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


    通身的打扮爭如貴公子,神情裏也帶著驕矜,不知道是個什麽路數,不過一開口,話裏滿是懷疑,透出濃濃的不信任。


    眼前的年輕男人,是在質疑自己來潼關城的目的。


    說起來也不算稀奇,她在城外露了一手,殺得官軍片甲不留,然後就從從容容的進了潼關城。城裏的順天王軍要是沒有一個心存懷疑的,那她簡直要仰天長歎一聲,心真大。


    可道理雖如此,沈寰這個人卻向來受不得人輕視盤問。


    以彼之道施於彼身,她正眼也不看那人,“怎麽,潼關城來不得?還是這裏隻收容遭了災的流民,舉凡碰見有身家的,就要被仔仔細細地,盤查清楚來意?”


    哼了一聲,冷冷再道,“進城時已交代過身份,同樣的話,我不說第二次。”


    斬釘截鐵拒絕完,對方身子僵了一僵,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年輕男人挑了挑唇角,終於抬眼看向了她。


    不做審視,沒有挑釁,就是兩道清亮剔透的眸光,那金剛經裏怎麽說的來著——如露亦如電!


    是個妙人,然則妙人聲氣緩慢,甚是慵懶,“脾氣倒不小,潼關城對開誠布公的仁人誌士從不設防,但要是遇上藏頭縮尾,故意不露相的人,說不得,可就要先禮後兵。”


    好淩厲的話鋒,一語雙關。看來潼關城裏還是有能人,不過一眼,就瞧出她的這張臉有問題,比旁邊那個對著自己稱兄道弟的傻麅子,可是強出不少。


    站在一邊的白音聽到這會兒,可是不樂意了,因為這話也捎帶手諷刺了她,“這位爺什麽意思?”黑眼仁一翻,對著他擺了個大白眼,“懷疑我們來路不明?那成啊,正經找個主事的人來,咱們當麵鑼對麵鼓的,把話說清楚。我們坦坦蕩蕩自是不怕!但要說夾槍帶棒的言語,我們還真沒必要受著。哎,說了這半日,我們知道你是誰啊?連自己姓名都不敢報上的人,也好意思說別人藏頭縮尾。”


    沈寰又一次對她刮目相看,如此伶牙俐齒,真是堪比鶯鶯身邊的紅娘,羞煞白素貞悉心栽培的忠婢小青。


    再看對麵的年輕男子,一邊唇角飛揚的弧度更明顯了。不過笑意未達眼底,就隻是一抹冷笑而已。


    眸光淡淡,他不慍不怒的,“來者是客,做主人的問一句,也不為過。這位小……小哥方才的反應,依我看,很像是,惱羞成怒。”


    白音被噎的愣了愣,一時間竟沒反應出該怎麽迴嘴。


    蔣鐸見話不投機,忙扮和事老,打著哈哈道,“怪我,都怪我,是我沒向二位介紹。他是我兄弟,和我的名字隻差一個字。我叫蔣鐸,他叫蔣釗,聽名字也知道,自然是親哥兒倆。他眼下在天王麾下做諫議官,平常說話直來直去慣了,正因為這樣才投了天王的脾氣。不過,這私底下嘛,可就有點叫人受不了。剛才多有得罪,請沈兄千萬被見怪。”


    諫議官,早前聽說順天王高鳳翔居潼關,擬照朝廷自建了一套官製。沈寰想了想,估摸著這個陌生的官名大該就相當於六科廊的言官。


    朝廷的言官她是知道的,一群講話文縐縐,遣詞造句佶屈聱牙的家夥。最擅長就是口誅筆伐,以文雅殺人無形,可謂兵不血刃。


    看來天底下做這行的都差不多,至起碼氣人和吵架的天份都很高。


    這廂白音聽罷,想的卻是別的事,打量蔣氏兄弟一刻,狐疑道,“你們倆不是拜把子的,也不是堂兄弟,竟然是親兄弟?”


    也難怪她起疑,麵前這倆人要說有相似之處,那也隻能說,都是男人這一點而已。


    蔣鐸是個國字臉,一身英武氣的北方漢子。那個蔣釗呢,斯文漂亮,俊秀的像是畫中人。尤其是精致的五官輪廓,白瓷一樣細膩的皮膚,還有比尋常人較淺淡的瞳仁顏色,都好像帶著那麽點子異域風情的味道。


    蔣鐸像是早就習慣被質疑,嗬嗬笑著,“可不是真的親兄弟麽,如假包換。看著雖不像,可也沒法子。我們倆一個像爹,一個像娘。不過,不過也確實不是一個娘生的……”


    原來如此,沈寰對別人的家事不感興趣,點點頭,“既然令弟介意在下身份,那在下也不便多留二位。沈某還有事,就請二位自便罷。”


