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和尚衣衫齊整,好似等待已久,眼望著麵前座椅,對沈寰道,“清水薄茶,請客人自取慢用。”


    沈寰上前坐定,拿起杯子,又放下,“不問問,我為什麽來?”


    胖和尚說話慢條斯理,“還用問?你不是來求,我的武藝?”


    說話間,瞄了瞄她,眼神可不像聲音那般幹淨清澈,帶著一抹嘲諷挪揄。


    沈寰笑笑,緩緩擺首,“不是,我來找你比試。不比過,我怎麽知道你的武藝,究竟值當不值當學。”


    胖和尚唿了一聲,“今日不是見過了?如果沒看夠,應當虛心求教。”


    沈寰應道,“沒看清,所以才要再看。跋扈慣了,所以不會虛心。”


    胖和尚嗬嗬笑著,頗為讚許的點頭,“少年人對自己的認識,倒是頗為清晰。那我饒一句,為什麽要求武藝?”


    沈寰輕輕一哂,“有什麽要緊?我答一句,為了強身,你信麽?”


    胖和尚雙目精光忽現,“不信,你是為殺人。”


    沈寰奚落道,“明知故問,我是有仇要報。你們江湖人,不是隻問恩仇,不問因由麽?”


    胖和尚糾正道,“我是佛門中人,不是江湖客。在這裏跟我談殺人,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下地獄,也就不在乎下哪一個了。”沈寰淡然道,“大和尚,你躲在這裏圖清淨,可是身淨了,心也能跟著一道淨麽?你從前,一定也殺過人罷。”


    胖和尚眼神凝滯,變得暗淡,許久輕歎,“這裏是佛門……”


    沈寰接口,“佛門講慈悲嘛,可世間萬相,有善有惡,佛祖也不能度盡惡人,所以才需要有我這樣的人來平衡,這就是人世。苦樂交替,有生有死。冤孽自造,結局自了!”


    胖和尚神色一凜,低聲道,“殺人有很多方法,武藝隻是一門技藝,和裱畫、彈琴、唱戲一樣,不該淪為殺人工具。”


    沈寰正色,認真答他,“大和尚錯了,我隻想手刃仇人,況且,武藝不是旁的技藝,根本就是殺人技。即便殺人藏鋒,那也是用來殺人的。”


    胖和尚默然,半晌看著她,“言辭太烈太銳,不是吉兆。”


    沈寰淡笑,“我本來就沒想求什麽好報,更加不求退步抽身早。”


    “寧思進,莫思停。”胖和尚沉吟,“是武學的門道。罷了……”


    聽著有門兒,沈寰倏然挑眉,“你肯教我?”


    胖和尚搖著頭,“還沒讓你瞧明白,我怕你不服氣。”話音落,茶湯潑出,以力凝結,似一道弧線完滿的光柱。


    “嘩”的一聲,墜於桌邊,一同落下的還有一隻細腳伶仃的蚊子。


    沈寰心悅,“我拜師,你來教我。”說著就要起身。


    胖和尚揮手相阻,“我讓你見的是內勁,我能給的也隻是內勁。除此之外,一概不教。”頓了頓,“所以我不算你師傅,你不必拜。我也不會承認,你跟我學過什麽。”


    沈寰怔了怔,旋即問,“那你拿什麽教我,內功心法的書麽?”


    胖和尚一笑,“有,到時候你自己參悟,我隻管給你看,不管點化。”


    沈寰想了想,頷首道,“好,就依你。”


    “先別忙,我還有要求。”胖和尚慢慢說道,“從明日起,連著一個月,你每晚子時三刻來這裏找我,打掃禪房寺院,要每一間都打掃到。一共一百零八間,做得到麽?”


    沈寰當即道,“隻要你肯傳真東西,我沒什麽做不到的。”


    “好。”胖和尚眯著眼睛一笑,“那就這麽說定了。”


    聲音又變成了清澈的溪水,仿佛剛才達成的是一樁令人愉悅的交易。


    沈寰臨出門,忽然迴首,“還沒請教,你的法號?”


    “江湖事,不問因由。”胖和尚吃了一口茶,“何況姓名,你我之間沒有師徒名分,大可不必坦誠相見。”


    沈寰暗道,遮遮掩掩,還不是為了避禍?笑了笑,又問,“那為什麽肯答應我?”


    胖和尚撇嘴思量,少頃才道,“唉,寺中歲月寂寞,你不懂,我今年還不到四十,一想到日後再也沒有人記得我,記得我的東西,就更加寂寞。”


    沈寰仰麵一笑,跳窗而去。


    一個月之後,她得到了一本內功心法,隨手翻過,鑒定真偽的同時,也在努力辨認宗派。


    剛有些頭緒,胖和尚笑眯眯開言,“別想那麽多,是真的就行。”


    沈寰不理,越看越是不解,“難道,你是少林棄徒?都說天下武學出少林,守著那麽好的門戶,又有一身的功夫,怎麽會跑到這裏做一個低等僧眾?”


