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烈輕笑,對他說:“蜀州一戰,本王深陷包圍,局勢比今日緊急百倍,敵軍數目更比今日多出數萬,狄其野白衣鐵甲,單槍匹馬,糾集散兵就敢直衝敵陣,救本王於危急之際,救大楚於存亡之間。” “你是本王的兒子。你要好好記著。” 雖不完全明白顧烈此言背後深意,顧昭仍然鄭重其事地點了頭。 父王讓他記住,他就一定牢牢記住。 * 風族偷襲落得個損兵折將、大敗而迴。 敖戈看到狄其野,就明白自己的算盤打了空,艱難地維持著麵色,狄其野猶不知足,騎著無雙特意過去打了招唿:“敖將軍,今日阿左阿右承蒙你照顧,你放心,我狄其野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這話讓敖戈瞬間出了冷汗。 要是狄其野想在戰場上算計他,他還有活路? 但狄其野放完話就不再理睬,無聊地等顧烈下山,等著看戲。 顧烈在近衛的簇擁下策馬下山,楚軍剛打完仗,戰場要打掃、戰士要休息,顧烈也不強求列隊相迎,將士倒是都自覺原地單膝跪下,迎主公迴營。 然後一個個被主公馬背上的孩子震愣在原地。 什麽情況? 主公與近衛們進了楚軍大營,薑揚顏法古站在帥帳外恭候,也被孩子震在當場。 薑揚脖子僵硬地轉向顏法古,難道這假道士終於算準了一次不成? 顧烈下馬,眾人行禮,顧烈親自將那孩子抱下馬背,牽在手中,走進了帥帳。 了不得了。 狄其野欣賞著眾人驚疑不定的神情,優哉遊哉地步入帥帳,聽顧烈這個幾乎不說謊的人,借著公子靂被家仆暗害的真相,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真相是公子靂被惡仆高望侵占家財,高望還想謀害公子靂的性命,被公子靂識破危險,自鎖於天下藏書閣中,後來高望鳩占鵲巢,將公子靂的清澗改為鬼穀,還招搖撞騙地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燕朝丞相韋碧臣,一個是風族幕僚牧廉,他們都被教壞了腦袋,踐行著高望扭曲的價值觀。 而在顧烈的版本中,多出了一個公子靂的後人,那是他心愛的女子,他們雖然相聚日短,卻是情根深種。因為顧烈要忙於征戰,那女子帶著他們的兒子迴清澗隱居,沒料到高望已經鳩占鵲巢,女子聰慧,發覺高望說辭中的疏漏,恐遭滅口,寫信向顧烈求助,沒想到顧烈晚到一步,隻來得及救下兒子,而伊人已是香消玉殞,命喪惡仆之手。 一聽顧烈宣布這孩童身份,薑揚心底是豁然開朗,這就讓一切疑惑都說得通了。 主公為何不娶妻?因為已經有了心愛之人。這個心愛之人還是前朝大先生公子靂的後人,想必是清貴聰明,極為美好,讓主公看不上庸脂俗粉。 主公為何帶著狄小哥去處理家事?因為傳信說惡仆害人,狄小哥最能打嘛,當然應該帶狄小哥。 但繼續聽下去,薑揚的心是跟翻江倒海似的不斷起伏。他先是欣喜主公終於有了心愛之人,然後驚愕於命運不公,竟然又一次將主公親近之人奪走,最後看著小王子,真是越看越像主公小時候,滿心憐惜。 主公,唉,真是命苦。 但薑揚忽然又想到主公這些年來將心愛女子隱瞞得滴水不漏,竟然一絲風聲都沒有,他作為主公最親信的家臣,心底不禁對主公越發敬畏起來——主公簡直深不可測。 最後,顧烈說,要追認愛妻名份,讓幼子顧昭為母守孝。 顧昭霎時紅了眼睛。 這一套真真假假的話,整個帥帳,除了已知情的狄其野,沒有人懷疑顧烈是在說謊。 主公有了子嗣,解決了大楚的老大難題,此刻眾將對主公、對小王子是滿心的憐愛,何況他們和薑揚一樣,都想到了主公竟然能夠將心愛女子隱藏得滴水不漏,被狠狠震懾了一把,自然都一口答應,連稱應該。 狄其野知道顧烈半是用這個不存在的女子當擋箭牌,半是給顧昭一個借口為老乞丐守孝,因此,當眾將都驚駭於主公深不可測的時候,唯獨狄其野在心裏感慨,顧烈真是心軟。 