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傳聞中,定國侯還是王子顧昭的舅舅,是公子靂的後人,長於秦州青城山的清澗之中。 可父母當年,就是於秦州遇害,大哥也是在秦州走失。 蘭延之滿心都是期望,同時又不敢期望,定定地看著狄其野,險些忘了拜見陛下。 狄其野雖然沒有蘭延之那麽震動,卻也頗覺驚異。 他如今這副身體,長相身高等等都與上輩子星際上將狄其野一模一樣,連血液中,也都有薄荷香。 因此一開始狄其野也疑惑過,到底是借屍還魂,還是小時候的他落入了平行空間?但這問題沒有什麽意義,早就被狄其野丟之腦後。 所以麵對蘭延之,狄其野首先考慮的是這副身體是否還有親緣關係,若有,該怎麽辦。其次,是驚訝於隔著不知多少時間空間的距離,竟然有個古人和自己長得這麽相像。 宇宙真奇妙,狄其野收迴了視線,抬頭去看顧烈,卻發覺顧烈情緒不是太好。 顧烈比蘭延之的心緒還要複雜。 顧烈此生,尤其在楚軍爭霸時期,可以說是致力於給狄其野增添關係,讓他心生眷戀,不要再生出前世那樣決絕的心思。 但二人兩情相悅之後,顧烈的占有欲翻倍增長,就心生矛盾,明明那些人是他親手推到狄其野身邊的,他卻越來越不想讓狄其野過於在乎他們。 好在狄其野就算將牧廉他們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卻也從來沒有重視他們超過顧烈。 尤其是知曉前世種種之後,狄其野對顧烈的妥協,簡直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讓顧烈在楚初五年這開頭的四個月,過得甚是愜意。 然而,顧烈親手推到狄其野身邊的這些人,和突然冒出一個長相相似的蘭延之,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即使狄其野根本不是原本的那個人,可一想到蘭延之與狄其野這副身體可能是兄弟,擁有不可分割的血緣關聯,比他給狄其野和顧昭硬安的舅甥關係更為親近,顧烈就控製不住壞了心情。 所以,整個奉天殿鴉雀無聲的這一瞬,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心裏都熱鬧得不得了。 “陛下。” 定國侯忽然出聲,笑著說,“恭喜陛下又收了這許多棟梁之才。這一榜的探花郎,眾位大臣可都想著拖迴家當女婿呢。幸虧卓大人遠在錢塘,不然,看著諸位同僚這虎視眈眈的模樣,不知有多傷心。” 狄其野說完,心底給無辜躺_槍的卓俊郎賠了個不是。 他這麽一說,群臣看著雖比不上蘭延之但也頗為英俊的探花郎,想起那位被陛下青眼有加的年輕同僚,都湊趣地大笑起來。 這一榜探花也是個識趣的,被定國侯借去開了玩笑,也大方道:“定國侯慧眼如炬,在下確實尚未娶妻,也無媒聘在身,待字閨中呢。” 這下,連顧烈都被他給逗笑了。 與機靈的探花郎想比,蘭延之就顯得不那麽會人情世故,也不會太多奉承之語,輪到他說話時,也隻認真說了“願為大楚、為陛下傾力效忠”,明明是他先賺足了注意,卻在探花郎的靈巧麵前退了一射之地。 三人正要告退之時,忽而有大臣挑明了問:“陛下,我觀狀元郎與定國侯,真是出奇的相似,不知狀元郎是何方人士?家中可有兄弟?” 狄其野一挑眉,顧烈一皺眉,蘭延之終於迴過神來,他心想陛下既然讓小王子喊定國侯舅舅,不論如何,其中必有深意,因此竟然大膽地趕在顧烈開口之前,對著詢問的方向一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問話,恕蘭某唐突了。蘭某自幼失怙,父母大哥去秦州走親時遇害,幸有祖父慈愛,一手將蘭某撫養長大,今日高中,是慰祖父養育之恩,也望能慰父母在天之靈。” 說著,蘭延之垂眸斂目,似是極為傷心,對著顧烈深深一拜。 他說的這好幾句話,就兩點最重要:大哥遇害和去秦州走親。 去秦州走親戚,意味著秦州有親戚,既然有親戚,長得像又有什麽奇怪?狄其野就算是他親戚,也不是他大哥,因為他大哥已經遇害了。 所以,誰都無法拿他來質疑定國侯與王子的關係,再說,陛下從來沒明說過,定國侯和王子究竟是什麽關係。 到這時,顧烈才認真看了蘭延之一眼。 