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琴圖>


    司禮監掌印的宅邸有多大,一眼望不到頭。不用細思量,也能想象得出在規製上早已逾矩。


    頭前領路的少監帶著顧承七兜八繞,走了半日,還是沒能邁過那道垂花門。


    進的是一間普通的值房,幾個少監、僉書圍坐。見了顧承,沒人起身,不過瞟了他幾眼,然後公事公辦開始詢問藥方成分,每一味都有什麽功效。


    顧承不指望自己第一次進來就能見到那尊大佛——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常千歲。所以安之若素,解答的態度十分和順。


    他是來做買賣的,和氣方能生財。俗話說得好,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底下人輕易不能得罪,不然使個絆子,當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到了所謂試藥的時候,不過將丸藥一分兩半,顧承和一個小僉書各服半丸。等了一刻鍾,又叫了個醫官上前為二人把脈。這麽著折騰一番,卻也沒說任何關於後續的話。


    大概是吳掌櫃的藥起了效用,一會兒功夫,顧承隻覺得身心舒暢,耳聰目明。門簾子輕輕一掀,他察覺出一道清風自身後拂過,才要迴頭,那一屋子的人先都站了起來。


    來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內臣,眾人恭恭敬敬,稱他言秉筆。顧承知道,那是司禮監二把手的頭銜。


    如此年輕,爬到這樣高位,可見其人必定有些過人之處。


    眾人綜著那言秉筆,擁他上座,奉上新茶,一麵問著,“您今兒怎麽有空,是來給老爺子請安?”


    言秉筆轉著手中一串蜜蠟,淡淡笑答,“打今兒起萬歲爺進西苑閉關,怕是沒個十天半月不會出來。我也就忙裏偷個閑兒,來千歲爺駕前伺候一陣兒。我才來的時候,看見老爺子的轎子停在廳上,這會兒他老人家在裏頭歇著呢?”


    眾人忙說是,言秉筆點了點頭,像是不經意,目光在顧承臉上轉了一轉。又閑話了兩句,站起身來,下一句卻是對著顧承說道,“你是那個選進來,給千歲爺置辦成藥的?”


    顧承道了一聲是,他頷首,接著說,“這頭兒暫時沒事了,你且迴去等消息。我正好出去,送你一程。”


    話裏透著客氣,眾人聽著不由麵麵相覷。原本沒拿正眼瞧過顧承的人,此刻倒不得不上下打量起他來。


    真是撞上大運了,一個買賣人,居然得了秉筆大人的青眼。聽聽這用詞,是送出去,莫非他們二人有什麽淵源?


    顧承錯後半步跟在言秉筆身側,出了門,才發覺人家根本沒有把他往外送的意思。倒是背著手,像是閑庭信步,一路往花園子裏去了。


    挑了一處小亭子站定,言秉筆吩咐了身邊小內侍幾句,內侍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朝著內院方向跑遠。


    他這才迴身,看著顧承,微微笑了笑,“顧先生,請坐。”


    顧承有些摸不清對方意思,拱手道謝,依言坐下。心裏隻在尋思,自己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位言秉筆。


    “顧先生一向可好?說起來咱家與顧先生也算是舊相識了,隻是看您的樣子,大約是不記得我了。”


    顧承微微怔忡,看著對方,誠摯抱憾,“顧某眼拙,還請大人提點示下。”


    “您太客氣了。”言秉筆笑得很是灑脫,“故人重逢,是我唐突了。畢竟這麽多年過去,您不記得也屬正常。不如我提個醒兒,顧先生隻往七年前的殿試上頭去想。”


    七年前,顧承不過虛歲十七。


    金殿應試,說不緊張自是不可能。正是筆走龍蛇之時,旁邊伺候筆墨的小內侍卻比他還緊張,一不留神袖子浸入硯台,帶出幾滴墨汁,濺在已寫就一多半文章的玉版宣上頭。


    這是禦試,曆來卷麵整潔字跡工整是第一要務,否則就是有不敬主君之嫌。小內侍嚇得渾身發抖,麵色淒惶,模樣比顧承這個事主本人還要慘淡三分。


    好在左右應試舉子沒人留意,顧承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內侍,心裏一陣不落忍。對方絕非故意,何況誰敢在這種場合下拿自己的性命前途玩笑兒戲?想了想,還是抬眼衝著對方友善的笑笑,輕輕搖頭示意他不必擔心,然後假裝看不見那一點汙跡,繼續埋頭寫完他的文章。


