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不明就裏,錯愕過後,實心腸的問沈寰,“你怎麽在這兒?”


    一句話,方巧珍的丫頭先變了顏色,“姑娘,敢情兒這倆人是一夥的,咱們今兒算是遇上登徒子了。”


    腦袋轟地一響,顧承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登徒子三個字,是說沈寰?再看她一身扮相,心已涼了一大截,臉上神色更顯茫然。


    可眼前分明站著兩個怨憤氣惱的女孩子,顧承沒轍,連忙扯著沈寰的袖子,把人拉到一旁,悄聲問,“你才剛做什麽了?她們,她們怎麽管你叫,叫……”


    聲氣還是柔緩的,可是因為著急,額上一根青筋掙起,恰在居中位置,端端方方,看著很是堂正,又很有些讓人生憐。


    沈寰心口沒來由的一疼,出口的話仍是冰冷冷的,“我是調戲人家姑娘來著。”


    絕望的吸了一口氣,顧承無措了半晌,隻說出一句,“你,你來這兒做什麽?”


    “閑著沒事兒,來玩玩。”沈寰態度坦然,想到後麵的事,懊惱詰問,“你呢,你來胭脂鋪子幹什麽?”


    目光忽地一跳,沒做錯事的人倒是失了坦然,抿著嘴低下頭,吞吐應答,“我,我來買木樨頭油……給,給你的……”


    沈寰驀地覺得,如果世間真有佛音,自己又剛巧有緣能聽到,隻怕也不能讓她像現在這樣歡喜。


    她還記得,那日在普濟寺聽到的暮鼓聲,遠不如這句話好聽。


    這邊倆人竊竊私語半晌,受了委屈的人可再等不及。丫頭指著他二人,怒問,“真沒規矩,得罪了人還這麽囂張!既是公門中人,更該講究些體麵,這事兒,今兒非得說出個道理來!”


    沈寰從沒想過不認賬,揚了揚眉,就要說話。可是她快,顧承比她還快。


    轉過臉去,將她擋在背後,顧承躬身一揖,誠誠懇懇說道,“對不住,這是舍……她是有些頑劣,但絕沒有惡意。我替她向二位道歉,方才她行事魯莽,不知輕重,還望小姐能夠原諒。”


    方巧珍蹙眉,丫頭會意,搖頭不甘道,“哪兒有這樣的,這事兒是你做的麽?輪得著你替他道歉?你是他家大人,多半是他哥罷?就這麽縱著他,遲早得鬧出不能收場的事兒來,平日裏不好生管教,到時候可有你後悔的。我們不受你的禮,讓他親自來給我們姑娘賠禮才行!”


    數落的話劈頭蓋臉,顧承沒好意思起身,彎著腰一句句聽著。長這麽大還沒叫人這麽責問過,他麵皮薄,這會兒隻覺臉上一陣陣的發燙。


    無計可施,隻好再揖,他誠心誠意,態度恭謹,“是我疏於管教,該當賠罪。二位若覺得心裏過不去,改日我親自到府上登門致歉。今日就請先放她離去,在下感激不盡。”


    麵前男子近乎低聲下氣,且還是一個麵容清秀,氣度溫雅的七尺男兒,方巧珍有些心軟,丫頭卻仍是撇嘴,哼了一聲,“說得好聽,我們知道你是誰啊,迴頭上哪兒找你人去。”


    顧承頭皮一緊,隻好再拱手道,“在下姓顧,名承,是北鎮撫司……”


    他報上姓名,餘下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沈寰暗暗咬牙,方巧珍睜大雙眼,丫頭半張著嘴。半晌丫頭先反應過來,扥著方巧珍,結舌道,“是顧,他是顧……姑娘,想不到會在這兒碰上了。”


    聲音不大,足夠讓在場的人聽清。顧承人不傻,怔了一怔,順勢前思後想,當即全明白過來。


    他明白了,就剩下滿心的尷尬。方巧珍也覺得自己明白了,丫頭亦然,脫口笑出來,一改方才的氣勢如虹,“原來是姑……咳,這怎麽話兒說的。顧爺心思真別致,想出這麽個法子來,也難為您家小爺了。隻是這招可有點不地道,害我們姑娘受了驚嚇,看在您是對姑娘上心的份上,姑娘網開一麵,揭過去不提罷。”


    這話連消帶打,主要還是全了她家姑娘的顏麵,也算給了顧承台階下。可這黑鍋背得實在冤枉,坐實了就是他有心私會方巧珍。


    顧承的臉騰地一紅,他脾氣好,有些事能忍則忍,忍得自己難受也實在沒辦法,垂著頭,隻是一再言說,“對不住,是我考慮不周。”


    方巧珍在一旁瞧著,將他的羞愧慌亂盡收眼底,覺得殺人不過頭點地,不能再折騰這個溫和的男人了。


    禁不住又有欣喜,原來他是想看看自己,才想出這樣一記昏招。迴想第一眼瞧見他,斯文的模樣裝點在錦繡飛揚的公服裏,沒有傲慢沒有粗魯,雖沒他弟弟生得俊,可是說話行事透著男人的沉穩,有潤物細無聲的安然。


