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縛>


    他就要成婚了……輕飄飄幾個字,不亞於一記惡毒的詛咒,劈頭蓋臉重重捶落下來,隻一瞬間,就砸得她的神魂都顫了一顫。


    胸膛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來,隨著漫天淒清的月光一道,隕落在深秋野外荒蕪的土地上。


    這樣的結果也不是沒有想過,然而心裏再怎麽假設,再怎麽念上千遍萬遍,也還是不及親耳聽到來得真切,來得慘傷。


    離開的這十天半月,她私底下不知道安慰過自己多少次,總有一天她還是會迴去找他,因為她隱隱知道,他一定會在原地等著她。也許他們現在不得相見,也許未來一段時間會隔山隔海,可隻要那一點心念不斷,彼此間就還是會有斬不斷的牽絆。


    可惜聽過那句話,再想想,這大約隻是她自我療傷和安慰的說法。待她迴去的時候,使君已有婦,他如果輕輕巧巧給出一個答案,說不……那麽她便再想不出,還能用什麽樣的立場來要求他重新迴到她身邊。


    如此落局,歸根到底,是她自己揀的。他將她看得那麽通透,話說得那麽契合熨帖,什麽希望她再成全他一迴,其實她心裏清楚,他隻是想要幫她去成全心裏的那點執念。


    她絕非懵懂,從始至終甚至還在推波助瀾。那一晚她用恨意怨憤來掩蓋心酸留戀,仗著他對她的顧惜,凜然作態。或許是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主動拱手,將他送給了別人。


    野地裏有風唿嘯吹過,那一彎拂在她心頭的慘淡月光,和落在顧家小院裏的銀色月華一樣,不過都是為照亮癡男怨女心底翻湧的,無處安放的情潮。


    顧承自淺眠中醒過來,睜開眼,迴味著方才夢裏的容顏。雖然模糊迷離,但絲毫不影響他分辨得出那是誰,反反複複兜兜轉轉,總歸都隻有那一個人而已。


    可歎她還是那麽鍥而不舍、緊追不放,以至於每晚都會出現在他夢裏,以至於闔上眼她的臉就在眼前。有時候他也禁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越是靜謐無人時,越是不想心生波動時,與她的糾纏就越是厲害,簡直像是無休無止。


    他以前不懂,隻是思念一個人罷了,怎麽會讓人銘心刻骨?直到那天清晨,他站在窗下,隔著一道朦朧的光,看見她昂首闊步的推開門,走出他的視線,漸漸地再也望不見聽不見。他終於恍然徹悟,原來思念就像是蠱毒,會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種在心裏,一點點融入血液,然後再等到一個求不得也放不下的時點,轟然發酵,婉轉遷延至筋脈骨髓。


    隻是,他知道思念會何時發作,卻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消散得掉。


    橫豎睡不著,他索性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院子裏。有些事,即便不去想,也還是沒有用......那棵棗樹下還擺著兩張藤椅,他坐下來,假裝身旁還有一個人,就這樣相伴坐著,他隻要隨意的和她說說話就好。


    談些什麽呢?如果是她來說,應該會有很多大開大闔的故事。有江湖奇聞,有異人誌士。因為不必參與,他便可以聽得心安理得。有些話他確實不曾隱瞞過她,關於那些恩怨殺戮,他是真的不能認同。誠然這也算是他的執,可到底無計可施,那麽唯一能做的,也隻有不因自己而去勉強她。


    她的故事,也許不是三言兩語能道盡的。他的呢,卻是一言難盡。如果她問起,這些日子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幾乎都有些難以啟齒......無可奈何的想著,隻怕不管他怎麽描述,結果都會招來她的奚落。他笑著迴味,笑著構想,那些她可能挪揄和諷刺他的言語。