    她不問他到底做過什麽,隻是好奇他如此做的初衷,胖和尚欣慰笑答,“少林有什麽好?怎知不是浪得虛名?一身功夫有什麽用?京城的大廟香客更多,更舍得給錢。人生在世,哪兒有那麽多大事可做,我隻圖自在舒坦,四個字而已。”


    沈寰倒真心喜歡他這副調調,還要再問,他卻搖著手,聲音低沉下去,“不說了,這是拓本,送你的。學成學不成,咱們都不必再見。就當它和你有緣,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有緣,他磨了她一個月的心性,堅持與忍耐,到最後還是被她拿到這本心法,這就是緣。


    可惜她太累了,需要補充睡眠,拿到手的東西,也不敢立刻開始練,精力不濟,修習內功等於求死。


    一覺醒來,才發覺天地有變。安靜的小院忽然熱鬧起來,推開門,祝媽媽正陪著一個陌生婦人,邊說邊往內院走來。


    婦人打扮得花紅柳綠,四下裏正打量著宅院,扭過頭,四目相對,婦人停下了步子。


    “呦,老姐姐,這位是……”婦人看著沈寰,仿佛得見至寶,“是家裏小姐不是?”


    祝媽媽笑著說是,“是三爺的堂妹子,今年才從老家上來,怨不得嫂子不認得。”


    婦人衝著沈寰頷首,發覺對方隻是微微點了點下頜,原來是個冰美人,性子不算好,可是長得是真俊俏。


    “姑娘今年多大了?”婦人喜滋滋的問道。


    沈寰不吭聲,祝媽媽隻好代答道,“我們姑娘過了年,虛歲才十五,小呢。”輕輕拽了拽婦人的衣衫,示意她往上房去罷。


    “哦,還不到十五啊,”婦人訕訕笑了,“瞅著不像,這身量,這模樣,我還說……”


    祝媽媽咳了一聲,她嘴快,甩了一句,“像不等於是!還早呐,請您來,是說我們三爺的事,您趕緊著,太太還在前頭等著呢。”


    倆人挽著胳膊說笑著去了。沈寰冷冷看著,人走遠,她甩袖返迴屋內。北方人身量高,她比一般北方女孩更要高,所以看著才像十五的,隻是這話從一個媒婆嘴裏說出來,她聽著不舒服。


    轉個念頭想想,自己該是長大了,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樣,興許已經有那麽點女人的味道了。


    八月節早過了,天兒漸漸涼下來,太陽落山,小涼風一吹頗為適意。沈寰心裏煩,調了半晌內息也還是覺著煩,索性出了屋,溜達到院子裏,預備在樹下發會子呆。


    棗樹下已站了個人,薄薄的側身,挺拔的長腿,頸子微垂,那樣子像是懷著滿腹心事。


    她走路沒聲,見了這情形,隻得故意弄出點聲兒來。他聽見了,轉過頭,月光灑在臉上,分明是窒了一窒的神情。


    自從送完玉簪子,顧承就像有意躲著她,這一躲就是一個月。好在這一個月裏,她有她的事要忙,顧不上理會。可今晚撞在一起,就容不得他再避開。


    他腳下像是黏住了,沈寰就主動迎上去,星光想必是一點點落在她臉上的,還沒到近前,忽然聽他低聲問,“你這陣子,休息不好麽?”


    連著一個月夜裏不睡覺,自然好不了,可她不承認,“沒有啊,我挺好的。”


    顧承不滿的看著她,“眼底一片鬱青,哪兒好?”


    她不覺垂下眼眸,突然想笑,連忙又繃緊嘴角。這麽些天了,竟然隻有他一個人看得出來。


    沈寰淡淡抬眼,“我說的好,是另有別的意思。還沒恭喜三哥,今兒早起聽見喜鵲叫,原來是好事要落在你頭上。”


    顧承不說話,慢慢偏過臉去,眼睛裏漸漸有了一種,認命的悲涼。


    沈歡望著他,覺得那份悲涼裏頭,終究還是涼多過於悲。


    她想起白天祝媽媽的話,三爺對自己的事忒不上心,太太實在沒法子,決定趕著今年底把事情給定下來,迴頭選好了人家,還要請那邊顧府上的太太幫忙相看,都滿意了才好下聘。


    一個男人家,就這樣由著別人決定了自己的終身,想著都怪沒趣的。這世道,男人女人都一樣,做人的規矩,既然要守,就得認命。


    知道人家此時難受,就不好再火上澆油,她緘口不開玩笑,可心裏頭還是活泛的,仰著頭望了好一會天,讚歎道,“河漢浩淼,滿天的星鬥襯著月色,真壯闊,這就是造化的神奇。”


    因為仰著臉,她的脖頸伸展,更顯修長,下頜的輪廓精致難言,美得足以令人屏息,足以渾然忘卻周遭一切人與物。


    顧承許久沒能說出話來,隻是咬著牙關,咬得渾身筋骨都泛酸了,才勉強忍住,沒有讓一句話衝口而出。


    那句話,是他方才在心底的讚歎:你,才是造化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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