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涼,撲麵帶著花香。顧承身量比沈寰高出不少,聞得出那香氣,是從她發梢上飄來的木樨味道。


    他能看清她眼底的鬱青,自然也能看清她身體的輪廓。月光下瞧美人,別有一番動人韻致。


    這是發乎情,顧承安慰自己,之後得靠意誌,止乎禮!


    他不敢再看她,低頭盯著腳下,架不住腦子裏還是信馬由韁,原來她不喜歡用桂花頭油,那木樨的清香確實更合適她。


    桂花太甜膩,她這個人,是純粹的美,並沒有一絲甜。


    胡思亂想著,她的聲音就響起,低低的,像是癢梭梭的吹氣,“都挑了哪些人家,三哥知道麽?”


    心猿意馬立刻煙消雲散,顧承懨懨迴答,“沒細問,也不想打聽。”


    沈寰禁不住笑起來,“別啊,三哥對自個兒的事還真不上心,這話說的像是自暴自棄。”


    顧承無聲笑笑,自覺無言以對。


    沈寰轉頭,認真看著他,“三哥到底喜歡什麽樣的人,說來聽聽。”


    顧承側目,“這事兒,一個姑娘家問不著罷?”


    “怕什麽,我不是你妹子麽?”沈寰笑得暢快,眼波橫生爽利的嬌媚。


    禁不住這樣的笑意,顧承漸漸軟化,“不知道,我真沒想過。”


    “可你都二十一了。”沈寰打心眼裏喜歡這麽磋磨一個老實人,一抬手夠了一顆棗兒,隨意蹭蹭,放在唇齒間。


    喀嚓一聲,清脆悅耳,“這會兒想想,趁沒人說給我,也許一輩子就這麽一迴——娶的不是自己喜歡的人,說給她聽也沒意義。”


    話是狠話,有她一貫的果決。


    顧承無可奈何,“我這人,注定沒多大出息,全無封侯拜將的指望。姑娘家跟著我,是要受委屈的。我怕照顧不好,也不知道上哪兒,能找著一個和我心思一樣的人。”


    沈寰點頭,“那不能算是沒想過,隻能說是心裏明鏡,眼前摸黑。”


    她再轉過身子,正對他,一字一句笑著道,“這樣人興許不難碰,你麵前兒就有一個。你別慌,我可沒別的意思,就是告訴你,不用把自己想得太糟。三哥,你不是沒本事的人,就是不走仕途,也一樣能把女人照顧好。”


    心裏有那麽一瞬歡喜,像是被輕軟鵝毛筆撩撥了一記。


    顧承收斂住,趁著夜色她瞧不見,羞澀發笑,“是麽,我倒更願意聽你說,我照料你,照料的還不算差。”


    這是難得俏皮的應對,簡直快趕上一句俏皮話了。他竟然也是會說幾句,可見老實的程度還是有限。


    “我說真的,自然也就有那個意思。”沈寰大方承認,“不是所有女人都急功好利,過後再悔教夫婿覓封侯。”


    顧承抿著嘴,想了想才問,“你真這麽想?我是說,你……”


    沈寰似笑非笑,目光幽幽,“我的事兒,你最清楚。早年什麽風光沒見過,也正趕上我們家赫赫揚揚的好時候。一朝敗了才知道,過眼雲煙四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再求富貴揚名,官場裏打滾,就是一個字,蠢!說真的,我連京城都不想呆,頂好離了這是非地,去外頭闖蕩一番,看看旁人是怎麽活的。是你說的,天大地大,總能尋著點心裏向往的東西。”


