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一飄,轉眼又到了快過年的時節。


    京城的大街小巷,老早便開始張燈結彩。芳芳起初以為是慶賀新年,直到有一日上街,見裁縫店裏的老板娘滿麵紅光,正同周圍的女客聊得興奮,隻說齊王近日迴京,屆時將率大軍打這條街上經過。


    芳芳聽了連忙擠過去,正想問是什麽時候。老板娘一迴頭見了芳芳,越發滿臉堆笑:“姑娘,我這裁縫店樓上臨街的茶鋪,可是上好的觀景台,到時候齊王率大軍經過,能看得可真切呢。姑娘是老主顧,我算你便宜,一個座位五十兩。”


    芳芳微微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老板娘隻當她猶豫,連忙親親熱熱的挽過她的胳膊來,神神秘秘道:“據說齊王俊美風流,姑娘們都爭著一睹風采。”她朝那邊的女孩子們努一努嘴,“她們一早全訂了位,我瞅著你這幾天沒來,特意給你留了好位置,你若不要,我可就要讓給別的姑娘了。”


    芳芳有些好奇,便打聽道:“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來看啊?”


    “齊王在南疆立了大功,如今迴京,自然得夾道迎接英雄麽。哎喲,消息都傳遍京城了你還不知道,小丫頭好沒見識!最後問你一次,座位要不要?不要我真的讓給別人了啊!”


    “別,別,”芳芳迴過神來,忙掏了一百兩奉上,“我要兩個。”


    “這才對麽,”那老板娘一臉皺紋笑成了一朵菊花,又眯著眼打量她,“這麽美的姑娘,就該離得近些,沒準兒齊王恰好就看上了也說不好呢……”


    老板娘本是玩笑話,周圍的姑娘們聽了也一齊大笑,都未曾放在心上。隻芳芳卻尷尬得要命,勉強跟著笑了兩聲,拉著涼春逃也似的溜出了店。


    一路上,涼春小心的覷著她的表情,不解道:“小姐越發小氣了。您不是日思夜想就想見他一麵麽?這會兒不就掏了一百兩銀子,就這麽愁眉苦臉的。”


    芳芳長長歎氣。


    “我隻是沒想到,如今要看他一眼,居然還得掏銀子,什麽戲子要賣這麽貴……”


    ———


    之愷迴京那一日,聞訊前來的百姓早早的便將東大街的兩側堵了個水泄不通。


    沿途一路都有京城禁衛軍夾道相護,圍觀眾人隻能勉強擠在外圍,踮著腳伸著脖子,互相扒拉著往裏看。


    望著下麵黑壓壓的人頭,芳芳隻能慶幸自己事先訂好了“觀景台”。


    那老板娘也是小氣,不過十來丈的地方,硬是滿滿當當的塞下了幾十張桌椅。芳芳和夏小蟬被擠在中間,幾乎透不過氣來,隻聽著周圍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且說且笑,又是吃果子又是嗑瓜子,各種聲音、氣味交織在一起,不一會兒便覺頭昏腦脹。


    夏小蟬苦笑道:“視野還算開闊,也不算太虧。”


    直到正午時分,浩浩蕩蕩的大軍終於出現在了視線裏。然而芳芳忽然緊張起來,一時竟有些不敢看,半低著頭按著胸口,隻覺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


    隻聽見夏小蟬輕輕道:“來了,他在最前麵。”


    芳芳終於舉目望去,隻見之愷一身戎裝,已然走近。他手執韁繩策馬徐行,那身姿挺拔筆直,神色堅毅,目光沉沉,麵上幾無表情,平靜沉穩得看不出半點心思。任憑周圍歡唿尖叫聲不絕於耳,他也不動如鍾,連視線都不曾偏一下。


    他這一路走來的氣勢,儼然已是深沉的大將威儀。曾經的鋒芒和張揚……全部都斂去了。


    芳芳不止一次的聽人說過,說他越來越像他的父皇。


    夏小蟬在旁歎道:“他真是……和以前太不一樣了。”


    的確,眼前的他,再也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少年,而是在軍營裏磨練成長為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是,他卻已變得那樣陌生、遙遠、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了。


