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本心>


    香爐裏青煙冉冉盤旋,繚繞的一屋子都是,再加上身側香氣轟然襲來,顧承再也忍不住,捂住口鼻連打了三個噴嚏。


    扽出汗巾擦了擦,他拱手,一臉歉然,“在下失禮了。”


    再抬首,一張妖嬈嫵媚的麵孔轉到近前。眼波盈盈,甚是靈動。和一般人不同,她臉上沒有笑容,可眼中卻有,兩粒瞳仁烏溜溜的,像是掛了露水的紫葡萄。


    嘴角輕輕牽了牽,她一伸纖手,“顧爺請坐。”


    顧承道了謝,為表尊重,還是問了句,“怎麽稱唿?”


    多少有點尷尬,因為自覺不大能對著這樣一個火樹銀花的女子,叫一聲仙姑,或是,大仙。


    她很善解人意,淺淺笑著,“隨意罷,顧爺想怎麽叫我都成。反正這會兒,也隻有咱們兩個人說話兒。”


    說著便開始盤弄麵前的小茶盞,鬥彩蓮紋花卉狀的,色澤十分瑰豔。沏好了茶,她笑著請顧承舉盞。


    顧承隻猶豫了一下,被她看在眼裏,掩嘴笑道,“上好的龍井,顧爺不賞臉嚐嚐麽?”


    飛快抬眼,看了看她,顧承低下頭笑笑,從善如流的抿了一口。


    “你們藥行的,被我擠兌的活不下去,就派了你來當說客。”她邊說話,邊盯著他打量,“倒是挺會挑人的,說說罷,你們想怎麽著?”


    顧承一五一十的說了那些老江湖的想法,她聽完嗤地笑了出來,“叫我每月隻看十天診?這算盤打得倒好!那我豈不是要減少好多診金,我的損失你們誰給補啊?”


    這話那些人可沒交代,他問過一句,沒人接茬。


    不過他自己心裏倒有個疑問,“你的擔心我也慮到了,但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對不對,說出來你聽聽。照你這麽看診下去,京裏的病患倒是應該越來越少才對。早晚有一天,連你這兒都會門可羅雀。所以,你是打算看完了一處再換地方,還是長久紮根在京裏?倘若是後者,倒真不如考慮考慮我方才的提議。”


    她不答話,嗬嗬笑著。他忽生好奇,接著問,“你的藥當真那麽靈?每個人的症候都不一樣,莫非一丸藥就能包治百病?”


    她來了興致,眉飛色舞的,“呦喂,顧爺不信?那麽多人可都試過的。要不,給您也來一丸嚐嚐?”


    顧承一曬,“我此刻又沒病,怎麽嚐?”


    她目似春/水在他身上轉來轉去,“說的也是。那該怎麽證明我的道行夠靈呢?”眨眨眼,計上心來,“要不這麽著,你問我事兒罷。什麽都行,頂好是關於你自己,或是你心裏頭最想知道的。我一一告訴你,這樣你就能驗出來,我到底靈不靈了。”


    說的好像她是有求必應無所不知一樣,顧承覺得這氣氛更加玄了。正沉吟著,手腕子上驀地一熱,她的兩根手指滑膩膩的,像是不經意拂過,又像是柔弱得挪不開,粘上之後便將懸未懸的搭在了上頭。


    他不動聲色,用那隻手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放下之後,問道,“十年之內,朝廷能否徹底清剿西北匪患?”


    她眼神一晃,輕聲歎道,“不必十年,五年即可肅清。”


    顧承怔住,又喝了一口茶,“那大魏的江山呢,還能有多少年?”


    她眼神晃更厲害了,長歎一口氣,“百年未必有,四五十年總還是能堅持住的。”


    笑了笑,顧承到底是半信半疑,也不過聽個新鮮罷了。


    她目光定下來,隻盯著他的臉,半晌見他不再說話,柔聲道,“怎麽不問了?你瞧你問的這些,都是一時半會兒看不出結果的,問了也是白問,顯不出的我本事。不是說了麽,你可以問些和自己有關的,難道你對自己的事不感興趣麽?”


    顧承沒吭氣,她愈加嬌聲輕語,“譬如說,你的姻緣,你心裏的那個人,和你這輩子緣分深淺……”


    耳邊好似有幽幽的風,撩動著他脖頸上的寒毛。他偏轉過頭,不看她,“我不想知道以後的事,一眼能望到頭的路,走起來沒意思。”


    他說完,隻是怔怔地望著桌上的粉彩茶壺,桃花一樣的顏色,像是少女鮮嫩的麵頰,也像是鮮豔欲滴的雙唇。心裏一動,恍惚間眼前閃現出沈寰的臉。


    關於沈寰和他的事,他一個字都不想從外人嘴裏聽到。將來如何,是他決定的,是沈寰決定的,與旁人皆無關。


    “唉。”對麵的人悠悠嗟歎,“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無欲無求。你知道麽,別人都願意問我何時升官發財,幾時抱上長孫,還有問家裏的發妻什麽時候才會死掉……你倒好,淨問些不痛不癢的,這可真讓我沒轍了。”


    顧承略帶歉意,微微笑著,“對不住,沒讓你顯出本事,咱們還是說迴方才的話罷。”


    他抬起頭看向她,目光相接的一瞬,她的雙眸忽閃閃的亮了一下,婉轉的笑開來。然後,她的臉開始變換了一副樣子。


    那是被他深深鐫刻在腦海裏的容顏,是她臨走時癡絕痛楚的神情,是沈寰!是她迴來了,此刻就在他麵前,真真切切,咫尺之遙,觸手可及!


