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千山>


    天邊掛著一鉤疏月,幹枯的柳條隨風亂擺,搖曳出萬千黑影。


    野地裏隻剩沈寰一人,像是個無主的寂寞孤魂。慢慢走到齊腰粗的柳樹下,倚著樹幹立了一會兒,身子就一寸寸的滑了下去。


    深秋時節的風吹在臉上,澀澀的疼。眼睛裏迷了一粒沙,她伸手去拈,指尖瞬時沾染上一層水霧。


    多久沒有哭過了?她自己也有些模糊。上一次好像還是聽聞爹爹遇害時,因為早有準備,且恨比思念來得強烈,所以也不過隻是落下無數不多的,幾滴淚而已。


    那就痛快的哭一哭罷。迎風落淚,對月長吟,都是為著人生中的至痛至傷。她已永失所愛,正應該轟轟烈烈的憑吊一迴。


    她是個女人,女人該有這樣肆意宣泄情緒的權利。何況她從不掩飾自己的心念和*。想騎最快的馬,想學最霸道的武功,想要活得暢快囂張。


    那麽今夜之後,她又能做迴昂然獨立的沈寰,孑然一身,無掛無牽。


    可今夜流滿雙頰的眼淚,卻是為著一個並不濃烈的人。溫雅恬淡如春風,徐徐拂過,潤物細無聲,會讓她在以後每個春草萌發的靜夜,生出無限懷戀。


    痛過之後,日子還得照舊。


    楊軻的話迴蕩在耳邊,他不是毫無目的的跟上她。從前說過的事,現下已徹底沒了躑躅的理由。她不必仔細掂量,也知道自己並不適合混跡江湖。到底是富貴官宦人家的底子,她和那些武行中人格格不入。


    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江湖融不進,廟堂迴不去。要活得瀟灑,又想有作為,投奔起義軍是個不錯的出路。


    八百裏秦川怡人,漢水洛水跌宕纏綿。明朝傷逝過後,她會毫不猶豫,踏上屬於自己的西去征程。


    清早洗漱完畢,沈寰吃了幾口小店寡淡的菜粥。白音對鏡貼花黃的時間頗長,走出來時已變身一個麵皮青黑的少年。細眉細眼,是扔在人堆裏過目就忘,壓根記不住的長相。


    沈寰看著她,笑著點頭。她也歪著脖子打量沈寰,半晌毫無征兆的冒出一句,“大爺,您眼皮怎麽腫了?是昨兒沒歇好?”


    她不由暗恨,怎麽這妮子的觀察力這麽好,“一夜無夢,睡得不能再好,想必是睡多了的緣故。”


    白音細長的雙眸裏有明顯的質疑,長長的哦了一聲,“我還以為您哭過了呢,別是想起了您的未婚夫婿,又覺得舍不得就好。”


    心口還是微有一酸,她換上調笑口吻,“你對他倒挺感興趣,有事沒事總掛在嘴邊。趕明兒帶你迴京裏,把你賣到他府上做丫頭,興許他瞧著你顏色動人,一高興抬舉了你也未可知。”


    白音不害臊,因為打小就知道,自己這樣人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大戶人家收做妾室。訕訕笑笑,“我可不敢,那是您的人。我要是蹬鼻子上臉,您還不活剮了我。”


    幽幽笑過一陣,才問起,“咱們今兒得從這兒走了罷,您想好接下來去哪兒了麽?”


    掰了一半胡餅扔給她,沈寰迴答,“去潼關。”


    白音小嘴張的老大,“潼關?那得多遠呐……少說,少說,”掐著手指頭算了一陣,驚唿道,“也得有兩千裏路罷?”


    “怎麽著,爺帶著你,和你共乘一騎,你還嫌棄山長水遠了?”沈寰挑眉看她,“會騎馬麽?要不自己來?雖說你也沒個四兩肉,到底也是有大活人,我還怕沒得再累壞了馬。”


    白音抿嘴一笑,討好道,“別,我還不是怕您辛苦。那咱們一路上,打尖住店,可得省儉著來了。這一走怕是得用上兩個月,等到了那兒都入冬了。”揪了一小塊餅子,放在嘴裏慢慢嚼著,“話說怎麽想起去那兒,有您的親戚在?”