顧烈在要害位置上用了對狄其野忠心耿耿的下屬,一方麵是這些人有才忠心,幾乎各個都沒什麽家族牽扯,另一方麵,是以防萬一。 他畢竟比狄其野大了九歲。 這也是顧烈用心讓狄其野和顧昭培養感情的原因,帝王無情,權勢無情,若是自己先走一步,誰能保證顧昭那時不嫌狄其野礙眼?誰能保證朝堂那時不會清算狄其野? 所以,若是自己不能守著狄其野走到最後,朝中有人站狄其野,顧昭也對狄其野有父母般的濡慕,這是顧烈能留下的最好局麵。 因此,顧烈摒棄了心中酸意,看著現在就知道維護狄其野的蘭延之,有了考察的意思。 薑通、左朗遠走邊疆,鍾泰早就遠在雲夢澤,在京城中的,唯餘敖一鬆和牧廉。薑延畢竟是顧烈的手下,根本不能算是定國侯的勢力。 若此人能堪大任,顧烈不介意扶他一扶。 “狀元郎仁孝,”顧烈毫不吝嗇地稱讚道,“不愧是萬裏挑一、一舉奪魁的一甲頭名,想必蘭家祖父也是忠君仁孝,才能培養出如此兒郎,該賞。” 顧烈這一出口,就把言官手裏的把柄都一筆勾銷作廢了,陛下親口誇的忠君仁孝,誰還敢說蘭延之欺君?難道誰敢出來打陛下的臉? 蘭延之本心是盡力維護狄其野,沒想到陛下會賞祖父,這倒好似是他存心攀高枝似的,但龍威浩蕩,而且賞的是祖父,蘭延之礙於君威孝道實在不能推辭,隻得重重叩首謝了賞。 照例,一甲三人都點了翰林,入翰林院。 滿朝文武暗中傳遞著眼神,這下子,京城八卦又要熱鬧起來了。 * 近日,滿京城都在議論新科狀元郎蘭大人。 首先是蘭大人長得好,長得不僅好,還像定國侯,一樣的白皙,一樣的俊俏。 因此打馬遊街那天,蘭大人被姑娘們扔了滿身的花朵手絹,甚至有姑娘仗著坐在酒樓廂房裏,毫不矜持地大聲喊“此生難嫁定國侯,願能一嫁蘭延之”,被京城百姓引為笑談。 其次,蘭大人著實是富貴人家出身,嬌生慣養得不得了。 喝水要用玉杯,轎子布簾用的全是蜀錦,四月份了,還因為京城風大染了風寒,倒是沒有耽誤辦差沒有請假,隻是從此出入都披著輕薄暖和的兔毛披風。 於是一時間“願嫁蘭延之”的風潮又迅速褪去,這麽個身子單薄的金貴人,得什麽樣的仙女才敢和他配啊。 但這風潮一褪,八卦他與定國侯關係的風潮就又起來了。誰不知道定國侯打仗時愛穿戴著手套大氅?雖然定國侯一點都不體弱多病,但這感覺當真是像啊。 不論京城百姓如何興致勃勃地八卦,顏法古此時隻有一個心情,悔不該不聽薑揚的話,沒事瞎算什麽? 整個京城熱議的小蘭大人站在他麵前,正兒八經地一拜,請求道:“在下走投無路,聽聞顏大人有神算之稱,請顏大人幫忙算算。” 顏法古小心翼翼地問:“算什麽?” 蘭延之又是深深一拜:“算我走失的大哥身在何方。” 顏法古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第124章 同黨共謀 顏法古被蘭延之堵得到處躲, 又成了京城一大趣談。 要是一般人事, 好不容易有人欣賞自己的算命技術, 他顏法古為了慧眼識英的知己,怎麽也得好好給算上一卦。 可這不是一般人事。 當時蘭延之奉天殿麵聖,顏法古在殿上就捏指算了一卦, 算出來狄其野和蘭延之是血濃於水的關係——顏法古仔細一想,汗就下來了,這倆血濃於水了, 小王子和誰血濃於水去啊?公子靂可不姓蘭呐。 這卦簡直和當年算顧烈子嗣的卦一樣催命, 而且也許和那副卦一樣不準,顏法古吃過一迴嘴巴不把門的虧, 讓薑揚削了這麽些年,這迴是死活不肯開口。 再說了, 小蘭大人雖然執著,說到底不是熟人, 但人家念著亡兄那麽些年,甚至到了連找顏法古算卦這點希望都不肯放過的地步。顏法古畢竟年紀上來了,心裏不落忍, 也不可能編瞎話騙他, 隻能見著蘭延之就跑。 得虧倆人年紀差得有點大,要不然,京城百姓能給他們編一出鳳求凰來。 京城哪有事能瞞住顧烈,於是清明祭祖那日,到了夜裏, 狄其野陪著顧烈在奉先殿守夜,就聽顧烈提起:“顏法古被蘭延之堵得到處鑽呢。” 這事說起來,狄其野覺得好笑,不為別的,就為顏法古天天跟見了貓的老鼠似的模樣:“他堂堂一個道士,當年到處討命來算,不讓算都非給算,現在因為不給人算命被追著到處跑,是不是叫天道好輪迴?” 狄其野可還記得當年顏法古非給他算出了一個旺夫命。 他說顏法古堂堂一個道士,把顧烈也弄得無奈了,顏法古也真是開天辟地來頭一個拚了命想往欽天監調任的大臣,顧烈搖頭笑罵:“胡鬧。” 