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之愷起了個大早,梳洗一番,便神清氣爽的去了皇後的春華宮裏。因昨日匆忙,皇後也未來得及好好看他,此刻見他早早的便來請安,自是十分歡喜,連忙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來,又牽著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先誇他長高了,又嫌他曬黑了,絮絮半晌,還想要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疤。之愷哪裏敢脫了讓檢查,忙撒嬌耍賴一番,扭著滾著蒙混過去,轉而去說了好些在南疆的開心事,哄得皇後格外高興。


    皇後見之愷如今益發出落得俊朗挺拔,又這般懂事體貼,心中甚是安慰。便道:“說來,昨晚還在與你父皇討論你的婚事,說你都十八了,要盡快替你安排……”她伸手摩挲他的頭,故意歎氣,“可母後舍不得啊,怎麽辦?”


    之愷連忙道:“我與母後想的是一樣的,我也舍不得母後。”


    皇後一下子就笑了,“傻孩子,什麽舍不得。既有中意的姑娘,就趕緊成家,推三阻四像什麽樣子?你父皇就打算著這幾日賜婚呢,我先知會你一聲,做好準備就是了。”


    之愷一聽急了,“母後,那吳小姐我壓根就不喜歡!就算父皇賜婚,我也不會娶的!”


    皇後笑意盈盈的,“我還沒說,你怎麽就知道是吳小姐?”


    之愷一愣,“……難道……不是麽?”


    皇後忍住笑,點頭作了然狀,“原來如此。既然你都默認是吳小姐,看來,你還是挺喜歡她的麽。”


    “不,不不!絕不是……”之愷隻覺百口莫辯,一時好不著急,又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隻纏著皇後連聲道:“母後,母後,不要再逗我了!到底……到底是誰啊?”


    皇後見他亂轉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由得哭笑不得,隻抓了他坐迴來,反問道:“那你希望是誰?”


    “這……”之愷有些啞口,煞有介事的想了半天,才如茶壺裏倒餃子一般,吞吞吐吐的說道:“其實……倒也……沒……什麽……特定的……什麽……人……隻是……”


    “好了好了,”皇後聽他憋得如此艱難,遂也不勉強,隻道:“母後懂了。你並非是不想成婚,隻是人不對,是麽?”


    之愷沉吟了須臾,正要說話,卻聽外頭通報說皇帝下朝迴來了。之愷一聽,連忙從皇後身邊撤走,端端正正的迎上去與皇帝跪禮問安。皇帝落了座,他尚且垂手遠遠站著。皇帝無奈,隻得再命賜坐與他,他這才搬了椅子,往一旁坐下了。


    皇帝見他言行謹慎,也頗有些百感交集,遂溫言道:“之愷,你這兩年,變化著實不小。”


    他垂首,“是,母後也這樣說。”


    皇帝又問:“在外頭可還習慣?”


    他點了下頭,“多謝父皇關心,兒臣在外一切都好。”


    皇帝想了想,又道:“朕打算著,你這次既迴來,就別再去了。外頭到底艱險,不比家裏。”


    之愷微微搖頭,“兒臣筋骨粗糙,經得起摔打。求父皇還允許兒臣繼續留下戍邊……”


    父子倆這般寒暄著——皇帝問一句,他便答一句。句句簡短,字字慎重,小心恭謹,唯恐失言。一席話說下來,便連皇帝自己,也覺得甚無趣味。


    皇後實在聽不下去,便找了個由頭欲將皇帝打發走。皇帝何等明白之人,一聽便知是在攆他,心頭不是個滋味,一時也不願離開。皇後遂笑道:“之愷在這裏一上午,一直還有說有笑,你這一來,他就沒法好好說話了。這樣吧,先傳午膳,咱們坐下來一起用了……晚膳也一起用;中間這段時間便留與我和之愷再說說話。如此,也不至太冷落了你,如何?”


    之愷靜靜在旁聽著,隻微笑不語。深知他母後不論什麽古怪要求,父皇總也是依的。果然,皇帝沒了輒,隻得點頭同意,一齊坐下來用了午膳。之後一整個下午,之愷便獨陪著皇後閑閑敘話,無拘無束甚是愜意。直到黃昏時分,皇後才再叫了皇帝過來一起用晚膳。這一整日,之愷心情都十分不錯,至天黑辭了皇後,自行迴宮時,腳步也一路輕快。


    然而一進了內殿,他就嚇了一跳,隻見地上橫七豎八的堆滿了各種不同形狀大小的錦盒,高高的摞得如小山一般。幾個小太監滿頭大汗蹲在旁邊,正手忙腳亂的一一清點。


    之愷心裏明白了七八分,隨手撿了一個來,隻見那錦盒上都附有精致名帖。潔白的卡紙上,工工整整的書寫著送禮人的姓名、官職等信息。


    有小太監手拿著一張禮單,一邊拭著汗,一邊喜滋滋的過來稟道:“殿下今個兒出門一整天,這宮裏的門檻都要被踩爛了呢。那些文武百官們,紛紛來這兒送禮示好,還有不少私下求見的,隻可惜殿下不在啊。這不奴才幾個都盤點好了,請殿下過目……”


