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仙>


    顧承的想法沒有多複雜,既然要談判,手裏又沒有特別的籌碼,那麽至少要做到知己知彼。


    和人閑聊,能聽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韓記老板的名字頗為大氣,叫國泰。人如其名,心懷家國天下,秉性剛正直爽,對不喜歡的人,一概避而遠之。


    顧承由此判斷,如果遞上名剌去韓府拜謁,十有八/九會吃閉門羹,那麽辦事的方法就要適當有所轉換。


    第二天一大早,韓國泰從家中出發,照例驅車去到城郊一片樹林,那是他每天早上練習太極拳的地方。


    不過今天與往常有些不同,才一下車,就見向來無人的空地上站著個年輕人,穿著青色長衫。他也在練拳,拳法行雲流水,不算特別剛猛,發力卻自有章法,看過一刻,韓國泰認定,這人是正經學過的拳的。


    年輕人在此時轉過身來,韓國泰眼前豁然一亮。對方眉目俊秀,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間帶出一份儒雅,看著很讓人心神愉悅。


    他在心裏暗暗叫了一聲好,年輕人也看見了他。收了拳,起手向他一揖。他還禮,雖有些好奇欣賞,但畢竟已不是孟浪的毛頭小子。對方一望而知不是本地人,想來不是途徑祁縣,就是來這藥都采買生藥的客商。無論是哪一種身份,都不必自己上前攀談結交。


    於是相對笑笑,彼此笑容都不失真摯。年輕人很快讓出了空地,韓國泰依舊站在老地方,開始每日的晨練打拳。


    一麵吐納,一麵迴想那年輕人溫文爾雅的樣子。他點頭微笑,看拳如看人,年輕人的拳路很正,有分寸感,不霸道,是個可塑之才,而且身上還有股罕見的正氣清剛。


    如今這年頭,像這樣的年輕人,不多見了……


    練罷,他哼著小調上了車,趕往下一處場子,福源茶社。那是他上午消磨時間的去處。方一落座,環顧四下,又在不遠處看見了那年輕人。隔空相望,彼此仍是一笑。


    夥計奉上茶來,韓國泰擱下一錠銀子打賞。夥計哈腰笑著,“您老收了罷,今兒的茶錢賞錢,才剛那位爺都替您付過了。”


    虛虛一指,正是那年輕人坐的方向。韓國泰挑了挑眉,砸吧出點不對勁,看來對方是有那麽點子刻意為之。


    他是沉得住氣的老江湖,遙遙抱拳道謝,繼續品茗。餘光瞥著那年輕人,見他兩盞茶喝過,起身走人,居然也沒有上前打擾自己的意思。


    這是個什麽路數?韓國泰疑心大起,忖度著今日後半晌,還會不會再度“偶遇”那年輕人。


    歇過中覺,換了衣裳,晚間是要趕本地最好的班主叫破天的場。梆子戲鏗鏘熱鬧,最合他的脾氣,比那些個磨死人的昆腔來得爽脆多了。


    戲園子裏碰見不少熟人,打過招唿坐上慣常的位子,伺候他的長隨進來迴稟,說今天的戲票已有人給咱們出了。他下意識迴首張望,果然,在後排又看見了那年輕人。


    年輕人朝他頷首笑笑,親切無害,如春風拂麵。他點點頭,再一再二不能再三,這人是衝著自己來的。今晚戲唱完,彼此間怕是得有個說法。


    散場過後,倆人終於坐到了一處。韓國泰存著戒備,問對方高姓大名。


    年輕人客氣的迴答,“在下顧承,為鄙號瑞安堂的事,冒昧打擾韓老板。”


    韓國泰皺了眉,好感全無,“貴號的生意,我已說過不做。顧爺這麽行事,是不是有點欠妥,這是非要韓某人欠你的人情?果然是無事不獻殷勤。”


    顧承笑了,好整以暇的替他添茶,“在下無事獻殷勤,非奸非盜,隻為談買賣而已。話說迴來,要不是用這個法子,而是親自登門拜會,韓老板願意賞光,見在下一麵麽?”


    恩,這倒是!韓國泰想了想,搖搖頭,“韓某人不做奸商的買賣,你們不講誠信,咱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出乎意料,對方沒反駁他的話,也沒強辯,隻是點頭,態度誠懇,“您說的對,該認的我們都認,隻是內中還有些詳情掌故,恐怕您並不十分清楚。在下想借著這個機會,跟您言說分明。”


    他娓娓地,不徐不緩道,“您從何處聽來吳掌櫃的事,在下也不難推測,多半是京裏的同行轉述。同業傾軋,或是有意添油加醋,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吳掌櫃一失足,最終坑的還是他自己。隻是他先前根本就不知道有這迴事,原是他夫人背著他和店裏夥計圖謀,為的也不過是眼前那一點點蠅頭小利。吳掌櫃一世英名盡失,畢生事業前功盡棄,悔得肝腸寸斷。在下知道這事的時候,他也才被人從繩圈子裏救下來,他是真的知道錯了。”


    頓了頓,看看韓國泰臉上的剛氣有點緩和,他接著說,“在下也算是他的老主顧,知道他素日為人,斷不至於做這樣糊塗事。何況他是有些真本事的,既有方子,也有醫術,在下憐惜他的才華,覺得尚可一用。他已是走投無路的人,在下便想給他一個機會,從此以後他若能潛心研製些濟世救人的良方,私以為,不光是將功補過,還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那麽又何樂不為呢?”