    他思量著,唇角漸漸浮現出莫可奈何的笑容,試著把白天發生的,那些荒誕不經的故事講給她聽。


    起初是方濟琛來找他,一派客套,開場白讓人頗感欣慰,“巧珍這會兒已想通了,人一活分過來,也就不那麽強驢似的認死理。我們太太可算鬆了一口氣。說起來還得多謝三爺醍醐灌頂,您這份恩德,先不論別人怎麽著,我是頭一個記在心裏的。”


    他含笑聽著,略感踏實,能有這樣的結局該算是皆大歡喜。隻是他有直覺,方濟琛還有後話要說。


    果然道過了感激,對方臉上漸漸現出愁苦,吞吞吐吐似是有些難言之隱。


    他都看在眼裏,既然沒法迴避,幹脆請方濟琛不必諱言,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於是一段原本與他無關的故事被講述出來:前些日子,方巧珍聽了顧承勸慰的話,自覺愧對雙親,身上業罪太深,所以發願要日行一善。每日都去寺裏親身燒香禱告,不想卻因此結下一段緣分——被中軍都督府黃同知家的公子無意間撞見,黃少爺自己是詹事府錄事,今年不過二十四,家世顯貴,年輕有為。前頭妻子娶了一年就染病去了。他因見了方巧珍,自此一心惦記上了她,托人打聽知道了是方家的閨女,急忙央著家裏太太上門提親。


    論理兩家還是隔著些門第,可黃少爺娶的是填房,比原配差著一層,倒也不礙。黃太太疼愛兒子,想著隻要女方人品過得去,其餘的都還好說。不想也不知是哪個爛了舌頭的,把從前方巧珍訂過親,還被人家對方退了親的事在黃太太跟前咕噥起來,說得是添油加醋,繪聲繪色。且最招黃太太忌諱的,是來人說方巧珍心儀前頭定親那人,因人家不願娶她,她便以死相逼,結果弄得闔家不寧。黃太太一聽這話,心登時涼了半截。轉頭就和兒子說,不中用,人家心裏有人了,再說她家不能招這樣有城府心機,動輒拿生死要挾人的媳婦兒。


    要是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倒也相安無事。可黃少爺偏又是個實心眼的,也不知怎麽就一見鍾情,情根深種,硬是不依母親的話,鬧得沸反盈天。黃同知氣他為個女子忤逆母親,把他關起來好打了一頓,直到這會兒人還下不了。可躺在床上仍是不忘叫小廝來方家傳話,說他今生今世就要娶方巧珍為妻,如果不能,他這輩子就終身不娶。他說到就一定能做到,隻求方巧珍能等他一段時日,他一定能想辦法解決這事。


    方濟琛說完,長歎不已,半晌默然下來,隻是拿眼睛盯著顧承看。


    故事不算體麵,自然不會白同他講。顧承沒有百轉千迴的心思,卻自有他的透徹通達。這是方家又見他無人可依,想再一次給當讓他上。可是眼下,他卻不想接下這個當。所以話說完,他沒有言語一聲。


    方濟琛見他不接話,心內焦急,“三爺,您看這事兒鬧的,我說起來也是沒臉,可少不得還得腆著臉來求您。巧珍當日自戕為的是什麽,您心知肚明,本是她一片堅貞,結果卻被有心人說成那副樣子,好好的一個人,聲譽不就全完了!她到底是為著您才做下那樣糊塗的事,這會兒好容易有了份不錯的姻緣,您就當是成全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也該站出來說兩句話。這事到底還得靠您出麵澄清,才能還巧珍一個公道。”


    如何澄清呢?要把方巧珍往貞潔烈女的路子上打造,還不能說她確鑿對自己有情,那就隻好把髒水往自己身上潑,承認是他悔婚在先,承認他對不住方家一門。


    他平心靜氣,盡量耐著性子問,“您想讓我怎麽做?”