狄其野想到昨夜顧烈對他解釋的那個詞,涅槃,超脫了欲_望生死——他覺得顧烈這隻火鳳再這麽發展下去,就快能涅槃了。 這可不行。 * 薑揚還有事稟報,顧烈讓狄其野帶小王子先行迴後帳,在薑揚憐愛的眼神目送下,小王子乖乖牽著狄其野的手,跟狄其野走了。 真是個乖孩子誒。 隨主公。 “如何?”顧烈估算著在四大名閥那邊的部署,直截了當地問薑揚。 薑揚稟報,說燕朝皇宮裏那位柳美人果然不是一般人物,掉了孩子,還能把楊平哄得賞賜不斷,柳家也乘風而起,在燕朝又有複興之勢,對大楚這邊就弄虛弄鬼起來,恰好給了大楚斷絕往來的借口。 然後是嚴家,嚴家和柳家掐的厲害,柳家一複興,嚴家自然下落,何況他們在雍州戰場死了兩個嫡係子孫,因此大不如前,急著與大楚更進一步,聽候差遣。 王家與大楚無交涉,但先前送迴去那個王氏女子,聽說被家族逼著跳著井,隨後大張旗鼓地為她建了牌坊,文人皇帝楊平聽聞後,還寫詩盛讚她高潔,追賜她女官封號。王家順勢把那女子的庶妹送進了宮,踩著牌坊一步登天。 謝家自詡清流,和先前的意思一樣,能幫就幫,不介意幫大楚一把,但對於徹底反燕,依然態度曖昧著。 顧烈閉目細思,輕敲桌案,道:“將天下藏書閣、公子靂、惡仆高望與韋碧臣、本王妻兒的恩怨糾葛公之於眾,一定要寫得清楚明白,最好是鄉間老嫗都能聽懂。” 薑揚聞弦歌而知雅意,韋碧臣多年來對顧烈肆意謾罵詆毀,這一迴,就揭穿他的老底,釜底抽薪,因此薑揚越想越是心下痛快,大笑應承。 “然後,告訴謝家,他們既然以匡扶天下的清流自詡,”顧烈抿緊唇角,“我大楚如今得天下藏書閣,就是天命所歸。讓他們做一個決斷,是與腐朽暴燕一同沒落,還是順應天命,為大楚修書護閣。大楚不容二心之臣。” “是。” 薑揚也應了,踟躇一二,還是問道:“主公,那風族幕僚牧廉,自稱是狄小哥的師兄,那狄小哥……” 他的聲音低下去,提醒道:“您可還記得,狄小哥初來乍到時,說他是秦州青城人士。” “狄其野天資聰慧,曾被惡仆高望強擄進山,非要他拜師學藝,”顧烈給自己和狄其野圓謊,“他不肯學,受了許多苦楚,若不是聽他說起,本王也不知那惡仆如此卑劣,險些趕不及救出昭兒。” “難怪……”薑揚驚訝,沒想到確實還有這麽一層淵源。 顧烈叮囑:“他不愛提,就將此事略去。你也不要在他麵前提起。” 薑揚應是,又真誠恭喜主公重逢愛子,才離開了帥帳。 顧烈仔細思忖自己的部署,推斷燕朝必亂。 風族敗走,燕朝必亂。 天下三分之勢,即將名存實亡! * 燕朝皇宮。 丞相韋碧臣竟然師從害死公子靂的惡仆高望,流言從楚地傳來,宮中雖明麵不提,但也幾乎是人人有所耳聞。 文人皇帝楊平近來是愁緒滿腹。 作為一個皇帝,他自歎不該出身帝王家,他不認為“文人皇帝”是什麽不好的稱號,楊平心底是以南唐後主自況,自認詩詞也不比南唐後主差,一心要在史冊上留下一段淒美傳說。 至於民間戰苦、百姓饑寒,那隻是他寫詩作賦的韻腳,作為自哀自憐的潤色,平日裏他才不關心宮外百姓過得如何,但該哭“民生多艱”的時候,他的眼淚也能掉下來。 他寫詩詞,就和韋碧臣寄給顧烈的罵信一樣,是給他自己留個自傳,給後世留個憑據——都看看啊,朕是一個多麽驚才絕豔、卻不幸生於帝王家的才子啊。 但韋碧臣的來曆如今沾上了髒汙,怎麽不讓楊平心底難受。他原本能和韋碧臣留一段君臣佳話,沒想到韋碧臣認了個惡仆為師,還叫顧烈查了出來,讓他的淒美傳說憑空多了個汙點,怎麽不讓他發愁。 柳美人慣來是知情知趣,因此楊平近來居然丟開了剛入宮不久還新鮮著的王氏新寵,常到柳美人殿中坐坐。 昨日,柳美人還給他獻了一杯頂級綠茶,名字也風雅,喚作“書山時雨”,據說隻產自書山山頂的三株茶樹,每年多一兩都找不出來,十分名貴。 楊平竟然從未喝過,一飲之下,口舌生津,大喜過望,連寫了三首詩。 