    他平靜的雙眼裏漸漸有不平靜的水波搖漾,伸出手去,顫巍巍的,撫摸她的臉,還是從前一樣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站起來的,她也一樣,走到他麵前,雙臂合攏,緊緊地環住他的腰。


    貼合得那麽近,他聞到她身上少女的芬芳,“你迴來了,真的,真的是你迴來了?”


    她把臉靠在他胸膛上,“恩,是我迴來了。你,想不想我?”


    他聲音顫得厲害,“我,我想……每天,每晚,都想……對不起,對不起……”他慌不擇言的道歉,“我後悔了,不該讓你一個人離開,對不起,是我的錯……你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她隻是輕輕的點頭,他聽不到聲音,滿心焦急地捧起她的臉,“你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她眼中有盈盈淚水,“沒關係,都過去了。我心裏惦記你,無論如何都要迴來找你,咱們說好,再也不分開。”


    不分開!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分開!他現在隻想把她拘在懷裏,一刻也不放手。懷裏的人瑩潤乖巧,微微在發抖,像是一隻躍躍欲動的小貓。


    “沈寰,我,我想要你。”他脫口而出,聲音低徊溫柔,充滿了渴求,“我會很輕的,絕不弄疼你,我們,可以麽……”


    她無限嬌羞,飛紅了麵頰,可眼裏的笑又是那麽生動,“好。”她低低的應和,踮起腳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我都答應你,顧郎……”


    一刹那間,仿佛三千世界的佛音齊齊鳴唱。他在這一瞬靈台徹底澄明,再低下頭,懷中人的笑臉呈現妖嬈嫵媚。


    一把推開她,他連連向後退去,退到他覺得安全的距離。目光灼灼,聲音如常,“你會幻術,是用眼神迷惑的我?”


    她反應過來,一臉怏怏,“是啊,你猜對了,誰教你剛才盯著我的眼睛看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原來還得怪他自己不小心?


    “抱歉,失禮之處,你多包涵。不過,我應該也不是第一個對你做這樣事的人。”


    轉身坐了下來,她吃吃笑著,“你的定力算好的!沒見那些人呢,簡直什麽模樣都有。切,男人呐,怪道說天下烏鴉一般黑……”


    他不理會這些抱怨,直指要害,“所謂問診,靠的就是以眼神惑人,然後套出對方心裏話,是不是?”


    “恩,”她點頭,“沒錯,這是我平生最擅長的本事。”


    “那些丸藥呢?”他再問,然而問過便已想到結果,“是阿芙蓉!無論什麽病,都可借用它暫時緩解痛苦,對不對?”


    她撫掌,“你真聰明,一猜就中。”讚過又悻悻地,“可惜,就這麽被你識破了。”


    他哂笑,冷冷道,“你這是害人,那東西長期服用是會上癮的,你還有沒同夥?”


    她搖頭,“本來是有一個的,他是為我提供阿芙蓉的人,要不我自己上哪兒去弄這麽多來。可惜,後來鬧掰了,所以我的貨也不多了,就算你今天不來找我,我也不會在這兒待太久的。”


    他姑且信她,然而還是審視的盯著她看,一個會用目光迷惑人心的人,此刻倒被他看得有些發毛。


    “哎,你不會,不會想告發我,把我送去見官罷?”


    他不答,臉上的神色頗為凝重,半晌她已有些發慌,他才開口,“你這迷惑人心的能耐,是怎麽練就的?你會武藝,身上有內功?”


    她眼睛又亮了亮,“當然,這是頂高深的功夫,需要借助很強的內功才能完成。不過要是遇上內力比我好的人,可就不靈了,說不準還容易被人家迷惑住。”說著不禁得意的笑笑,“不過我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呢。”


    “那是你走運。”他哼了一聲。沉思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他直覺這是個有用的人,至少這門功夫也許在將來會派上用場。


    “你今後什麽打算,還準備四處行騙,靠迷人心智過活?”


    她唉聲歎氣,“我一點也不想,可有什麽法子,我隻會這一樣吃飯的本領,偏生來錢還這麽快。你瞧我這屋子,都是那些人……”


    不消她說,他也明白,都是那些信徒們供給她的,隻不過也並不是樣樣都拿得出手。


    “你露了餡,這個身份不能再用了。如果你肯踏踏實實的做人,我倒是可以給你一次機會。”


    “什麽意思?”她瞪著眼,笑容諂媚,“你肯收留我?”