    他說著,目光清澈的望著韓國泰,眼底一片霽月光風,“經營買賣和做人一樣,都不能靠投機取巧。瑞安堂已是栽過一次跟頭,不會在原來的地方再跌倒一迴。再說句冒失的話,韓老板覺著,在下真的像是為了眼前利益,不惜自毀長城的人麽?”


    韓國泰雖未置可否,眼裏的猶豫卻出賣了他。顧承看得分明,也不多言語,仍舊往他茶杯裏添了些水。


    人與人相處,有時候就是講眼緣。韓國泰覺得顧承一身磊落,確實不像個奸商。思忖一刻,不甘的問道,“你收了瑞安堂,也救下了姓吳的一條命,可說到底貴號還是他一手創立的。你就不怕他日後恢複元氣,再想著從你手裏把生意搶迴來?”


    防人之心不可無,可也不能因此誰都不信,那樣為人也還是走不長。


    顧成擺首笑笑,“我信那句老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早前的事也證明,吳掌櫃是個好大夫,卻不是個好的買賣人。他不善經營管不了身邊的人,自己手裏捏著那麽多良方,卻固守一隅,從來沒想過怎麽把字號發揚光大。所以在下覺著,或許應該讓他做更擅長的事,這個道理,也許吳掌櫃自己心裏也清楚得很。”


    難得這份自信也是坦坦蕩蕩,韓國泰對眼前的人印象又好了幾分,頷首道了句,“年輕人有胸襟,有氣魄,不過聽上去野心也不小。你想要做的事,怕不是一個瑞安堂就能滿足得了。”


    是從多早晚開始,他也有了野心!?顧承不禁暗笑,韓國泰說得不錯,他從一開始接手瑞安堂就有自己的考量。這是一個契機也是一個跳板,隻要經營得夠好,他可以借助吳掌櫃的能為占據京城藥行半壁江山。他要的不是錢財富貴,而是名望和皇商供奉的頭銜——那是他接近皇城和司禮監唯一的機會。


    為私人恩怨殺人他不讚成,但竊國者當誅,他還是認同的。想顛覆司禮監掌印的權勢,取他性命固然難於登天,那麽迂迴一步,取得對方的信任,或許會稍微容易一點。


    這是他中了劍傷之後才思想明白過來的,那些血不足以償付她對他的情義,也不足以抵消他對她的思念,他應該要為她做點什麽。歸根到底,他所謂的野心,所謂的圖謀,也還是為了沈寰這個人。


    想到她,他臉上漸漸浮現出柔軟的笑意。韓國泰看著,更覺得他這自信中透著謙和,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無論在下是否有野心,也還是希望能更好的治病救人。”顧承迴答他方才的問題,隱去一部分真話,說的是另一部分真話,“醫者仁心,利人利己。在下由衷希望,韓老板能夠成全。”


    韓國泰默然片刻,朗朗一笑,“想不成全也沒有法子,茶我喝了,戲我也聽過了,連你的拳我也看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偷師?不如改天,我請你看太極拳法,就當是切磋,還你一碼。”


    那麽事兒就算是定了,談妥了價錢,顧承留下張貴和負責清點貨物,自己告辭先走一步。


    迴到家才消停幾天,京裏忽然又鬧出了新文。紗帽胡同住進一位年輕女子,對外自稱洞中仙,下到凡間是為濟世救人。小到傷風咳,大到疑難雜症都可以找她問診。她不望聞不切脈,隻是問幾個問題,然後看病症賜一副丸藥。看診過程簡單,可據看過病的人說,卻很是享受,迴到家服了藥像是脫胎換骨,病痛全消。


    至於怎麽個享受法,沒人說得清。但談起這個,眾人臉上的笑容又難掩曖昧,愈發引人遐思。坊間猶是傳得邪乎,這洞中仙是個絕色女子,看病的過程大約也暗藏幾分香豔。


    洞中仙威名赫赫,風生水起,可讓京城的藥鋪老板們犯了難。短短十幾天,半個城的老百姓生病都跑去看神仙,沒人求醫問藥,生意是一落千丈。藥行有行規行會,自打成立,頭一迴大夥兒這麽團結一致,都說要找個高人好好會會那女子。老江湖們其實個個心裏癢癢,可又怕見了年輕美人把持不住,迴頭傳出去再讓人笑話。這種事誰都不樂意先出頭,推舉來推舉去,竟然想起了瑞安堂的新老板顧承。


    老江湖們說得搖頭晃腦,顧三爺年輕有為,知書識禮,兩榜進士出身,講道理出口成章,為人通透睿智,那是誰都比不過的。況且身上有功名,和尋常人就是不一樣,這舉凡精怪妖仙多半還是怕有身份的人。所以顧三爺出麵是再合適不過的,代表京城的藥行,務必能和那位洞中仙,把今後咱們兩家的規矩談妥。


    顧承啞然失笑,看著老先生們岸然的道貌。沉思片刻,舒了口氣,“好,顧某勉力一試。”


    傳聞不足信,不過世上有些事,沒達到一定高度,也便理解不了。或許真的有所謂洞中仙,反正顧承對此是充滿了好奇。


    踏足仙人居住的小樓,一進屋香粉繚繞,直竄入鼻,嗆得他禁不住想要掩口打噴嚏。將將忍住,忽然身後環佩聲叮鐺一響,一個略微沙啞,卻又極盡柔媚的聲音在耳邊說,“藥行派來的人,我還以為會是老頭子呢,沒想到,竟是個俊俏的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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