今日見到進宮請安的韋碧臣,君臣二人都是愁容難掩,韋碧臣還露出了半分不耐,讓楊平心底很是不舒服,卻也找不出話來說,想來想去,便炫耀道:“韋丞相可曾喝過書山時雨?” “不曾。”韋碧臣一愣,皺眉迴答。 楊平到底是個皇帝,一而再地被冷臉,也不再上趕著,閑話兩句就讓韋碧臣退下了。 韋碧臣前腳剛出去,伺候楊平的太監就提示道:“陛下,書山時雨原是貢茶,韋丞相十分喜愛,五年前從貢茶單子上劃去。丞相府中待客,用的都是書山時雨。” 楊平麵容扭曲,立刻一迭聲找人來把這個太監杖斃。 然後怒氣衝衝地往後宮趕,進了柳美人的殿裏,抬手就是一巴掌:“賤人,你敢算計朕!” 柳湄被打趴在地,先是低笑,然後笑聲越來越響,竟是狂笑起來。第42章 算謀風燕 自從柳湄失去腹中嬰兒, 少女時代對君王的浪漫幻想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蕩然無存, 剩下的隻是不想承認癡心錯付的執著, 但心底密密麻麻積累的恨,如同蟻群,時時刻刻噬咬著她的驕傲。 到這一巴掌, 徹底心死。 柳湄緊緊攥著絲帕,蔥白的指甲深深陷進嬌嫩的手掌中。 她是北燕第一才女,沒有人, 沒有人可以小瞧她, 什麽楊平,什麽顧烈, 她要讓這些男人為欺辱她付出代價! 柳湄狂笑過後,淚盈於睫, 趴在地上,慘笑著看向楊平, 語氣是失望到極點的空洞:“原來挑明一個全天下人都知道的真相,就是算計?” 她借著跪起來的動作不經意抖落外袍,露出瘦削圓潤的絲衣包裹的肩膀, 顯出弱不勝衣的羸弱感, 似是在克製內心的害怕與哭意,咬牙強撐道:“原來,陛下竟然膽小至此,連小小一兩茶葉,都不敢質詢韋碧臣?” 柳湄雙手撫向自己的腹部, 一臉恍惚,像是那裏還有個孩子似的,然後又清醒過來,大睜鳳目,對又羞又恨的楊平正氣凜然道:“我柳湄敢愛敢恨,甚至敢為你赴荊州奪楚。我一片冰心,天地可鑒!可惜我一腔癡心,都錯付給了你這個耽於情_欲、無能軟弱的負心郎!你竟然坐視韋碧臣害死你唯一的孩子!” 她低下頭去,喃喃自語:“是個男孩,我看清了他的樣子,還未長成,但是個男孩。我的寶兒,我苦苦盼來的與畢生摯愛的愛子,就這麽化了血汙……” 她抬起頭來,看向滿麵驚慌的楊平,定定地看著他,眼底難掩癡情和傷痛,譏誚地問:“什麽樣的皇帝,連唯一的孩子,都放任權臣下藥害死?” “什麽樣的男人,連自己女人的孩子都保不住?” 楊平暴跳如雷:“你閉嘴!你給朕閉嘴!朕要把你……” 柳湄卻膝行上前,不顧楊平的威脅,牢牢抓住了楊平的手,引著他的手觸向自己的小腹:“楊郎,妾隻想知道,我們失而複得的愛子,這一迴,你保不保得住?” 楊平驚呆了。 他顫抖地委頓在地,慢慢將手掌貼在柳湄的腰腹,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孩子?” 柳湄滿臉是淚,哭道:“陛下,妾身害怕。” 他的女人哭倒在他的懷中,因為害怕不能保住他的孩子,再軟弱的男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楊平忽而生出一股莫須有的勇氣,和直指韋碧臣的恨。 這就夠了。 * 楚軍大營。 顏法古陷入了“貧道算命究竟準不準”的天人交戰,若說準吧,那怎麽給狄小哥算出一個旺夫命;若說不準吧,那麒麟送子是一般人能算出來的麽? 薑揚好心給他指點迷津:“瞎貓還能撞上倆死耗子呢,何況你天天瞎算,這要是都一個不中,那得背時到什麽地步。” 顏法古被一盆冷水澆下,蔫了。 薑揚如今裏外一把抓,雖然還沒有實名,但做的事已經等同丞相,主公從蜀州迴荊就開始引導他由武轉文,近來北燕、風族、天下藏書閣三頭兼顧,忙得他腳不沾地。 顏法古這個閑到被主公派去算吉日的假道士跑來他帳子亂晃,可不是該被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