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濺>


    五更鼓敲過,天邊露出一點蟹青色。顧承以手支頭,像是在假寐。


    荒唐的故事講完,他想著身邊人慣做的反應,微微笑起來。如果是她,一定不會答應方家人的要求,多半還會當場發作,打得方濟琛滿地找牙,那樣的場景倒也算十分痛快。


    他莞爾,半晌又搖搖頭,可惜他做不來,他已習慣控製自己的情緒。誠如他對沈寰所言,他是個不喜歡失控的人。何況在這樁荒唐事裏,他除了對方家人充滿鄙夷,對方濟琛憤怒不屑,畢竟還有著對方巧珍的一絲同情和憐憫。


    坊間流言蜚語一向傳得飛快,顧承甚至人在家中坐,也能聽到院外七姑八姨們的奚落譏笑。他自是無所謂,因為他知道,隻要自己這會兒打開大門走出去,坦然從容,目不斜視的穿過閑話人群,那些聲音就會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因為事關品行操守,而人們在這件事上,永遠將男人與女人區別對待——對男人,遠比對女人要寬宏得多。


    所以不必方濟琛提醒,他也能想象得出,方巧珍今後的日子會有多難。在不多的幾次接觸裏,他感受得出,方巧珍是個溫柔敏慧的人,心思纖細,善感多情。倘若他的人生沒有陰差陽錯的出現沈寰,或許現在他已和方巧珍成為夫妻。他會疼惜她、照拂她,甚至最終也可能會愛上她。


    不過那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對方巧珍,他始終沒有失之交臂的悵然,卻在昨日之後,漸漸有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感。


    有些事,注定要男人來背負。這當中或許無關仁義,甚至也無關道義,隻需要有純粹發自肺腑的同情,那便足夠了。


    顧承再度踏足方宅時,又在門前領略了人們對捕風捉影的熱情。一刻鍾前,那位黃少爺領著媒人親自登門。一刻鍾後,曾經的未婚夫婿找上門來。方家當真是養了個極好的閨女,叫兩個男人掙破了頭的搶,隻不知道這一個女孩兒究竟能許幾戶人家!


    方濟琛對他的到來,簡直有種如獲至寶的快慰。他當然能想到,顧承今日登門,不是來閑話家常,也不是來興師問罪。這個男人骨子裏到底還是正人君子,他沒看錯人。現如今君子已不多見了,因為稀缺,所以更加難融於世。


    一刹那,方濟琛悲哀的想,這不是君子的過錯,而是小人太多的緣故。可小人更適於生存法則,他們會在亂世裏活得如魚得水,像是自己。今日之後,或許就會開啟平步青雲的坦途。


    黃家那位少爺單名一個旭字,人如起名,灼灼如初升朝陽,精幹銳利。他對顧承表現出絲毫不加掩飾的憤慨和鄙薄,年輕的麵孔昂然傲慢,幾乎就要拿鼻孔對著這個昔日,或者說當下的情敵。


    花廳上坐滿了人,除卻方巧珍,方家各路人馬悉數到場。那位媒人想必也是受了黃太太指派,一麵監督黃旭別有過激之舉,一麵來聽聽看,方家和顧承二者究竟孰是孰非。


    打一進門,顧承就看見院中侍立的幾名年輕兵士,雖著便服,也能想見得出該是中軍都督府的人。他心裏發笑,自己又一次被擺上了龍潭虎穴。然而話不必多說,他言簡意賅,對著方家長輩,擲地有聲的講明:當初退親是他先提出來的,因為他心有所屬,所以不能履約。至於方小姐自傷之舉,實為年輕氣盛,一時想不開之故。他們從前不曾有過交往,隻在街上偶然碰過一麵。方小姐當然不會因一麵之緣對自己產生任何情愫。


    言盡於此,他也不必多留,向方家長輩欠身行過禮,便即告辭離開。


    尚未轉身,那位黃旭已先聲奪人,“既然你都承認,就是罔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換句話說就是罔顧道義人倫,不孝不悌。怨不得方姑娘會那般銜恨,許給你這樣的人,真是讓人蒙羞!”


    輕蔑地笑出聲來,他搖頭再道,“可惜真正該羞愧的人,卻絲毫不知羞。你險些害得方姑娘殞命,如今說上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想蒙混過關?”


    顧承不是來吵架的,何況他對黃旭毫無感覺,“閣下要是看不過眼,可以向朝廷具本參奏。屆時是褫奪我的功名,還是再行降罪,我都無話可說。”他淡淡掃過堂上端坐的方家眾人,“至於該道的歉,我已道過,自問做不了其他事,從此不再叨擾貴府上。”


    媒人在此時忽然出聲道,“顧爺留步,聽您剛才話裏的意思,早前不曾與方姑娘有過牽扯,你們二人該是清清白白的了?既這麽說,方姑娘也沒有以性命要挾,要您再蹈婚約。不知道我的理解有沒有誤?”


