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烈反問:“堂堂一軍之將,若是臨陣染了風寒,也不耽誤打仗?” “怎麽就染了風寒了,”狄其野坐在軟毯裏,不樂意地迴,“我這麽一個強壯英武的將軍,被你說得跟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似的。主公,你這樣不行。” 顧烈涼涼地看著狄其野無意識地往軟毯裏縮。 胡鬧。 再強壯的人,大冷天跳下濁河,輕易也受不住。染了風寒都是最輕的。 這個楚軍上下行軍時唯一一個還戴著皮手套的人居然還嘴硬。 顧烈正無言,聽狄其野還在那感歎:“唉,怪道我那日聽阿虎講金梅記,裏麵有句話,叫做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金梅記? 狄將軍好興致。 照什麽溝渠,不是你自己往溝渠裏跳的? 顧烈一言不發往外走。 狄其野追問:“你去哪兒?” 顧烈沒好氣道:“去照溝渠。” 狄其野在顧烈身後,笑趴在軟毯裏。 * 楊平近日日子過得十分興奮,他煞了柳家的氣焰,把謝家家主叫來宮裏罵了好幾迴,王氏和柳氏一前一後都有了身孕,更是證明他雄風尚在。 這一日忽有侍人來報,說有外族使者覲見。 外族使者? 風族已經被楚顧收服,天下哪還有成氣候的外族勢力? 楊平心生疑惑。 他端著架子命令道:“先問問他們是來做什麽的。” 侍人領命而去,不一會兒迴來稟報:“他們說,他們是北方的刺伊爾族可汗手下,帶來的是給燕朝丞相韋碧臣的迴信。” 刺伊爾族,楊平想起來了,這是一支強大的馬上民族,曾經南侵大燕,先帝派顧麟笙將他們打退於狄斯刻勒山外,此後與大燕相安數年,未曾南犯。 直到今日,才又出現在北燕都城。 韋碧臣聯係他們做什麽?他們又有什麽企圖? 楊平登時驚出一聲冷汗。 前有楚顧這條豺狼,難道後麵還多了一條惡虎? “將他們請進來,”楊平一迭聲命道,“都盡足禮數!” 楊平並不知道刺伊爾族經曆了怎樣的大起大落。 當年他們南侵大燕未果,於是向西行去,從狄斯刻勒山一路砍殺至波笛海灣,征服無數高文明國家,在武力征服史上創下了無比駭人的記錄。然而他們善於屠戮,卻並不知道該如何治理,在征服地人民的反抗下,又一路被打迴了北荒老家,半死不活窩在冰寒之地,不敢再露爪牙。 收到韋碧臣彬彬有禮的來信,刺伊爾族貴族們自己都很訝異。 然後他們派出密探混進北燕,驚喜地發現這個曾經強大的鄰居竟然已經成了喪家之犬,龜縮在北方三州,時刻可能被消滅。 刺伊爾族以為,他們複興的契機到來了。 這就是為何刺伊爾族會派出使者來到北燕。 刺伊爾族使者在侍人畢恭畢敬的引領下,倨傲地來到了楊平麵前,呈上了一封更是堪稱極為傲慢的來信。 楊平讀罷大怒,叫人把刺伊爾族使者趕了出去。 刺伊爾族可汗在信中說,若是楊平獻上北方三州,他願意出兵,打退楚顧,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楊平把這封信丟在炭盆裏。 不等它燃起,就又趕緊從炭盆裏撿了迴來。 願意出兵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 狄其野折騰夠了濁河,又去擺弄起了沙袋,測試怎麽運用杠杆才能在短時間內把最多的沙袋卸載到同一個地方。 他擺弄完沙袋,去涿渡城下晃了一圈,非常誠實也非常囂張地告訴城樓上澆水的守兵:“明日,本將軍率楚軍來攻。” 守兵嚇得把水桶丟下了城樓。 通知罷,狄其野打馬迴營,無雙轉身時仰天一嘶,像極了嘲諷。 次日一早,狄其野就進了帥帳,興致勃勃地對顧烈許諾:“主公,今日涿渡城必破。” 顧烈往擺著翼州堪輿圖的帳側掃了一眼,然後看向狄其野意氣風發的瀟灑麵龐。 他從不懷疑這個人在戰場上的驚才絕豔。 他學狄其野挑了挑眉,頷首道:“那本王就,拭目以待。”第61章 涿渡之戰 涿渡城。 有了狄其野的事先通知, 天還沒亮, 王識獻就一共派出了五隊小兵去濁河取水來澆城樓, 為了保持城樓的不可燃狀態,一刻不停,擔著水桶上上下下, 累得老黃牛一般。 王識獻也繃緊了心神,為了做出與守城兵卒共存亡的架勢,天光亮起後, 他還特地身穿重甲登上了城門, 準備迎接楚軍的攻勢。 然而來的不是楚軍。 是浩浩蕩蕩的濁河之水。 用沙袋圍壩阻攔了兩日的濁河,一朝宣泄而出, 帶著不容阻擋的氣勢,浩浩蕩蕩地奔流而下, 濁河含沙量十分的高,土黃色的洪流以氣吞山河之勢, 眨眼間就衝到了王識獻眼前,王識獻嚇得大喊一聲,反應極快, 迅速往城樓下跑。 他兔子一般跑下城樓, 正要騎上馬往城裏跑,被濁河衝垮的城樓往裏一垮,石磚俱下,馬嚇得飛快跑走。 