    之愷接也不接,冷冷道:“誰讓你們收禮的?都給我退了。”


    小太監怔了怔,手一鬆連禮單也滑落下來,迴過神來慌忙撲到地上,嘴裏說著“奴才該死,這就去退”雲雲。


    這時另一模樣白淨的小太監也走過來,小聲問道:“那些私下求見的大人,都還等著迴話呢,依殿下的意思,是拒了不是……?”


    之愷猶豫片刻,隻得問道:“都是些什麽人?”


    那小太監遂展開手裏一張捏得皺巴巴的紙來,上頭黑黑密密的寫滿了名字,“迴殿下,有……兵部關大人、京兆尹左大人、越騎校尉李將軍、都察院禦史馮大人……”


    之愷聽得直打哈欠,正要叫停,卻聽那頭念著念著,忽然有些支支吾吾,似乎念不下去一般。那小太監偏也是怪異,見之愷有所察覺,竟越發故意吊著後半截話,磨磨蹭蹭道:“還有……還有……”


    直到之愷皺眉瞥他一眼,他方陪笑兩聲,小心翼翼的試探著道:“還有……吏部……袁大人。”


    之愷冷笑一聲,“我當是誰。”遂將手中錦盒一撂,“去迴了那幫勢利東西——朝臣覲見,一律白天到正殿來,鬼鬼祟祟的‘私下’求見就不必了!”


    那小太監聽他語氣不善,忙一疊聲的應了,喏喏退下。隻他一出了大殿,便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遂一溜煙兒的竟拿了牌子出了宮,直往袁光正府上跑了去……


    而之愷這頭,情緒便有些不好了。那太監一出門,他越發生起氣來,連連罵道:“這些家夥也真是可笑,我如今領兵沙場,又不曾涉足朝政,討好我有何用?”抬足往那堆錦盒狠狠一踢,煩躁道:“能退的都去退了,實在退不掉的,抬出去給兄弟們分了!”


    他抄起桌上的硯台一砸老遠,將旁邊那寫了一半、本要呈給皇帝看的軍報,也不分青紅皂白的撕了個粉碎。驚得外頭宮人紛紛來看他發生了什麽事,他命人關了門,一個也不許進來。摔摔打打的一連發泄好一會兒,忽聽見外頭太監拔高了聲音,隻報“皇上駕到——”


    之愷乍聽見皇帝來了,方發覺殿內已是一片狼藉,一時也慌了陣腳,趕緊命人前去拖住。又忙著自行整理了衣服頭發,確保容色無異,深吸了兩口氣平複情緒,這才敢走出來,到正殿拜見皇帝。


    隻皇帝一向是那慎密多疑之人,之愷才一出來,他立刻便察覺有異。比起晚膳時的自在輕鬆,此刻的之愷,麵上瞧著貌似還算齊整,然而神色中隱隱透出幾分戾氣,眼圈竟也有些紅紅的。皇帝遂招唿他到麵前來,仔細看了看,越發皺了眉頭,問道:“你怎麽了?”


    之愷也知道皇帝已經看出了什麽,亦趁皇帝打量他時,絞盡腦汁的思量應對。這廂皇帝一問,他立刻便將方才想好的話對答如流的說了出來,隻道自己正在寫軍報,但因文辭荒疏,時時卡殼,這才心情不好雲雲。


    皇帝哪裏會信,便笑道:“朕看過你寫的軍報,條理明晰,邏輯清楚,乃是難得的簡明利落。不似有些文臣那般,熱衷堆砌辭藻,作無端的冗餘鋪陳……”


    之愷聽得正得意,誰知皇帝話鋒一轉,隻道:“拿來朕看看吧,到底是哪裏卡了殼。”


    之愷追悔莫及,隻得道:“寫不出來,一時生氣就撕了。”


    皇帝也沒想要拆穿他,便讓他在旁邊先坐下。隻之愷這會兒一冷靜下來,見皇帝有話要說,卻不免又小心謹慎起來。隻站著道:“方才晚膳,父皇不曾多言。此刻特地又來看兒臣,是否有話要單獨對兒臣說?”


    皇帝仍讓他坐,點頭道:“沒錯,父皇想說說你的事。”


    他便垂下眼瞼,輕聲道:“兒臣……並沒有什麽事,值得父皇如此上心。”


    他實是委婉的拒絕,語氣既客套又疏離,比起先前在皇後宮裏時那般熱絡,幾乎是判若兩人。


    皇帝靜靜的看著他,一時沉默了好一會兒。


    “之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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