    他點點頭,“去我鋪子裏幫忙,包吃住,按月給你工錢,還可以學些櫃上的活兒。隻要不生事,我保你周全。”


    果真有這樣好的事,簡直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她舉頭望天,念念有詞感謝上蒼垂憐。低下頭,衝他粲然一笑,“顧爺,您可真是好人!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聰明,又這麽善良的人。那就這麽說定了,你可不許反悔啊。”


    馬屁拍得倒快,顧承笑笑,“好,咱們說定。我等會兒從這出去,會對藥行的人說,你承諾明天一早離開,從此不再踏足京城。今晚子時,我派人來巷口接你,你換身裝扮,務必不要讓人認出來。上了車,自然會帶你去該去的地方。至於這兒的東西,你揀緊要的拿就是,其餘帶不走的也就別想了。”


    “啊?”她一臉失落,“這麽多家私,都不能帶上了,怪可惜的。”


    他垂眸一笑,抿著嘴沒再說話。她環顧四下許久,終於點頭,“好,都聽你的。總之,以後我就跟著你混了。”


    安排完了,顧承可以放心離開,才邁了兩步,忽聽她說,“等等,我還有個問題。”


    “你是怎麽察覺出來的?我是說剛才,我究竟是哪裏露出了馬腳?”


    他挑挑眉,怎麽解釋呢,好像也不足無為外人道,想了想,含混應她,“是你叫我的那一聲,那個人,從來不會那麽喚我。”


    沈寰一直很喜歡他的表字,對那兩個字總是念念不忘,所以她永遠隻會叫他,純鈞。


    她似有所悟,不甘心的再問,“那在此之前,你其實並沒看出來我是人,不是什麽神仙,對麽?”


    雖然有點打擊人,他還是老實不客氣的迴答,“看出來了,早在你讓我問問題之前。”


    她大惑不解,“這又是哪裏不對了?”


    眼風掃過桌上的茶具,他摸了摸鼻梁,“其實你家境一般,不算是嬌養出來的女孩,所以大概不知道,所謂上好的龍井,這個時節還沒有。市麵上最好的也不過就是舊年的,你這個,我嚐了一口,委實不算好,不大符合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仙身份。”


    “還有,”他索性全說出來,臉上不免帶了點歉意,“你屋子裏的香太濃,該是那些信徒給你的罷?他們是不是誆你,送給你的是沉水?”


    她頷首,歪著頭看他,“難道竟不是?”


    可見信眾的誠心也不是那麽實在!


    “沉水香氣濃鬱,沾上一點數月都可以不散,但絕沒有這麽霸道。”


    說完還是鼓勵的衝她笑笑,“這些你以後可以慢慢學,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弄明白。”


    她委頓在椅子裏,一臉失落。


    顧承倒是想起一件好奇的事,“你既說自己是洞中仙,冒的究竟是哪位的名兒?是上八洞,中八洞,還是下八洞?”


    她撇撇嘴,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半天兒過去,察覺他臉上神氣是認真的,才無奈歎道,“你說的都太大了,我可不敢亂冒!其實洞中仙還有種說法,不過就是,就是黃鼠狼罷了。”


    他一窒,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熏這麽濃的香。”說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是大笑著推門而去。


    那以後這位洞中仙就換了一副樣貌,十分低調的在瑞安堂做起了小夥計。她這年不過十八,本人有個十分溫婉的名字,叫柳玉清。


    柳玉清一夜之間消失,成就了顧承的聲名鵲起,讓他忽然間從籍籍無名的年輕人,變成了京城藥行裏舉足輕重的一員。


    緊隨而來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可以躋身那群老江湖的行列,見識所謂皇商是如何和內務府、司禮監打交道,還可以知道更多從前聽不到的——那些處於權力核心中的人,又有了那些突發奇想的需求。


    他終於慢慢了解到,原來宮裏的太醫院堪稱是個擺設。倒也不是因為那些供奉們醫術不夠好,隻是身份所限反而時時會被束縛住手腳,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做,以至於連皇上日常服用的丹藥都要從外邊采買。


    近日又恰逢司禮監常掌印四十大壽,許是因為年紀大了,他人愈發的注重養生,想著要尋些延年益壽的丸藥來調理,京裏幾大藥行都卯足了勁要爭這份殊榮。顧承聽他們說起,轉頭便跟吳掌櫃合計了一番。後者熬了幾個晚上,終於製出了一個方子,做成之後給相熟的幾位官員嚐試了幾迴,確是攢下些口碑。皇天不負有心人,待到司禮監著人采辦時,果然有人登門找上了他們。


    給常千歲送藥,茲事體大,司禮監點明要店主本人相陪。吳掌櫃怕出什麽岔子,本想冒名擔了,不想顧承二話沒說的站出來,攜著一方丸藥,跟著那幾名少監頭也不迴的去了。


    吳掌櫃追出幾步,望著他的背影,連連歎息。心中默念,蒼天有眼,希望此番能讓顧三爺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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