王識獻頂著頭盔靈敏地左躲右躲,在許多守城將士被衝進城內的情況下, 他甚至踩著垮塌的石磚越躲越高,眼見著能用奇跡一般的走位逃出生天,也許是老天爺看不過眼,搖搖欲墜的城門終於倒下,正好把王識獻拍暈了。 狄其野見城門一倒,立刻放出信號,站在安全山腰的士兵們斬斷數根草繩,木架上的無數沙袋填入缺口,止住洶湧的水勢,隨後堪輿隊帶領準備好的分隊一擁而上,緊急修補大壩。 這邊修補大壩,那邊狄其野已經率領楚軍,踩著齊腿深的水攻進了涿渡城。 此戰結果,已經沒有了懸念。 孫武認為火攻強於水攻,《孫子兵法》中說,“故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水可以絕,不可以奪。”意思是,用火來輔助進攻明顯容易取勝,用水來輔助進攻隻能加強攻勢。水可以斷絕敵人的聯係,卻不能燒毀敵人的蓄積。 這話說得其實沒錯,狄其野也確實隻用水攻來攻破城門,後續攻城還是自己帶兵上陣,並沒有隻用水攻。 然而也有反例,戰國時,赫赫有名的秦國將領白起,就在修堤蓄水後開堤灌城,用水淹沒楚國鄢城,其後不管不顧,任水淹死全城三十五萬軍民百姓,因為屍體都順水勢被衝至城東,泡水腐屍堆積成山,至今鄢城城東的坡地都被稱為“臭池”。 白起其心之狠,冠絕古今,不怪是天下第一屠夫,他手下近兩百萬亡魂,史稱“人屠”。 所以,這就是狄其野為何要自己跳下濁河去測水速和帶沙量。 水勢易借難收,假如像白起那樣放水不顧,涿渡城與戰國鄢城必然是一個下場。而想要收水勢,反過來一個弄不好就容易犧牲楚軍自己的兵卒,故而狄其野十分小心,寧可自己大冷天跳濁河,也不想讓自己手下兵卒無謂犧牲。 顧烈被狄其野小心安排在水淹不到、能看清戰場全貌的山坡上,還沒看到最後,顧烈猜出了狄其野的布局,帶領近衛王師打馬下了山坡,趕到涿渡城外西北方向的涿道。 狄其野領兵攻入涿渡城,把戰場交給五大少,他帶領一隊親兵施施然從西麵城門出了城,繞入涿道,就等著把外逃的北燕守軍將領一網打盡。 他踏上涿道,卻見到已經等在那裏的顧烈。 狄其野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帶著親兵與顧烈匯合,笑說:“誰說主公隻擅水戰?” 顧烈不吃他灌來的這口迷魂湯,坦言道:“我是窺得全豹,才猜到你的後招。要是這樣都猜不到,我能帶兵才是稀奇。” “主公過謙了,”狄其野指著慌亂逃入涿道的北燕將士,實事求是地說,“不止有人猜不到,還自投羅網呢。” 楚軍一擁而上,把這些北燕逃兵粽子似的綁起來。 顧烈無奈地笑了一下,又收斂了表情。 他有心想說說狄其野莽撞,可這話沒法說,狄其野做事確實都占著理。 顧烈要是說他不愛惜自身,這難道說狄其野愛惜兵卒是錯?顧烈要是說他太過急躁,可以把方法教給堪輿隊再由堪輿隊去測量,這難道說狄其野不該及時把握戰機? 顧烈腦內演練攻防,發現不論自己說什麽,狄其野都有能迴嘴的話,而且狄其野很可能就是會這麽迴嘴,占著理反過來氣他。 所以顧烈不想說,但他心裏又擰著。 本來麽,要是一般君臣,這種時候,主公大可以為勝仗高興,把狄其野好好表揚一番,或許再稱讚幾句狄其野愛護將士,這事就結束了,沒什麽可擔憂皺眉的。 可是…… 近衛的迴稟打斷了顧烈沒理出個頭緒的沉思。 “主公、將軍,”近衛急忙稟報,“敵將王識獻跑了。” 跑了? 狄其野挑眉,驚奇道:“慫人命大。” 顧烈凝神細思,對狄其野道:“附近二城,若即刻出擊,是否有把握拿下?” 狄其野一愣,笑道:“我領兵去攻,隻需一夜。派他們去,一天一夜足矣。” 片刻後,顧烈下巴輕抬:“就派他們去吧。” 狄其野瀟灑一禮:“末將領命。” 話音剛落,騎著無雙往涿渡城去了。 顧烈一邊幫他善後,一邊接著想,可是,可是什麽呢? * 王識獻確實是慫人命大。 他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在倒地的城門下麵,幸運的是,城門雖然拍暈了他,但最終是倒在了城牆垮塌的落石落磚上,沒有把他壓死。 此時楚軍已經打入城內,王識獻悄悄探出頭去,看到楚軍已經破入城門,立刻又縮迴了門板下。 王識獻拚命把身上的重甲厚衣全都脫了,絲綢裏衣也脫了,隻穿著為了展示自己廉潔的藍布外袍,用力在泥水裏搓了搓,這才往身上一裹,灰不溜秋地爬出城門門板,匍匐而行,鑽進小巷才一路疾奔。 王識獻仗著一早就思考出了數條逃生路線,成功搶在楚軍之前,從北麵逃出了涿渡城。 所以說,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