    至於那汙穢的卷麵有沒有對他的名次起實質影響,顧承不得而知。反正他對仕途從來沒有抱太大希冀,時過境遷,這件事也就漸漸淡出了他的記憶。


    現如今迴憶起來,倒是曆曆在目。他抬眼,正視言秉筆,對方的眉目依稀還有當年青澀的痕跡。


    相對一笑,言秉筆道,“看來顧先生記起來了,當日咱家不小心犯下的錯,對顧先生還是造成了影響。這也是事過之後,咱家在禦前服侍時,無意間聽萬歲爺和禮部幾位大人說起才知道的。原來先生的文章切中時弊,議論馳騁,茹古涵今——這是當日萬歲爺原話。隻可惜,為了卷麵那一點瑕疵,終究還是被判定為有失恭敬嚴謹之心。先生後來屈居人下,也正是因我失職怯懦的緣故。”


    他說罷,起身向顧承深深一揖,“這麽多年過去,無論官職上如何升遷,我總還是不能忘懷這件事。也是因為有了那一番教訓,才讓我懂得要處處謹慎,時時小心。但無論如何,我都欠先生一句道歉的話。雖然遲了多年,也還是請先生能夠收下我的歉意。”


    顧承連忙起身扶住他,溫煦笑道,“大人無須如此,經年舊事,顧某早已釋懷,大人更加不必念念不忘。何況顧某如今不在官場上行走,曾經那點影響也就無從談及了。”


    或許這就是命罷,他的時運一向不算高,可他自己也並不因此而感到自怨自艾,那就足夠了。人生短短幾十年,如果總揪著過往的遺憾不放,那可就真沒辦法邁步從新越。


    “一別多年,顧先生還是這麽寬宏淡泊。隻是先生棄官從商,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先生這樣雅致,實在讓人難以和商賈做聯想。”他說著笑笑,像是為自己的言辭找個緩和折中的表情,“不過先生的選擇總有自己的道理,我不便妄加揣測。不瞞您說,我也是近來聽聞了先生的軼事,您隻身一人智鬥名震京師的洞中仙,最終還將她勸服,令對方一夜之間人去樓空。這件事無論在宮裏,還是宮外,都頗為令人津津樂道。”


    顧承擺手,神色謙和,“區區小事,讓言大人見笑了。”


    對方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笑道,“說了這麽多,我也清楚顧先生今天為何到此。咱們閑話了許久過往,您卻一句不提眼前的事。既不就勢和我攀關係,也不曲意奉承要我為您美言。不得不說,您還是和當年一樣,有磊落的君子之風。”


    顧承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有自知之明,也清楚什麽時候該做什麽樣的事。但認真說起來,阿諛奉承順杆爬的本事,他活了二十四年,到底也還是沒學會。或者說,不是不會,實在是做不出那副形容。


    言秉筆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忽然話鋒一轉,“所以有些事兒,我幹脆就越俎代庖,替先生決定了。”才說完這句,方才被他打發去前頭的小內臣已返迴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他點頭輕笑,再對顧承道,“先生既來了,怎麽著也該讓您見見真佛再走。趕巧兒,千歲爺這會兒正得空,咱家陪您走一趟,上裏頭拜會他老人家。”


    不想昔日將錯就錯,卻成全了今天一番會晤,顧承邊走邊想著,倒也有種陰差陽錯之感。


    早前因為他官職不夠高,沒有機會得見司禮監掌印常全義,頭一次見到這威名赫赫的太監頭,他才發覺,原來對方隻是個身材微胖,麵帶女相的中年人。


    一屋子服侍的內臣,屏聲靜氣的,和在皇上跟前兒伺候也不差什麽。他走進去,對著上首端坐的人,躬身長揖。


    低下身子的一刻,斥責聲已在頭頂響起,“哪兒來的渾人,見了千歲爺還不叩頭,沒有規矩!”


    他沒直起身,但餘光能看見言秉筆對常太監附耳言說。半晌聽上首的人慢悠悠開腔,“罷了,既是有功名的人,還是萬歲爺的門生,咱家豈敢受他的頭。”


    國朝規矩,無論外廷官員品級再低,見了內廷太監,也無須跪拜叩首,有功名的舉子亦當如是。這是關乎斯文體麵的大事,然而時移世易,禮崩樂壞,這條規矩早已形同虛設,以至於像是顧承這樣守著尊嚴的人,反倒成了異類,難免讓常全義身邊的人側目。


    好在常全義隻是嘴上兜個過兒,接下來不再提,“聽說你是顧懷峰的侄兒,戶部管著一幹皇商掛名的事兒,怎麽你叔叔反倒不好好幫襯,弄得你至今連個皇商都沒掙上?”