    莫名感到一絲疲倦,顧承點了點頭。那媒人漸露一絲喜色,看向方太太的目光也漸趨柔和。


    至此該算是功德圓滿,終於了結了一樁煩心事。


    偏生黃旭一心要為愛人打抱不平,又想在未來泰水麵前表現一把,再順帶出一口被老子好打的惡氣,拍案一聲,喝止道,“且住,既然來了,今兒就該有個說法,當著人家長輩的麵兒,你就敢做這樣倨傲的態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受害的苦主。我不管你從前怎生致歉,今天在我跟前,勢必要讓你好好給人家賠禮。”


    顧承不勝其煩,“請問,閣下是方府什麽人?”


    黃旭愣了愣,皺眉不滿,“你管我是什麽人?就是一個路見不平的,也可以把這閑事管上一管。”


    或許還是因為黃旭太過喜歡方巧珍,顧承平緩了一下氣息,不做糾纏,“恕不奉陪,先告辭了。”


    抬腳剛走,身後人已騰地站起身來。滿腔熱忱加憤慨的人,拚著力氣揮出一拳,卻直接打在了一堵冷硬堅實的牆上,反倒彈得自己生疼。黃旭如何不怒,丟一記眼色,院子裏的人已然圍做一團。


    看樣子,是要讓顧承難出這個門。


    顧承心中喟歎,他今兒獨闖方宅,事先就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該來的總要來,該打的架也總還是要打。好在他掃了一眼那幾個兵士的身形腿腳,心裏不怵。堂堂然走到當間兒,起手先把衣襟別在了腰間。


    黃旭和他帶來的人顯然沒料到,顧承竟然是個練家子。一套拳法,一身武藝,都是出身禦前親衛的師傅真傳,加之近年來和沈寰閑時過手學的南派功夫,對付區區中軍都督府的兵士綽綽有餘。


    撂倒院子裏的人,統共用去半柱香的時間。顧承沒迴頭,隻拱手道了句,“得罪了。”


    黃旭麵上愈發下不來,直眉瞪眼的瞧了瞧方氏兄弟,見無人挺身而出,索性一提衣擺,自己躍入了院中。


    看來這一番糾纏還一時沒完,顧承看著黃旭眉心的怒色,明白這一架也終究躲不過去。可沒想到的是,幾個迴合下來,黃旭卻也不是個吃素的。


    對方也算將門出身,武藝上有些根底。不過因為養尊處優慣了,平日裏又沒有機會施展,臨敵時就缺了應對經驗。十幾招過去,方才漸漸顯出頹勢。


    顧承說到底還是願意給人留餘地,見差不離了,索性虛晃一拳,輕身一縱,跳脫出對方攻勢。


    “我今日來,是為澄清,也是為致歉。兩件事已了,不想多做停留。請你行個方便,咱們就當好聚好散。”


    豈料他越是謙和淡然,對方越是覺得備受挑釁。想著自己帶了幫手,又親身上陣,竟然還是沒能取勝,才剛說出口的話不是成了一紙笑談?年輕人心高氣盛,素來沒受過什麽磋磨,心念動處,熱血上湧。想都不想,刷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劍。一探手,已向顧承胸口刺來。


    京城地界兒,向來和別處不同,私底下比武打架有規矩。無論官紳還是平民,隻要不鬧出人命,官府是一概不過問的。不過大家因此也都心存謹慎,等閑不會隨意亮出兵刃。亮了家夥,那就等於徹底撕破了臉。


    傷不傷人還是後話,隻這一個舉動,雙方的梁子就已算是結下了。


    顧承不帶攻勢,隻是一味避讓。眼睛盯著黃旭,就等他露出破綻,好讓自己能盡早脫困。


    倆人鬥得正酣,不想前院兒這麽大動靜,已驚動了後頭毫不知情的方巧珍。她步出月洞,轉上抄手遊廊。一抬眼,乍看見顧承和一個身量高挑的錦衣男子纏鬥在一處。那錦衣男子手上的寶劍寒光凜凜,對著顧承橫劈豎砍,好像每一下都要將他置於死地。


    她嚇得魂飛天外,口中卻不含糊,登時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


    無論相鬥的兩個人,還是堂上緊張觀望的眾人,都不由停下動作,轉而望她。


    方家人自是有些驚慌,方太太連忙示意身邊嬤嬤,快去將人攙扶迴房。


    旁人此刻猶可,獨黃旭又是一番心蕩神馳。佳人在前方,滿麵憂傷,眉目中帶著清麗的惆悵,正是他魂牽夢繞的模樣。


    她的緊張該是為著自己罷?那麽當著愛人麵前,他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有失,這一架勢必是要贏下。