    周圍的姑娘們的尖叫聲震耳欲聾。也不知後麵哪個大膽的姑娘,聲音格外穿透,拔著嗓子高唿了一聲“齊王殿下”。這一下嚷開,渾似扔了個驚雷在人群裏,姑娘們齊齊都炸開來,開始齊聲大喊“齊王殿下”,聲音整齊劃一,一節高過一節……


    芳芳呆呆的望著他,隻想著她們離得並不遠,他應該是聽見的,或者會往這邊看一眼……然而正想著,卻見他身後眾將領中,突兀的躥出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直接到了他身側,與他並轡而行。芳芳定睛細看,隻見那騎馬之人,居然是一位年輕女孩,身上鮮紅披風迎風飛揚,明豔中帶著勃勃英氣。


    芳芳滿心豔羨,悄悄對小蟬道:“這是不是就是那個什麽……”


    夏小蟬點頭,“吳侯家的小姐。”


    那吳禎兒顯然聽見了方才姑娘們的高唿,勒著馬頭朝著茶鋪方向張望了幾眼,遂又趕上之愷,刻意用身子將他擋住。姑娘們氣得直罵,有人便問“這女的是誰”,話音還未落,遂有消息靈通的,將這吳禎兒的姓名、年紀、來曆等,一五一十的報出來。姑娘們遂七嘴八舌的對其評頭論足起來,用極為刻薄的標準,將她的外表、身份以及其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進行了毫不留情的全方位剖析。


    然而吳禎兒本就是極為出挑的姑娘。無論哪一方麵,也沒有什麽可挑剔的。姑娘們討論了半天,也不過隻好雞蛋裏挑骨頭,酸酸的講一些無傷大雅的毛病——有的說皮膚有點黑,有的說態度有點傲……說來說去,最後,竟都泄氣的無話可說了。


    芳芳怔怔的去看之愷,他被吳禎兒擋著,一路遠去,越發若隱若現。隻見那吳禎兒頻頻側目看他,那軍營裏長大的女孩子,舉止自有一番大氣從容,騎在馬上挽韁按轡,時縱時收,瀟灑自如。


    夏小蟬情不自禁道:“她真是美,而且……英姿颯爽,和京城裏的女孩子……完全不同。”


    此情此景,能與他並肩的,便也隻有這樣的姑娘了吧……


    芳芳心酸難耐。悄悄的抹了抹眼淚,擠出人群,獨自迴家。


    ———


    之愷迴京當晚,宮裏便舉行盛大筵席為他接風洗塵,宴請皇室親眷以及內外重臣。


    受邀赴宴的外臣大都沒有帶家眷,惟有靖海侯吳仁邦,帶上了他的小女兒吳禎兒。


    眾人見此情景,便知好事將近,遂都心照不宣,紛紛向吳仁邦舉杯道賀。


    偏那吳禎兒一張小嘴又極是討巧,見過了眾皇子公主,便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叫個不停。大家一開始本都還不認識她,此刻見她漂亮活潑、伶俐可愛,竟不由得都對她頗有好感起來。


    欣元公主見之愷隻顧悶頭喝酒吃東西,便喚他:“之愷!”


    之愷驚了一下,抬頭道:“……姐姐。”


    欣元公主嗔道:“今日之筵你是主角,怎麽不講話?”她遂含笑邀杯,“傻小子,好幾年不見變了許多。來,姐姐敬你一杯。”


    之愷連忙起身迴敬,“豈敢豈敢,該是我敬姐姐才對。”遂舉杯一飲而盡。


    之愷剛放下杯子,還沒坐穩,便聽旁邊太子也道:“之愷,大哥也敬你,慶祝你平安迴來。”


    之愷躊躇一霎,還是微笑應了。不料各兄弟姐妹隨後便輪番上來圍攻之愷。之愷酒量一般,很快便有些微醺之意,整個人歪歪斜斜的在八仙桌上半伏著。


    吳禎兒瞧著心疼,一麵連連替他擋酒,一麵陪笑道:“之愷不勝酒力,各位哥哥姐姐行行好,饒了他吧……”


    欣元看在眼裏,點著頭抿嘴笑道:“看得出來,吳姑娘可是真心心疼他,這傻小子還是挺有後福的。”遂對皇帝笑道:“父皇,這妹妹實在不錯,配這傻小子綽綽有餘。隻不知父皇何時才肯賜婚哪?”