    顧懷峰早就放話不再管他,何況他棄官從商,更是觸了人家的逆鱗。他斟酌了一下,迴答,“顧某做的,都是些不成器的小買賣,入不得叔父和內務府幾位大人的眼。叔父原本事情多無暇細問,顧某也不便叨擾,那皇商的名頭更加不敢肖想。”


    “恩,挺有意思,守著個便宜親戚,卻還不用!”常全義嗓音細,不緊不慢的像是婦道人家閑磕牙,“倒是顯得顧懷峰清廉公正,可要我說啊,朝廷還講究舉賢不避親呢。真要是好,也不怕人說的,可見他也是老背晦了。”


    喝了一口茶,常全義又道,“你也不是全沒有想頭,不然的話,怎麽就剛好知道我要采辦成藥的事兒?你不過是想得更遠更深罷了。年輕人有想法總還是好的,何況你又是個讀過書的人,知書明理,比那些個赤手空拳靠偷奸耍滑起家的買賣人,更要聰明些,我就喜歡聰明人。”


    頓了頓,忽然笑了一聲,“前些日子,京裏頭鬧得那個仙姑,是叫你給說走的?”


    顧承說是,隻道,“那位洞中仙雲遊四方,原沒打算在京城久居。顧某勸她再去別處濟世救人,她便欣然應允。想來修道之人自有一套章程,顧某不過是去的時機湊巧而已。”


    “你一個人挽救了京裏藥行,也算是積德行善之舉了,難得你不居功自傲。”常全義看了他一眼,搖著頭,“不過可惜了,我原說要會會那仙姑的,也不知道她是真有本事還是江湖騙子。噯,依你看呢,這世上果然有長生不老的仙人麽?”


    那誰知道呢?不過當今聖上篤信道術,動輒求仙問藥,把個好好的內廷弄得像老君的丹房一樣。上行下效,沒人敢輕言這世間原本沒有神仙。


    可這樣的話,常全義應該聽過太多了,顧承決意劍走偏鋒一迴,“升鬥小民不足以言大道,顧某沒有機緣得見仙人顯示神通,也隻好依據眼見為憑,念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


    “咳,說了半天還是不脫讀書人的底子。”常全義吹著茶湯,漫不經心道,“做了買賣,還是不忘聖賢教誨,也有點意思。人不能忘本嘛,這話在什麽時候都管用,不改初衷,咱家就喜歡這樣的人。”


    當然他是隨口說說,顧承也就隨意聽聽,對於他這樣無足輕重的人,常全義已算是給足麵子。所以他一走,立刻就有人質疑起他方才那一番言語。


    常全義闔目聽著,半晌悠悠問身邊人,“你們覺著他一身傲氣,我說頂多也就是有點傲骨。現如今讀書人喪德無恥的嘴臉,咱們見得還少麽?好容易有個不那麽惡心的,又不在官場泥潭裏打滾,隻怕還能保全些純粹的品性。這樣的人,時常見見,就當是給自個兒洗眼睛了。”


    “千歲的意思是,您對這個姓顧的,還有些許好感?”


    常全義哼了一聲,“好感是什麽?不過是不討人厭罷了!”


    身邊人互相看看,千歲的態度輕描淡寫,看來是可以放下心來。可過了一會兒,千歲爺微胖的臉上浮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你們這起猴崽子琢磨著,不討厭三個字兒,不算什麽。”他睜開眼,挨個人掃過去,“告訴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能遇上個不討厭的人,那已經是大海撈針,難能可貴了。”


    顧承不知道自己得了如此高的評價,迴去等候許久也不見有消息。直到他已經快把這件事丟在腦後,司禮監的人才再度出現在他麵前。這一次,卻是常全義本人請他過府一敘。


    雕梁畫棟,參差樓閣一點點展現在顧承眼中,這迴是真的長驅而入,直達常全義的內書房。才到廊下,先聽見一陣穿雲裂石般的琴音。引路的內臣示意他在門前等候一刻。屋內一曲彈奏完畢,才帶他進了書房。


    顧承仍是欠身行禮,耳聽對方問道,“咱家剛才那一曲彈得如何?”


    他思忖著說辭,緩緩直起身子,見常全義一身玄色道袍,寬衣大袖。光瞧樣子,真是很有些名士風流。


    他案上還擺著名琴響泉,然而這些都不能吸引顧承矚目。他的視線被另一樣東西牢牢鎖住——定定的看著常全義身後牆上掛的一副畫,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那副畫,正是當日沈家被抄,錢誌自沈寰閨房中順手牽羊贈給他,又被他以一百兩當掉充做贖金的,道君皇帝聽琴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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