    沈寰笑笑,故作神秘,“甭問,到了地兒,自然就知道了。”


    當真是千裏迢迢,跋山涉水。到達潼關衛城門下,已是隆冬時節。眼前是雄關漫道,身後是西風獵獵。白音一介江南碧玉,卻很懂得欣賞北地風光,“真有意思,頂雄渾的意境,也像是一幅畫,隻不過有點蒼涼。”


    沈寰聽過一笑,迴眸逗她,“可惜已被賊人占了。”揚起馬鞭,遙指守城兵士,“隆慶十一年,十八寨七十二營的起義軍在襄陽會師,分路分兵,拿下甘陝數十座重鎮。如今三年過去了,朝廷仍然沒能收迴全部失地。這裏還是順天王高鳳翔的地盤,看見那城牆上迎風招展的旗子,上頭那個碩大的順字就是明證。”


    她迴身,馬鞭倒轉,輕輕挑起白音尖尖下頜,“所以,咱們要去的地方,是朝廷反叛的老巢,我是要帶你去做賊人了。怎麽樣,怕不怕?”


    白音癡癡愣愣,一臉迷茫,半日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反賊……”


    沈寰笑而不語,沒想到她下一句,已拍著手做歡喜狀,“好啊,這才像話嘛。我就說您這麽有本事的人,不遠千裏跑來這個地方,肯定是有大事要做,絕不會隻是投奔親戚那麽無聊。怪不得一路之上咱們一個貪官也不殺,原來是心裏有更大的圖謀。嗯,可不是嘛,一個個的殺過去,費事又不起作用。倒不如起兵造反,真刀真槍的和朝廷拚。說不準贏了天下,您將來就是大將軍,大丞相。”


    “我做大將軍?”沈寰啞然失笑,“古往今來,你見有幾個女子可以位極人臣的?”


    “怎麽沒有,花木蘭要是不主動辭官,想必也能封侯拜將。別說人臣了,女人連皇帝都做得。武則天是前無古人,卻也未必一定後無來者。”


    沈寰不由刮目相看,“瞧不出啊,人長得嬌小,誌向倒不小,還一點都不怕做朝廷反叛。可我去做了大將軍,你怎麽辦?總不能一直跟著我鞍前馬後的,當個跟屁蟲罷。”


    白音怔了會子,有些抱憾的一歎,“說的也是,我又不會騎馬射箭的。”頓了頓,眼睛忽地一亮,“不過我會縫縫補補,還會燒菜做飯。行軍打仗,總缺不了後方補給。我就是這樣的人才啊,一人能當倆人使,既能幹又劃算。”


    沈寰聽得直樂,還真是吹牛不上稅。轉念想想,這個把月相處下來,她也確實把自己的生活起居打理得有模有樣。一路之上,有許多自己想不到的細致地方,她也能一一照顧到。


    迴味片刻,終是給了一句極大的肯定,“你也算是個心細能幹的,要是生在大戶人家,隻怕會是個溫婉賢惠的媳婦。”


    白音嘻嘻笑著,一臉得意,“那當然了,所謂宜室宜家說的就是我這樣人。論賢良淑德,我可是深諳個中滋味的一把好手。”


    再好的人也禁不住三句話就自誇,沈寰懶得再看她,迴過身,嗯了一聲,“還真是,糞叉子撓癢癢——正經也是一把好手。”


    說完倆人都笑了出來,伏在馬背上平著氣息。突然間,身後響起一片亂哄哄的聲音,有哭喊叫嚷,有馬蹄急驟,像是一陣狂風唿嘯,又像是暴雨忽至,紛亂且讓人悚然。


    倆人忙迴頭去看,遠處煙塵滾滾,一隊官兵正趕著一群流民。一路邊砍邊殺,馬群隨風而來,喊殺震天,再雜以慘號,聽著十分淒厲可怖。


    瞭望一道,白音看不下去,恨聲道,“這些官軍也太沒王法了,青天白日的,就敢屠殺老百姓。”