    心意忽如電,趁著顧承還未迴神,他倏爾揚手,劍刃直劈顧承左臂。


    這一擊,終是讓他擊中了。雖則顧承反應過來,急忙後撤,左臂上仍是被劍鋒劃出一道縱深的口子。


    血滴滴答答的流下來,很快染紅了衣袖,方巧珍還來不及唿叫出聲,便身子一矮,昏倒在丫頭懷裏。


    自己才耍了頂漂亮的一手,佳人卻還沒顧上瞧清楚。黃旭不覺泄氣,望著手捂傷處的顧承,下巴揚起,“你輸了,該去給方家二老好生賠罪。”


    顧承忍著疼,心中冷笑一聲,“什麽時候偷襲,也能說得這麽光明正大了?”話音落,一個箭步躍上,右手一翻,格擋在黃旭手腕之上。對方被他一碰之下自然而然生出相抗力道。他使出沈寰教他的借力之法,順勢一帶一送,黃旭的手臂登時被他彈開。他就勢一抓,將那擊傷自己的長劍猛地奪了過來。隨即哐啷一聲,擲於地下。


    簡直是奇恥大辱,幸而方巧珍不曾親見!黃旭勃然作色,盛怒之下,理智全失,竟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除了鞘,立時朝顧承手腕上削去。


    這樣鬥法子,像是不出人命誓不罷休。方氏兄弟對視一眼,終於按捺不住。方家大爺慌忙奔至二人身側,一連聲的叫道,“快住手,大爺,您先停下來,這樣打下去是要出事的。”


    黃旭自顧不暇,滿眼慍怒,斥道,“我是替你們家出口惡氣,你倒好,不說幫手,卻來阻我。你們一家子膽小怕事,任由人家欺辱。哼,方姑娘有你們這樣的兄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聽話裏的意思,還是不叫顧承穩妥離開。方家大爺是個有決斷的,眼見著得罪顧承不要緊,黃旭的麵子是一定要保住。萬一真這麽打下去,黃旭占不上便宜,等下還不知會氣成什麽樣。


    思來想去,也不過瞬息間的事。方家大爺將心一橫,眼望落在地上的長劍,彎腰拾起。瞅準時機,待顧承側身向著自己時,劍尖驀地往前一送。


    淩厲的劍鋒嗤地一聲,刺入顧承右腹。方家大爺也怕出事,不敢使力,饒是如此,劍鋒也還是紮入了一寸有餘。


    這迴是真的止戰罷鬥了。顧承微一踉蹌,向後退了兩步。肇事者一把扔下長劍,做出戰戰兢兢倉惶之態。


    “三爺……我,我隻是勸架,不曉得您這會兒轉過身來,這,這是失手,我真不是故意的……”


    方濟琛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顧承身畔。一麵扶他,一麵隻在他耳邊輕聲道,“快走罷,我們是在幫你脫困。”


    顧承咬牙忍痛,眼看麵前之人。突然起手揪住他的衣領,險些將他人帶翻。


    對方驚慌失措,滿臉畏懼。如此宵小鼠輩,可恨自己就被他們這樣暗算。


    他扯過方濟琛,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欠你妹妹的東西,今天還了。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否則,我一定報這一劍之仇。”


    說罷,用力一摜,將方濟琛狠狠推出。


    顧承身上淌血,臂上殷紅一片,看樣子頗為駭人。此時冷冷環視一道,終於無人再敢近前。


    “三爺,您……我們著人送您迴去,您得看傷呐……”


    顧承哼笑一聲,“不必,死不了。”


    返身躍出大門,自此將身後那一群無信無義的人遠遠丟棄開去。


    扯出汗巾堵住傷口,不多時,鮮血業已將白綾染紅。所幸路途並不遠,他也理會不得路人的驚詫駐足,勉力走得穩當些,直到拐進自家巷口,方才跌跌撞撞起來。


    推開門的一瞬,整個人身上一軟,延捱著走迴房,翻身跌坐在床上。喘氣良久,這才扯出幹淨衣裳,撕破成條包紮傷口。


    臂上的血早就幹了,傷口也不算太疼,倒是右腹的劍傷錚錚作痛。包裹好,人已一身淋漓的汗,他挨不下去,一頭躺倒在床上。


    這點傷死不了人,他心裏清楚,自然不會懼怕,隻是終究要靠自己打熬過去。意識漸生模糊,他在一片迷離中,有些茫然的想到,自從沈寰離開,他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過。


    這是他平日自持慣了的結果,可這樣一來,不免有些辜負她對自己的情意。


    那麽就用這些血來還罷,就當是補償她,就當是對自己的懲罰,懲罰他拋下她,讓她孤零零一個人遠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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