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理所當然道:“不都如此嗎?” 登基立國,廣納後宮,綿延子嗣,拉攏重臣,但凡開國之君,哪一個不是如此。 顧烈的坦然打了狄其野一個措手不及:“可本王厭惡與人親近。” 狄其野的眼神不受控製往下去,在看不出什麽的絲衣下擺逡巡起來。 “本王並無隱疾,”顧烈咬牙聲明。 “心病而已。” 前世種種不堪提起,王後作亂下毒、外戚宗室有心亂朝,還有那一晚濃烈得痛徹心肝肺腑的夜息香,如今說來,不過短短四個字而已。 他眉宇間愁緒鬱結,像是一個人扛了太久太久的重擔,那擔子越來越重,就快要抗不住了,終於在眉眼間泄露出深刻的疲憊來。 “那個,就是問問,”狄其野咳嗽一聲,又把兩人的風言風語拿出來說,故意逗顧烈開心,“主公您厭惡與人親近,卻把末將禁足於寢殿,該不會,是對末將有意思?” 顧烈被他氣笑了:“我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嘖,”狄其野抓住機會把顧烈曾嫌棄他的話還迴去,“您說話也忒沒個忌諱。” 胡鬧。 到底是被狄其野逗得鬆了心緒,顧烈又道:“即使本王並無心病,又或是數年之後,本王醫好了心病,娶妻生子,立了儲君。你可知,開國之君的太子,大多是什麽下場?” 那是大多沒什麽好下場。 “歸根結底,本王太過年輕,若是年近半百,那即使心病難除,為大楚社稷,本王也定會娶妻生子,給群臣一個交待。” 這什麽愛情觀,狄其野暗自挑眉。 顧烈收斂心神,自嘲道:“算本王任性一迴。” “可薑揚他們……” 顧烈麵不改色地編故事:“本王少年時遇公子靂後人,情不自禁,她誕下一子,攜子歸於清澗隱居。不料無意中發覺公子靂當年亡故真相,被家仆高望所害。本王收到傳書,與狄將軍晚來一步,所幸還是救下了本王幼子。” 這下,狄其野不是古人,都被顧烈的膽大驚得夠嗆。 “你要給這乞兒一個真正的王子身份?那他就是你名正言順的長子!” “我要除中州顧,沒有長子在手,怎麽動手?” 狄其野疑惑,中州顧辦的事雖然愚蠢惡心,但已經得罪顧烈到這個地步了嗎?他下意識反駁:“那也不必……” 顧烈卻輕鬆地問:“你覺得這孩子不好嗎?” “這哪裏是我覺得好不好的問題,”狄其野難得在麵對顧烈時有無奈的感覺,“我並非這個時代之人,不在意嫡長,你就是禪位給一個能夠延續大楚盛世的賢才,我都無話可說。這孩子是萬裏挑一的好孩子,好好培養,日後必成大器。但除非你明言剝奪他的繼承權,否則,日後你有了嫡子,就算他知道感恩,不爭不搶,你的嫡子也不爭不搶嗎?” “那就搶吧。” 狄其野再度驚愕地看向顧烈。 他說什麽? “那就搶吧,”顧烈冷靜地重複。 強秦二世而亡,強漢呂後奪政。他的孩子,別人的孩子,有何不同。當年那個與他一樣姓顧的死裏逃生的兄弟,因為火鳳刺青喪了命。 誰能保證那個孩子如果活著,會比他顧烈做得差? 他始終覺得,他不過是背負楚顧命途的幸存者而已。 那麽,爭吧,搶吧,誰最出色,誰能夠延續大楚盛世,誰就能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龍座。 他的一切都為了複興大楚,他的子嗣也不例外。 此生,他再不奢求擁有發妻愛子,就當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幹脆放手一搏。 比起平庸的中州顧子孫,小乞兒從根性上,就已經勝出許多。 狄其野忽然笑起來:“主公,你說我瘋,你也不差。” 狄其野歎氣,最後還是勸道:“可人都是會變的,等到他年富力強,怎知不會起取你而代之的心思?” 顧烈卻笑了:“假若他能在你我手下奪取江山,本王還有什麽後顧之憂?本王死而無憾。” 前世他臨終之時,隻有輕鬆快意,沒有半分留戀不舍。 ……這人。 “值得嗎?”狄其野思及顧烈生平,不自覺握緊了青龍刀,低聲問,“你為大楚,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值得嗎?” 被養父教得了無生趣,還被害得無法親近他人,難以擁有愛人與孩子。 活生生將神魂身心都燃成火,燒盡血海深仇,燒到最後剩下一捧灰,還要拿去澆築為大楚基石。 這人難道命中注定寒風烈烈,一點溫暖都不能有嗎? 值得嗎? 顧烈卻答非所問。 他說:“無怨……無悔。” 狄其野怔怔地看著他,啞然失言。 忽然,狄其野眼神一凜,伸指按唇,示意顧烈不要出聲。 他放輕腳步行至門邊,透過竹板縫隙一看,隻見小乞兒輕手輕腳將鋪蓋拖到竹屋外側的小廳,像是守夜小廝一般,靠牆睡在鋪蓋上,身旁地上點著一盞微暗的油燈。 臉上似有淚痕。 想來是突遭變故,夜裏害怕,不敢一個人睡,想靠大人近一點,又不敢打擾顧烈,因此睡在小廳。 