    沈寰眯著雙目,冷笑道,“他們覺著自己就是王法。那些人多半是逃難的災民,聽說潼關城收留饑民,開倉賑災,這才投奔過來的。”


    “那,那豈不是還沒進城就被官軍殺光了?”白音不忍再看,想當初她自己也做過饑民,要不是父母實在養活不下,也不至隻為五兩銀子,就將她賣給牙婆。


    想到傷心處,更是同仇敵愾,“大爺,咱們就這麽看著麽?您去管管罷,殺他幾個狗官兵,再把災民引到潼關城下,讓守城的開門放行。”


    沈寰正有此意,笑著頷首,吩咐她,“你先下馬,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迴。”


    白音利落的翻身下來,脆生生道了句是。看著沈寰催馬向前,朝著那群官軍馳去。


    其時官兵追趕流民不過距離城門二三十裏,為防城內人出擊,他們不敢太過靠近。城內人為防官軍趁亂混入城中,也不敢貿然打開門。於是這樣小心僵持著,苦的就是一眾逃難流離的百姓。


    果然越到近前,官軍便停住不再上前。這一隊人馬打著旌旗,沈寰一見上麵的耿字,便知是甘州總督耿天酬的兵馬。左不過百十來人,瞧陣仗倒也稱得上彪悍。


    官軍也早瞧見了她,見她一人一騎,打斜刺裏竄出,知道來者不善。雙方相隔十米開外,隻聽刷刷幾道風聲,先頭幾個官兵的坐騎突然長嘶一聲,跟著雙腿前驅倒在地上。馬上之人猝不及防,紛紛跌落,再細看時,卻見自己的馬已被不知什麽物事打瞎了雙眼。


    風沙之下,官軍揮舞刀槍向敵人襲來。翻騰跳躍,馬疾槍長。可惜竟敵不過一個手上沒有兵器的細腰男子,也不知他用的什麽暗器,接連打中馬腿、馬眼、人眼,雖不傷性命,卻迫得人滾落馬下。不多時,空曠的沙地上已是哀嚎一片,血沙交濺。


    沈寰不戀戰,大有見好就收的架勢。一勒韁繩掉轉馬頭,仍舊向城下白音站立的地方奔去。


    流民此時已跌跌撞撞,叫嚷著拍打起城門。宏偉的樵樓城門緩緩開啟,沈寰慢悠悠打馬,隨著諸多衣衫襤褸的流民湧進了潼關城。


    守城兵士負責盤查引領,沈寰在當中自是頗為引人注目,好在她方才一番舉動,業已被城樓上的人看在眼裏。


    兵士驗過她的路引,揮手放行。趁人多眼雜,她一個轉彎拐進了小巷子,在裏頭七兜八繞的,確定沒有人跟上來,才又轉向大路。


    “大爺,您才剛那手可俊得很。颯爽英姿,於千萬人中取上將首級,也不過如此。”


    白音的馬屁精脾性時不常就要發作,沈寰無動於衷,像是沒聽見一樣。


    “可他們怎麽也不攔下咱們,就這樣放一個大英雄跑掉,真是有眼無珠。”嘖嘖不平之後,白音問起,“大爺,咱們接下來,要去哪兒啊?”


    沈寰說得簡明扼要,“進城,找個地方歇下。”


    收拾停當用過飯,兩人小憩了一刻,醒過來不多時,客棧的樓梯間驀地響起一陣腳步聲。


    所謂有眼無珠的人,到底還是找上了門。來人是個相貌魁偉的男子,身上的鎧甲錚錚發亮。官話說得不大利索,帶著關中口音。說的內容,禁不住讓人想要噴飯。


    “這位壯士……”


    噗地一聲,是白音沒忍住。連忙擱下茶杯,因晃得狠了,茶湯都飛濺出來。


    沈寰好整以暇的瞟了她一眼,她甚為會意,對一臉詫異的漢子數落開來,“這位軍爺,您哪隻眼睛瞧出我們家大爺是壯士了?這稱謂,您再仔細瞅瞅,覺著合適麽?”


