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說起來,前世把狄其野關在宮裏的時候,雖然時常相對無言,倒也是顧烈最不被他氣的時候。  然而那種狀態,像是兩潭死水,也沒有誰舒服一點。  顧烈前世的楚王宮中,在他自己的寢殿後,沒有建什麽巧奪天工的小花園,而是像尋常農家的院子般種了幾棵樹,滿地荒草,碎石鋪出小路,通向一棟簡陋的三間平房。  那是仿著年少時他居住的房屋建的,群臣都稱讚他不忘本,其實顧烈是想要時刻警醒自己,不能變成養父那樣怨天尤人的懦弱之輩。  狄其野被他關在楚王宮裏,自然是十分的不服氣,於是非要住在平房裏,顧烈也由著他,反正不出去滋事就行。  那平房本是個空擺設,有了狄其野之後,就漸漸富奢起來了。  顧烈後來一直沒想通為何狄其野非要尋死,因為他一直認為狄其野是相當會享受生活樂趣的人。  狄其野住進平房,第一天就正正經經寫了折子,顧烈驚喜地打開一看,狄其野是想要一個浴池。  一間房改了浴池,一間房鋪上厚厚毛毯,大張旗鼓搬了舒適的床進去,最後一間狄其野用來用餐、遊戲和看書。  顧烈問:“你怎麽待客?”  狄其野驚了:“我明擺著不歡迎人來,還有誰這麽不識趣?”  不識趣的顧烈黑著臉迴了寢殿。  但片刻之後顧烈一想,這人被自己關在宮裏,還有誰來?又覺得對不住他。  兩個人越來越沒話好說。  顧烈有時在小書房坐著,看著狄其野在後麵自得其樂。  院子裏有棵桂花樹,那一年開得特別好,深綠樹葉根本藏不住那些一簇簇的淡金色的小花,香氣撲鼻。  狄其野不知看了什麽雜書,要打桂花釀酒,侍人們在樹下幫他鋪好了氈子,狄其野骨節分明的手裏拿著一根綠竹杖,閑閑敲著桂樹枝,淡金色的花撲簌簌地掉下來,像是在他周圍下了一場花雨。  有侍人在廊下感歎,定國侯真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  顧烈看了卻心痛。  這樣的人,不該被鎖在宮裏。  可不把他鎖在宮裏,不論是功臣借狄其野之名生事,還是這人又肆意妄為招惹攻擊,顧烈都有可能保不住他。  於是隻能繼續這麽僵持著。  冬天一來,狄其野就不強了,又正正經經上了一本折子,言辭懇切,繪聲繪色地描寫了自己受凍的慘況,請顧烈好心收留他住偏殿。  於是就住到了偏殿裏去,天天都是沒有暖爐活不下的樣子,像是隻蹭住的野貓。  春光爛漫時,狄其野就又精神了起來,招唿都不打就搬迴了平房裏。  萬物複蘇,蚊蟲螞蟻也都複蘇了。  狄其野指使著禦醫繞著平房埋了許多驅蟲粉,還讓人給三間房都掛了重重紗簾,床上也加上紗帳。  據說他在定國侯府一直是這麽幹的。  顧烈對他這些要求沒意見,隻有一點:“寡人沒死呢!你掛一屋子白。”  狄其野也很無奈:“陛下,你宮裏儲備的帳幔,除了王後用的那些,不是白就是深青,深青是楚顧王色,我又不能用。”  末了還抱怨一句:“自己摳門怪誰。”  顧烈忍了又忍,到底是沒說話。  顧烈借口後院也是寢殿範圍,給他都換了深青帳幔。  狄其野歎氣:“陛下,你這個人……唉……”  他話說一半,不清不楚的,顧烈再問,他又不肯說了。  初夏的時候,狄其野想把後院分一半挖成荷塘,顧烈堅決不許。  於是狄其野用瓷水缸養起了睡蓮。  那是名家燒製的一套淡青冰裂紋瓷器,是過年時秦州獻上來的年禮,從井口大小的瓷水缸,到不足手腕粗細的瓷水杯,大大小小足足三十三個。  當時狄其野瞧著喜歡,挑了三個走,一個水杯拿來喝水,一個罐子拿來投壺玩,一個瓷水缸擺著沒用,現在正好拿來養蓮花。  到盛夏時,那移來的睡蓮骨朵們還真開花了。  狄其野剪了一朵,從顧烈殿裏同套的瓷器裏取了比水杯大一點的那個,盛了水,把那朵睡蓮放進去飄著,送給顧烈,說是借住平房的迴禮。  顧烈看著地方獻上的瓷器、宮裏的水、近衛找來的睡蓮,幹笑兩聲:“定國侯破費了。”  “破費什麽?都是你的,”狄其野直白道,“重要的是心意。”  顧烈能說什麽,這人總占著理。  顧烈迴想起這些舊事來,不知不覺又在看著狄其野。  總之就是愁人。  狄其野嫌熱,伸出手來,把毯子連被子一起掀了。  *  狄其野熱得滿身大汗,到最後熱醒了,結果一睜眼,就看見了顧烈。  狄其野小嚇了一跳。  他表現了這麽多天,顧烈一點竅都沒開,怎麽他病倒一晚上,這人就主動睡邊上了?  仔細一看,想明白了。  