狄其野念及方才與主公的談話,不知對這小乞兒是福是禍,心底歎息。 狄其野迴頭看向顧烈。 怎麽屋裏屋外,都是可憐兮兮的老實孩子。 無法與人親近嗎? “是小乞兒。”狄其野用口型迴答。 “主公,”狄其野大喇喇把青龍刀往紫霜劍邊上一放,小聲道,“白日急著找您吃飯,就整理出一間屋子,末將鬥膽,借宿一晚。” 這話聽得顧烈原本已經平靜的心裏火氣直往上竄,還好意思說急著找我吃飯? 狄其野不拿自己當外人,脫了外袍往半邊床上一躺,竟然無賴地就這麽打算睡了。 顧烈好不容易才睡著。 昏暗的油燈暖光中,睡夢裏的顧烈,眉頭還緊緊擰著。 狄其野睜開眼,打量他的主公。 真是可憐。 聽軍醫說,夜息香可醫頭痛,有安眠之效。 狄其野咬破手指,將血一滴不落地按在幹淨絲帕上,掖在顧烈的枕邊。 他聞不見薄荷香氣,但他看得到顧烈一點一點,鬆開了擰緊的眉。 於是狄其野安心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涅槃之說,是郭沫若先生借了西方傳說杜撰第40章 昭如日月 狄其野坐在屋外, 百無聊賴地看無雙契而不舍撩大棕馬。 顧烈早上醒過來聞香尋帕, 那臉色就黑如鍋底, 狄其野堅稱是昨日白天累死累活收拾竹屋時被竹刺刺傷了,並不是有意放血。 “都說了您該帶上近衛”,為了避免下迴還要做苦工, 雖然其實大部分活兒都是小乞兒幹的,狄其野還是借著扯謊理直氣壯地勸誡。 “你給我出去!” 顧烈緊握那塊絲帕,心裏除了被狄其野堵出來的怒氣, 隱約又還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緒, 攪得他頭痛,把狄其野往外一趕, 和小乞兒說話。 小乞兒起得很早,已經去老乞丐墳上拜祭過了, 還換下了狄其野昨日在穀中找的上好孩童衣衫,換迴了老乞丐親手縫補而成的百衲衣。 他是乞兒, 穿得好討不著飯吃,反而會被懷疑是偷衣賊。 他現下就隻是一個小乞兒,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報答楚王與狄將軍的恩德, 若幸運能長大成人, 他一定試著加入楚軍,為老乞丐心心念念的火鳳殺神效力。 但現在,他能做的,就隻是好好謝過楚王與狄將軍,感謝他們做的一切。 小乞兒鄭重其事地進了竹屋, 不再躲閃視線,替老乞丐好好看清大楚的天命明主,把顧烈的模樣記在心裏,以後到了地底下說給老乞丐聽,老乞丐一定高興。 他想老乞丐看不到楚王一統天下的那天了,不由得有些難過,但還是鎮定心緒,有模有樣地跪下來,對楚王行大禮。 “楚王與狄將軍救了乞兒性命,為老乞丐報了仇,乞兒無以為報,”他吸了吸鼻子,極深極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願楚王和狄將軍長命百歲,小乞兒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恩公。” 然而楚王接下來說的話,卻令小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白日做夢。 楚王說要收養他。 還要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子身份。 小乞兒被天下掉下來的玉冠砸得暈頭轉向,滿心惶惶,又聽楚王說此舉是為了用他當擋箭牌,安撫群臣,鏟除有異心的宗室。 小乞兒卻莫名安心了一些,既然是需要他做擋箭牌,證明他對楚王有用,不全是白占便宜。他的命都是楚王和狄將軍救的,隻要對他們有用,就算為他們赴死,都是他應該報答的。 他抬起頭,發覺楚王眼神中竟然帶著一絲不忍,問他:“即使如此,你可願意當這個皇子?” 小乞兒不明白為何楚王是這樣的神情,從乞兒到王子,對他來說可謂是一步登天。 甚至,小乞兒想起老乞丐講過的狸貓換太子這些戲台故事,怎麽想都覺得,自己是搶了楚王親生子嗣的東西。 這下,他不會被當成偷衣賊,是真的要當一個竊取身份的賊了。 可楚王卻在無上威嚴中看向他,眼神中潛藏著不忍,甚至是愧疚。 小乞兒受盡天下冷眼,除了老乞丐,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他突然覺得,楚王真是一個仁愛、溫柔的人。 老乞丐說得沒錯,楚王是天命明主,一定可以帶領楚軍一統天下。 他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令他羞愧的自私來。 即使是當一個賊,他也想成為這個人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