    蔣鐸還要再辯白,蔣釗已起身,拉了拉他的衣袖,一改方才的犀利冷峻,神情頗為乖巧溫順,“哥,人家都下逐客令了。”


    分明就是幼弟和兄長撒嬌,蔣鐸也很吃他這一套,無可奈何的笑笑,跟著起身抱拳,“打擾沈兄了,那,那咱們改日再會。”


    等人一走,白音立刻摔摔打打上了,滿肚子怨氣傾囊道出,“什麽玩意,一副小白臉樣兒!跑到小娘麵前花馬吊嘴,也不看看他配是不配。懷疑咱們,哼,我還懷疑他呢,做了賊人還這麽虛張聲勢。”


    一麵收拾茶杯,一麵繼續發泄,“白瞎了我的手藝,就不該給他泡茶喝。”


    沈寰朝她手裏望了一眼,“你好像並沒給人家上茶,他沒喝著,大可不必氣成這樣。”


    白音低頭,見手裏隻捏著兩隻杯子,頓時一笑,“也是,他是闖進來的。沒規矩的人,自然也用不著我以禮相待。”


    收拾完,複坐下來,看著凝眉不語的沈寰,“大爺……”


    “噓。”沈寰比了一記手勢,側頭不知聽著什麽,半晌才道,“那個蔣鐸在樓下和掌櫃說話,教把咱們的房錢結了,還說咱們是他的朋友。”


    “啊?”白音瞠目,“還真是個仗義疏財的真漢子,比他那個弟弟強多了。不過那個小白臉兒,看著倒不像是漢人,那五官和膚色很有些胡人的影兒。”


    沈寰沒太理會這些個,也就無從談及。白音想了想,又問,“那您心裏什麽主意,以後和那個蔣鐸接不接觸?咱們白占了人家便宜,說到底總歸不大好。”


    “那是自然,拿人手短嘛。”沈寰衝她眨眨眼,“今兒天晚了不折騰,明日一早,咱們收拾東西,換張臉,去別處住下。銀子我會留在櫃上,這個人情咱們不欠。”


    避開了蔣氏兄弟,兩人終於過上幾天安生日子。白音雖好奇她日後的打算,可也善解人意的不去多問。倆人白天有空就去街上閑轉,順帶瞧瞧這座城池的日常風貌。


    楊軻果真沒騙她,潼關城在高鳳翔治下,儼然是一派世外桃源。男女老幼互敬互愛,買賣生意童叟無欺。官吏和善,百姓富足,連帶那些逃荒而來的流民,都能很快得到了一份營生,安心過起日子來。


    “這就是治世啊,人人有衣穿,有飯吃,各自相安無事。”白音感慨,“論其樂融融,倒是比江南那些富裕地方還強些呢。”


    稱讚過後,又添悵惘,“要是我當年也能趕上這麽個好地方,該有多好。我爹娘就不用把我賣了,眼下我們一家子還能生活在一處。就是窮點,三頓飯沒有白麵吃,也還是好過骨肉分離。可誰又知道他們眼下在哪裏,活得怎麽樣呢。”


    這世間,果然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沈寰有些慶幸,自己當日收留了她。若是真的一走了之,恐怕這會兒她已被孫家捉迴去,當成坑害孫恆的同犯,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白音也是這麽想的,下一句就抖索起了精神,“可見我的命還是夠硬,也夠好。早十年衣食無憂,還學會了讀書識字,知道了那麽些好吃好玩的,也算受用過了。之後遇上了您,從此以後更是所向披靡,吃香喝辣,全不在話下。這樣的日子,就是說給我爹娘聽,他們也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你想不想他們?”沈寰心有所感,悠悠問起,“要是有機會,你想不想去尋他們?”


    白音說當然想,頓了頓,終是發出一聲歎息,“可是該去哪兒找呢……我和他們都有十年沒見了,離開的時候小,是因為家裏遭了災,才一路逃荒上的揚州……他們得了銀子,過後也未必會留在揚州過活,估摸著,還是迴鄉下去了。可惜,我已經連家在哪兒,都徹底記不得了。”


    “我也是。”沈寰第一次對她坦言身世,“我的父母都不在了,還有三個哥哥,也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所謂家鄉已經迴不去,所謂親人……”


    她沒說下去,是因為想到心裏的那個人,一時不知該怎麽定義,該怎麽懷念,倘或日後有緣,又到底該不該再見。


    白音接過她沒說完的話,“所謂親人,就放在心裏做個念想罷,時常惦記著,時常為他們祝禱就好。”


    她笑容真摯,目光溫和,很能撫慰人心,令沈寰再一次覺出,自己沒有救錯她,這是一個骨子裏,十分賢惠溫婉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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