    一聽這話,在座諸人齊齊豎起了耳朵。吳禎兒滿麵嬌羞,不覺也癡望著之愷。皇帝也不動聲色,隻笑答道:“朕本來就沒有意見,隻看之愷的意思。”


    之愷隻得打起精神,支撐著坐起來,對欣元道:“姐姐閑來無事,隻知拿我尋開心。”


    欣元便瞪他,“什麽尋開心,你還當你是小孩子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麽好別扭的。”


    之愷聞言便隻笑笑,不再說話。轉頭一瞟,見身後的錦月公主麵前兩碟點心都空了,遂將自己的和太子那桌的所有糕點,一並都端了過去,拉扯著她的頭發笑道:“喜歡就多吃點,別客氣,二哥全請……”


    安伶與袁光正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方才雖也與之愷飲了酒道了賀,之愷也客客氣氣的都有迴敬。然而往事如斯,多少還是有些不甚自在,即便安伶這樣的快語之人,此刻酒過三巡,竟也一直沒怎麽說話。


    而這廂欣元公主見之愷扭頭去鬧錦月,隻當他是不好意思,遂也不便一直打趣。抬眸一環顧,瞥到座上微有尷尬的安伶和袁光正,心頭不覺冷笑,開口便喚:“姑父!”


    袁光正此刻心中正暗暗的琢磨事情,也未曾料到欣元會忽然喚他,一時有些來不及反應。欣元見他怔仲,便故作關心道:“姑父最近可好?”


    袁光正已然迴了神,立刻起身,微笑迴道:“承蒙欣元殿下關心,一切都好。”


    欣元盈盈一笑,“是麽,那府上其他人呢,都還好吧?”


    袁光正隱約猜到她要提到誰,不覺遲疑了少頃,然而又不能不答,隻得謹慎道:“……是,都好。”


    果然,欣元道:“那就好。對了,我好像記得,貴府還有一個婢女生的丫頭,那丫頭現在怎麽樣了?她年紀不小了吧,不知十八還是十九了,好像都還沒有嫁人吧,怎麽會這樣呢……”


    這話著實有些口無遮攔。眾人麵麵相覷,都不敢隨意發話。就連上座的皇後聽了也覺得十分不妥,不覺衝欣元微微搖頭。


    袁光正雖然有些尷尬,當然也不會說什麽。他不可能也犯不著跟公主去針鋒相對,反正……也自會有人挺身而出。


    果然,安伶最是見不得袁光正當眾受辱,當即便不高興了,睨了欣元一眼,轉頭對皇帝道:“皇兄!你倒是管管欣元那張嘴,不分場合,張口就來,還有沒有規矩!”


    安伶畢竟是長輩,皇帝到底也得給麵子,便對欣元道:“好了欣元,沒事翻舊賬做什麽?”


    欣元不情不願的閉了嘴,末了還是忍不住嘟囔道:“又不是姑姑的女兒,急赤白臉的,也不知為了誰……”


    趁那幾人說話,袁光正小心的覷了一眼之愷,他還在偏著頭與身後的妹妹錦月公主玩兒,也不知聊了什麽,逗得錦月咯咯直笑。欣元的一番嘲諷,他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又仿佛已是毫不在意了。


    吳仁邦依然與其他大臣推杯換盞,說說笑笑,然而餘光卻緊緊跟隨著之愷,不動聲色的觀察他的反應。見之愷如此這般,他不覺滿意微笑。


    之愷當年為何會去南疆一事,並不是什麽秘密,不少人都知道,早把之愷調查了個底朝天的吳仁邦當然也知道。不過,他已經不在乎了。


    年少時,誰沒有頭腦發熱衝動過,誰沒有不分青紅皂白的,去做一些連自己也搞不清原因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這兩年來,吳仁邦與之愷相處的時日很多,加上他命了人時時對之愷跟蹤留意。所以,他很確定,之愷並沒有跟芳芳有過聯係,哪怕是一封書函一個口信,也一點沒有……


    不過是年少荒唐時的一樁風流韻事罷了。


    這便是所謂的……薄情少年如飛絮吧。


    吳禎兒見欣元鬥嘴,便悄悄問父親,“他們說的什麽,說的是誰啊?”


    吳仁邦迴眸望她,見她一臉天真懵懂,不覺愈發慈愛寵溺,微笑道:“沒事,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他複又望一眼之愷,低聲道:“你看他醉成這樣。一會兒散了席,你送他迴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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