    支支吾吾一刻,方濟琛半紅了臉,“您看,其實街麵上不少人家都知道了,您是和家裏那位姑娘有情的……要不然,您就說一句,是因為另有了人,才非要退的親事。巧珍那時節也是因為憤懣不平,又兼著年輕賭氣,被好女不事二夫的念頭困住了,才一時想不開,您看這樣……”


    他禁不住笑了,截斷方濟琛的話,“您是覺得我的名聲已經夠壞了,不差再添上這一筆,所以怎麽作踐都是應該的,是麽?”


    說完,兩下裏都無言,方濟琛緘默著,不反駁就算是承認了他的話。


    顧承隻覺得匪夷所思,麵前的人期期艾艾,心裏卻有篤定的主意。他們憑什麽覺得自己會答應,就因為方巧珍為他死過一迴?他從此以後就要任人予取予求?


    當然事情不會那麽簡單,方家對這門親如此看重,說白了還是為攀上中軍都督府這棵高枝。他想起那個麵容清麗溫婉的女子,不由地真心為她的命運一歎。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自己儼然已被父兄家人,當成了前進路上的一顆踏腳基石。


    他不想虛以委蛇,於是直中要害,“關於那位黃少爺,令妹知道有他這個人?她也屬意,願意去做填房?”


    方濟琛的臉一下子全紅了,想著顧承看著和順,卻是一點不好拿捏。這樣問話分明是在暗示,他們不顧巧珍的感受執意做親,實則是為求榮華不惜拿妹子做交換。


    是,即便如他所言,可又有什麽大錯呢?人生在世,每個人的希冀追求不同,他顧承淡薄名利,無欲則剛,可他們方家兄弟還要一步步往上爬,還指望這輩子能光宗耀祖。官場風波險惡,如果沒有助力,沒有幫襯,誰知道他們得辛苦恣睢到幾時才能換得一份升遷!


    他越想越恨,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過錯,“三爺,您問得奇怪。巧珍自然是知道的,也為黃少爺的一片癡心所感。就衝這點,您難道不覺得該成全一對有情人麽?世道艱難,能遇上個真心相待的人本就不易。將心比心,您應該都明白的。我說的事雖然於您名聲有損,可到底男人比女人在名聲上要便宜得多!何況您不是說,遲早要離開京師?既然要走,那些風言風語也好,閑話中傷也罷,就和您都沒有關係了。您就當是還巧珍一個人情,不過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於您到底有什麽艱難的?”


    擺在顧承眼前的世界還真是光怪陸離,可方濟琛還有更加光怪陸離的話要說,“三爺,您是個好人,自小就仁義,答應的事從不食言,也從不欠別人的情兒。這些我們都是知道的,家裏太太因為您是仁人君子,當初才願意把巧珍定給您。如今這個局麵,隻怕她這輩子的福祉都隻在您一句話裏。隻要您肯鬆口,做出個樣子來,就是成全了她後半生。您原本已舍得下一切,又何必再去糾結那些虛名,為此誤了一個女子的一生,您真忍得下心麽?”


    原來他的仁義,忽然間變成了可被利用的枷鎖,再輔以人情福祉這樣的借口,由此就想將他牢牢纏縛住。


    他霍然站起身來,不再留轉圜餘地,“這個忙我幫不了,說一千到一萬,我沒有做對不起您家的事兒,是怎麽樣就該怎麽樣。舉頭三尺有神明,我顧家一樣有先祖,我顧承一樣有父母,您不能把我往絕路上逼。”


    他沉著氣息,越步繞開方濟琛。才走了兩步,忽然聽到身後撲通一聲。不必迴首,也能知道發生了什麽。


    步子還是停了下來,他不能轉頭,因為見不得七尺男兒膝下的孱弱綿軟,但那淒惶的聲音還是一字一頓的飄入耳中。


    “就當是為巧珍求您了,您總能想得到——倘若這門親事再做不成,巧珍這輩子就真的完了。還有哪戶人家會娶她這樣一個人呐!求您看在她的麵子上,超生我們一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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