自己的父親是要被雷劈的!我第一次感到了人心的冷酷。

    傍晚。我跟著父親路過村口,不由得偷覷李五根的家門。見李五根的腦袋歪在了門檻上,嘴無聲無息地歪咧著,象死豬的嘴那樣,幾根枯草一樣的頭發在微風中搖拽著。幾十年過去了,這一淒慘的景象仍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一迴去就和父親去打水。龍眼前的人又少了些。可奇怪的是龍眼泌出的水也少了些。這使我們這些沒逃荒的人心涼了起來。鄰村的三個沒逃荒的人乞丐一樣可憐巴巴地呆在一邊。我們沒理睬他們,也沒攆他們走。

    吃飯時二妹根本不張嘴了,紅紅的臉鼓脹的象一碰就會破了似的,胡話不斷從她的嘴裏蹦出來。母親無聲地抽泣著,硬扳開她的嘴飲菜湯給她喝,可幾乎都從她的嘴兩邊流掉了。

    一家人淒涼地躺在地上。我從破窗戶上望著星星難以入眠。

    慢慢地村子裏傳來幽幽的哭聲,越來越多了起來,讓人心裏煩刀刀的。我問母親這是些誰在哭,母親說,這是那些被兒孫們丟下的沒力氣走路的老人在哭。我就想起了李五根那顆歪在門檻上的腦袋來,因為我料到了那些老人馬上也會這樣的了。我的心裏難過極了!我早聽老年人們說過,窮人是上輩子做了孽,這輩子來受懲罰來的,但我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麽孽,這輩子要受這麽殘酷的懲罰?!唉!我為什麽要是人呢?為什麽要來到世上呢?

    後半夜激烈的狗打架的聲音驚醒了我。我高興地說,我又能見到狗了!但這次狗的打架聲充滿了暴戾之氣,使我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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