正說著話,顧昭來請安,說也想為祖宗們守夜,顧烈不許,把人勸迴去了。顧昭下月十四生辰,正是長個子的年紀,守什麽夜,好好睡覺才是正理。 奉先殿今夜不關殿門,到底是春寒還沒過,炭火盆擺了好幾個,兩人坐在蒲團上說話,狄其野裹著張大軟毯,越發襯得麵如冠玉。 顧烈看他裹著毯子毛茸茸的,忍不住把人軟毯掀了,讓狄其野靠自己懷裏,抱住了,再把軟毯給人蓋好。 他在顧烈懷裏伸手捏顧烈的下巴,笑問:“陛下,你就是這麽給祖宗守夜的?” 顧烈不以為意,他要是信什麽地下有靈,剛才就不會趕顧昭迴去睡覺,因此先是把狄其野的手捉迴軟毯蓋好,不讓狄其野亂動,才一本正經道:“定國侯有輔定天下之功,若是為給楚顧祖先守夜著了涼,豈不是祖先不保佑我大楚功臣的過錯?” 睜眼說瞎話莫過於此,狄其野都聽呆了,迴過神來隻能笑,他家陛下著實不是一般人物。 “關於蘭延之,”二人數日避而不談,顧烈到底是問了出來,“你是怎麽看的?” 數日時間,盡管忙於籌備並進行清明祭祖諸事,但也足夠顧烈把蘭延之和蘭家查個底兒掉了。 蘭延之的父母,確實是在秦州行商時遇害的,當時同行的長子,也確實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蘭家祖父不願相信長孫已死,但畢竟怕有個萬一,若是長孫真的沒了,不給他立個墳豈不成了無處可去的野鬼?所以盡管蘭家家裏一直供奉著長生牌位,也還是給長孫在父母墳邊立了衣冠塚,外人也都以為蘭家長孫和父母是一同去了的。 因此,蘭延之不會成為一個大問題,但能不能得用,用到什麽位子,顧烈當然得視狄其野的態度而定。 狄其野卻反問:“你是怎麽看的?” “他可能是你,”說你似乎不對,顧烈頓了頓,才繼續道,“你這個身份的親兄弟。” 說到親兄弟三個字,狄其野察覺到摟抱著自己的臂膀不自覺地僵硬收緊。 狄其野漫不經心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就算是,我‘活’過來的時候,這個殼子裏的人也已經死了。我認不認蘭家,都可以算是欺哄,除非我將實情坦言相告,但那是不可能的。這件事上,我做什麽都是錯的。所以重要的是,你對蘭家,怎麽看?” 真是熟悉的決絕。 可顧烈卻並不覺得不好,甚至,他必須承認,狄其野對他人的決絕,他並不是不樂見的。 然而顧烈畢竟不是真的不重視親緣,否則他不會將亡燕複楚視作一生奮鬥的目標。於是強忍下獨占欲,提示道:“你不想要親人?你們畢竟,血濃於水。” 這樣相似的長相,這樣巧合的時間地點,若不承認狄其野很可能就是蘭家大哥的事實,那是自欺欺人。 狄其野輕笑道:“顧烈,我上輩子,是人造的人。” 他一睜眼,看見的不是欣喜若狂的家人父母,而是冷靜地取走他的血,根據氣味與血液分析,判定他能否活下去的實驗員。 在他成長過程中,見得最多的,就是戴著防護麵具的實驗員。 “長久以來,我對任何人,不論是上輩子那些身體基因就與我有本質不同的人,還是這輩子這些也許和我同源同宗的古人,都沒有太多的親近感。” 也許是基因缺陷,也許是本性冷淡,他從來沒有像其他實驗品那樣試圖親近實驗員,也從來沒有想要和其他人在一起。 這也是為什麽,盡管他在各項測驗中都遙遙領先,一旦實驗員發覺他的基因改造失敗,隻是一個原始人,就立刻丟棄了他。 用報告上的話來說:疑似冷血,無法培養忠誠度。 但他自認絕不是一個冷血之人,他隻是冷淡,而且,他自認比絕大多數人都更忠誠勇敢,這一點,絕不是他自誇,他已經用生命證明了他對聯盟的愛。 “其實一開始,我對古文對成語的興趣,表現出我對人類、尤其是古人類的迷戀,也是為了讓軍校、軍隊高層放心。後來才真正對古戰術,對你,產生了興趣。” 狄其野仰起頭看著顧烈:“你是上位者,我也是,我們做一件事,從來不是隻為了眼前這一件事。在這個時代,你,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所以,蘭延之你用不用,關鍵要看你覺得他有沒有用。” 顧烈的籌謀,狄其野明白,所以選擇了配合。 這種配合,並非是利益上的,而是純粹感情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