    對方聲音嬌嫩清脆,怎麽聽上去有點雌雄莫辯的意思?魁偉男子一陣納罕。


    潼關城內的起義軍,大多數都是苦出身。沈寰聽楊軻說起過,自己也大略能猜想得出。這些人,行軍打仗可能在行,但見識談吐卻不能和官宦子弟相較。一聲壯士,倒是透著幾分憨直,也帶出那麽點子鄉土氣息。


    魁偉男子果然紅了臉,覷著沈寰那擱在茶杯上的纖細手指,更覺汗顏,“是我瞧得不仔細,不過,我也沒有別的意思。這壯士嘛,本來就是形容好漢的,要不我叫你一聲好漢,這總算合適了罷?”


    說完直看白音,大概覺得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廝更不好對付。後者望著地下,根本不和他的目光有交集。


    沈寰一笑,拱手道,“好說,軍爺太客氣了,其實怎麽稱唿都無所謂。我這個小廝平日裏被我寵壞了,說話不講究,還請海涵。”


    魁偉男子點頭,也拱手迴禮,“冒昧前來,是因為今天聽說了好漢在城外的義舉,聽得人心裏直唿暢快。這樣,我先自報家門,方便好漢知曉。想必你也清楚,這潼關城是歸順天王管轄。不才在下,是天王麾下一名校尉,姓蔣,單名一個鐸字。平日喜好舞槍弄棒,看到武藝好的朋友總想結交一道,所以才會打聽了好漢的行蹤下落,特地來拜會。”


    頓了頓,方才問起,“好漢尊姓大名,可否通傳告知?”


    沈寰含笑道,“在下姓沈,表字純鈞。”


    “原來是沈兄。”蔣鐸熱絡一笑,“聽口音,沈兄像是北直隸府人?來到潼關,是走親訪友,還是途徑此地稍作歇腳?”


    “是為訪友。”沈寰應得半真半假,“蔣校尉好耳力,沈某確是從滄州來。”


    那便是一時不走了,蔣鐸頗感欣喜,“如此甚好,看來我還有機會和沈兄請教武藝。不知沈兄找到你的朋友沒有,要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大可直言相告,我一定盡力相幫……”


    是個實在人,一副古道熱腸。沈寰暗自一笑,出門遇喜,她倒是總能碰上願意相助自己的人。


    驀地裏,腦中忽然閃出顧承的樣子。那才是人生中第一個助她,疼她,傾心嗬護她的人。因為做得太過極致,因為有他珠玉在前,反倒讓後來者的言談舉止,都顯得淡而無味起來。


    胡思亂想的當口,突然門外傳來一道聲音,“大哥,你還沒問完話?”


    語氣冷漠,音調中有著削金斷玉的質感。下一瞬,房門已被推開,映入眼的是一個披黑色氅衣,身形頎長的男子。


    看樣子不過二十上下,氣度清冷,透著難以接近的傲岸。一張臉卻是更令人望而生畏,不是因為長相驚悚或難看,而是因為太過標致好看。皮膚雪白,輪廓深邃。像是不願抬眼正視沈寰,他微微垂著雙眸,睫毛密而長,懶洋洋的覆在眼瞼上,生生遮擋出一抹生人勿近的悠然況味。


    他就這樣冷著麵孔,慢慢地走到沈寰麵前,撩開氅衣下擺,“沈爺一身武藝,又自言是滄州人,身負如此手段能耐,怎麽不去京師謀發展?倒肯舍近求遠,跑來潼關這裏。難道不知,我們這兒的城頭早已變幻大王旗?”


    “又或者,是明知天日風向都有變,也還是一意為之,隻身向虎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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