狄其野身上蓋著軟毯,顧烈睡在軟毯上壓著一邊,另一邊壓著青龍刀。然後在上麵蓋了顧烈自己的被子。  狄其野雖然不是不感動,還是對天翻了個白眼。  這人做到這份上,居然還是一點都不開竅。  狄其野看著顧烈近在咫尺的肩膀,磨了磨牙,簡直想咬他。  這人睡著了,還是不見放鬆,神情嚴肅,眉頭也輕擰著,仿佛時時刻刻都在計劃著複楚大業。  狄其野用視線描摹起顧烈深邃的五官。  顧烈有個高鼻梁,狄其野想起大校們說的笑話,唇角微勾。  顧烈的唇不薄不厚,按顏法古說來,應該是既不薄情也不濫情,而且顧烈還長了一雙眼尾微翹桃花眼,桃花眼,不該走桃花運?  明明長了這麽一張英俊的臉,偏偏把自己活成了小老頭。  狄其野腹誹著,忽然聞到了極淡的香氣。  可他明明沒受傷?  狄其野小心地靠近,伸鼻子嗅了嗅,聞出那淡淡的夜息香是出自顧烈的衣物。  明明在青城山的山穀留宿時,顧烈衣物都還清清爽爽的沒有熏香。  難道顧烈的頭痛已經到了睡不好的地步?  狄其野心中歎息,這人就是思慮太重,還總對他生氣,所以才會睡著時都皺著眉。  他不知不覺伸出手去,用中指和食指點按住顧烈的眉頭,往兩邊抻,想把顧烈的眉心抻平。  “狄將軍,你在幹什麽?”  有人咬牙問。  看看,又對他生氣了。第63章 誰是贏家  狄其野收迴手, 假裝沒聽見, 看著顧烈的眼睛問:“你幫我壓著被子?”  聽他這麽一明問, 顧烈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板著臉迴答:“理應如此。”  隨後又補充道:“誰讓你在我帳裏。”  狄其野想說又不是自己暈倒了還會走,強闖進帥帳來的。但注意力被顧烈說的理應如此四個字給吸引住了, 下意識不大高興,端出假笑問:“哦?理應如此?主公還給誰壓過被子?”  “顏法古。”顧烈實話實說,為了轉移狄其野的注意, 還把當年初遇顏法古的事說了一遍。  狄其野倒不是不驚訝於顏法古還有這樣悲慘的往事, 但還是忍不住追問:“當時你們三個睡的,和現下情形一模一樣?”  顧烈麵不改色道:“當然。”  聽完這話, 狄其野腦內浮現了薑揚、顏法古和顧烈三人頭挨頭著睡在稻草堆裏的畫麵,被雷得一個激靈, 還很鬱悶。  狄其野不說話,顧烈就開始教訓他, 從大冷天跳濁河一直說到生病不請軍醫,把這幾日積壓的意見通通說了個遍。  這人就是一天到晚想這麽多才睡不著,狄其野在心裏腹誹, 一點都沒有悔過的意思。  顧烈終於把想說的都說了出來, 臉色倒是好看了不少。  狄其野嫌自己一身汗,試探著對顧烈道:“我想沐浴。”  顧烈剛平靜下去的火又竄上來了。  “冷病了還沐浴。七歲小兒都比你懂事!”  果然不行,狄其野本就沒抱什麽希望,接著極為明顯地轉了轉眼睛,對顧烈道:“主公, 末將生病,待在帥帳不合適,謝主公收留,請主公準我迴帳。”  他這話問得有些意思。本來顧烈就隻是心急之下沒想明白才把他抱到了帥帳裏,後來為了避免他吹風受涼,也沒讓張老把他帶迴將軍帳。按道理,他主動迴自己帳子,根本不用顧烈批準。  但他這麽一說,好像他迴不迴去是由顧烈做主似的,而且他明擺著一副計上心頭的樣子,顧烈自然會懷疑他急著迴將軍帳,是因為那裏沒人管著他沐浴。  顧烈果然中計。  “張老說你能沐浴之前,你老實在這待著。”  狄其野故意道:“我一身是汗,主公你也不嫌難聞。”  他素來好潔,昨日剛沐浴過,隻是跟著顧烈上瞭望台看柳家降將們出逃,後來還是被顧烈抱迴來的,哪裏有多髒。而且不知是否是血液異香的影響,他幾乎不生體味,更談不上難聞。  顧烈又不是沒有和將士們同吃同住過,根本不怕狄其野的“威脅”,他知道狄其野不能忍髒,於是無所謂道:“你可以換裏衣。近日不行軍,床褥被子也可每日更換。但沐浴不行。”  狄其野非常想問顧烈,你都做到這份上了,到底是真傻成這樣還是裝傻啊。  但是這當然是不能問的。  狄其野忽然覺得,談戀愛能不能讓人成長,他現在是不知道,但戀愛前的盲目攻防,鬥智鬥勇,他是體會到了,感覺像是在一片漆黑的模擬戰場上打仗。  不知道戰場局勢,不知道對方的排兵布陣,也不知道自己的優勢在麵對對方的時候還算不算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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