    她本是存著逗弄他的心思,可說著說著就露出了真心話。刹不住,也找補不迴來。


    顧承聽著,胸膛裏一陣痛,一陣熱。心智恍惚間,很想告訴她,外頭的天地沒有想象中那麽好,木樨頭油比桂花頭油價兒高,尋常人也吃不起鰣魚這樣的稀罕物。


    由奢入儉難,她是千金小姐的身子,就該有個千金小姐的歸宿,至起碼不能太差。


    可這話他按下了,不說也罷。他隻是陪她走上一段路的人,關於這段路,他承諾過,一定會將她照顧好,僅此而已。


    徐氏雖病著,操辦起兒子的事卻毫不含糊。半個月功夫,已選定了一位兒媳,五城兵馬司副指揮家的獨女,姓方,閨名巧珍。


    門楣不算高,純粹是衝著姑娘本人去的,遠親近鄰一圈打聽下來,沒人不誇方姑娘長得好,性情好,人如其名,心巧手巧如珍似寶。


    沈寰在徐氏跟前坐著說話,淡淡聽著,如今徐氏已把她當成自己閨女一樣看待,凡事不瞞她。


    說完方家女孩,沈寰已撥完一整盤東山枇杷,捧到徐氏麵前,笑盈盈起身,迴西屋去了。


    翌日雲淡風輕,沈寰撂下句,去給太太取藥,一襲水色涼衫,頭戴黑色飄巾,仍做男兒扮相,出門而去。


    街麵上的事不難打聽,五城兵馬司副指揮宅門坐落於哪條巷子,更不難打聽。


    不大的院子,一乘小轎停在正門,方家小姐背影纖長苗條,嫋嫋婷婷。沈寰在心裏讚了一聲好,穩著步子跟隨其後。


    方巧珍是去胭脂鋪子,小戶人家不算講究,姑娘日常用的水粉胭脂不交婆子小廝采買,這在以前沈家門裏是決計不會發生的。


    不過那時候,沈寰自己並沒少到處溜達,扮作個小子模樣,去哪裏也都方便。


    站在街對麵看著,方巧珍的側臉清秀溫婉,肌膚粉嫩像是芙蓉軟玉。沈寰看了一刻,從腰間取下折扇,唇邊含著一抹淺笑,緩步進了店鋪。


    方巧珍正和丫頭一道挑揀胭脂,不防一隻皓白瑩潤的手伸過來,掌心攤著一盒玫瑰色軟膏,“小姐生得這般好顏色,就該用這一支膏子,才更襯你。”


    聲音刻意低沉,如緩緩流淌的清泉,方巧珍主仆抬頭一看,好一個眉眼含笑,精致俊美的少年!


    方巧珍臉上倏地一紅,含笑垂眸,“多謝,這位小公子有心了。”


    “公子便是公子,”沈寰挑眉,“何用加個小字?”


    方巧珍一愣,身旁丫頭忙道,“我們姑娘沒說錯嘛,你看著才多大啊?撐死也就十五罷……”話沒說完,方巧珍已使了個眼色,丫頭住了口。


    沈寰朗聲笑起來,“那又如何?要在下稱唿小姐一聲姐姐麽?也無不可,那麽姐姐是否中意,在下為你選的玫瑰膏?”


    方巧珍還沒答話,店家插嘴道,“公子真好眼力,您挑的這一款,是小店最好的玫瑰膏,自然價錢也是最貴的……”


    “無妨。”沈寰揚手笑道,“美人就該用最好最貴的胭脂,這錢我出了。”


    方巧珍輕蹙眉尖,迴首低聲對丫頭道,“咱們走罷。”


    才要邁步,一柄折扇橫亙在身前,沈寰輕輕搖首,“才說送姐姐東西,怎麽就要走?姐姐家住哪裏,不如讓在下相送一程,也好略盡一點心意。”


    丫頭忍不住嗤道,“哪裏來的輕浮浪子,我家姑娘府上豈是隨意能去的,還不快閃開些。”


    “哎呀,不能去麽?”沈寰一臉調笑,“那我要如何登門提親,如何向貴府長者求娶姐姐?”


    丫頭柳眉倒豎,啐了一聲,“登徒子,滿嘴胡沁!我家姑娘是許了人家的,你再胡鬧,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方巧珍不言聲,偷眼看著沈寰,臉上早已緋紅一片。


    那是良家女子偶得愛慕之後的竊喜,倒也並非是對沈寰一見傾心。


    沈寰心下冷笑,口中輕薄,“哪戶人家這麽好運,能求得姐姐這般人才。不過說起來,在下才貌倒也堪配小姐,不如小姐推了那門親事,改和在下結成百年之好,如何?”


    說話間,她的扇子就要抵上方巧珍的臉,方巧珍連連後退數步,聲音細若蚊鳴,“你做什麽?快別這樣……”


    “豈有此理,朗朗乾坤,竟然有這般不講道理的人!”丫頭憤而撥開扇子,怒目相向,“你去打聽打聽,我家老爺是五城兵馬司副指揮,這會子我嚷嚷一句,管教人立時將你拿下,送到衙門口先打你一頓嘴巴!”


    沈寰笑得更為肆意,“五城兵馬司麽?李指揮這陣子捕盜不利,好像正有些焦頭爛額,就不必拿些許小事煩他了。”


    方巧珍主仆麵上一僵,沈寰得意的再笑,“姐姐雖這麽說,其實還是舍不得,不然早就喊了。不過在下是真心仰慕姐姐,卻也並沒有什麽不規矩的行為。姐姐說,是不是?”


    她徐徐上前,步步緊逼。方巧珍何曾遇見過這樣的人,連連後退,不得已低聲道,“你別這樣,五城兵馬司不算什麽,可我……可我夫家是北鎮撫司的,你,你還是別得罪的好。”


    沈寰佯作驚訝,旋即揚唇輕笑,“原來真的許了人家,可惜了,北鎮撫司裏盡是些粗人,成日弄些刑訊逼供的事,哪裏還懂得憐香惜玉的溫存?”


    手一揚,扇子抬起方巧珍下頜,“還是推了這門親,往後我疼姐姐就是。”


    “狂徒無賴,連北鎮撫司都震嚇不住你麽,你……”丫頭色厲內荏,忽地眼前一亮,雙目放光,“看你說嘴,有本事,你就真去會會北鎮撫司的人。”


    身後確鑿有腳步聲,沈寰專注調戲方巧珍,一時沒去分辨。此時眉頭一緊,驀然迴首,正和來人對上目光。


    兩下裏俱是一怔,隻是對方的怔忡更顯茫然。


    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身公服,才下了職的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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