    方巧珍心頭徜徉喜悅,邁著碎步走過他麵前,福了一福,輕聲道,“我沒事,快別自責了。”頓了頓,“巧珍先行一步,顧爺保重。”


    一場鬧劇就這麽收了場,隻是有人得意,有人委屈。受了委屈的那個半晌才抬起頭,也不看身邊肇事的人,扭身就往外頭走。


    沈寰哼了一聲,慢悠悠抬腳,慢悠悠的踱出店鋪。前頭挺拔的身影疾行一陣,漸漸頓住,好像在等她趕上去。


    “三哥,我給你賠罪。”她毫無愧色,一臉燦然,拱起手,“剛才是我不對,這事沒和你商量,做的不講究。你要怎麽教誨,我洗耳聆聽。”


    沒什麽認錯的樣子,但態度是真慷慨,好像俯仰天地無愧的那個人就是她一樣。


    可她難得說出這番話,顧承心裏的氣也消了,歎了歎,“本來是想買頭油的,這次算了,下迴再買給你。”


    “那得換一家了罷?”沈寰笑容明媚,“這家,我估摸你是不敢再來了。”


    才說了一句像樣的話,下一句就又開始噎人。顧承扭臉不看她,繼續往前走。


    “三哥,還是生我氣?”轉臉又換上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顧承搖頭,“沒有,過去的事兒,不提了。”


    那可不成,沈寰全當沒聽見他的話,“我就是好奇,想來替你瞧瞧,原本是好意。沒算到你會在這檔口出現,你看,你一來事情就變了味兒,倒像是咱們成心算計她似的。”


    顧承聽得無語,半晌冒出一句,“那怎麽著,你調戲大姑娘還有理了?人家是女孩子,你做事也太沒……”


    “她是女孩子,”沈寰冷笑起來,“我難道不是?”


    好容易壓下去的氣,又被她激了起來,顧承轉頭看著她,眉頭擰在一起,“見天打扮成這樣,招搖過市,你哪有一點女孩子的端莊穩重?”


    沈寰不用迴想,也知道這是他們認識以來,他對她說過最重的一句話。


    笑容漸漸凝結,目光變得冷冽,她懷著刻毒,一字一頓,“你頭迴見著我,我就是這副模樣!除非你不記得,又或者其實你隻記得,二迴見到我的情形,那時候,我倒是挺有女孩子樣兒的。”


    那是在留仙閣,她穿著那裏的衣裳。顧承覺得太不成話,這是把他想成什麽人了?


    他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沒法再看她,隻好轉身就走。


    這是又臊了,可他甩臉子給誰瞧呢?沈寰不吃這一套,輕而易舉趕上他的步子,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說好不氣的,三哥脾氣可是見長。”


    他不吭聲,她接茬笑問,“想什麽呢?媳婦的模樣?說實話算個美人,有點淑女的意思,三哥覺著呢?”


    顧承別過臉,幹脆迴應,“不知道,沒注意。”


    “不能罷?我都注意了。”她碰了碰顧承的手臂,“別不好意思,要不我這麽問,三哥你說,是她好看,還是我好看?”


    胳膊上被她碰過的地方越來越熱,顧承緊抿著嘴,許久才開口,“不知道。”


    “我倒是覺得她眼睛生得最好,秋水一樣,溫溫柔柔。”沈寰點頭笑著,“比我好看。”


    又沒聲了,她耐心等著,卻不料他忽然答話,低低道,“她沒你好看。”


    沈寰驀然頓住步子,盯著身旁的人,“你喜歡她麽?”


    顧承不看她,淡淡應道,“談不上,我才見了一麵而已。”


    “那也未必,一見鍾情這種事,也是有的。”沈寰幽幽道。


    顧承失神,隨口應她,“沒有的事,你別亂猜了。”


    沈寰慢慢笑開來,“你不喜歡她,也不了解她,她又沒有我好看。那你幹嘛不娶我,非要娶一個陌生人?”


    晴天霹靂,顧承滿眼驚色,片刻癡呆,“你,你說什麽?”


    “我說實話!”沈寰定睛望他,眼風凜冽,“她樣樣都不如我,你為什麽還要娶她?你和我認識的年頭,可比和她認識的長多了。”


    顧承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何表情,大約如喪考批,“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她冷靜銳利,“我不姓顧,咱倆沒親緣關係。”


    顧承強忍驚懼,忍耐勸慰,“這話別再說了,我心裏,一直當你是我妹妹。”


    他想大事化了,沈寰不依不饒,“我不信!咱們非親非故,你不過見了我一麵,我也算不得是好人。你卻是正人君子,犯得著這麽不惜力的幫襯我這樣人?”


    他愣在當下,一臉慘傷。沈寰爽性再補一刀,“俗話說,無事獻殷勤……”


    顧承脾氣再好,這會兒也忍耐不住了,還沒說話,嘴唇已抖得不像話,“你……好,我不該對你好,是我錯。你,你……”


    他想說你可以走,但就是說不出口。她走了去哪兒,流落街頭麽?


    沈寰都清楚,徐徐淡笑,“三哥,你喜歡我。”她想起祝媽媽說過的話,轉述給他,“男人喜歡女人,是藏不住的。”


    顧承連退了好幾步,倉惶如喪家之犬,“喜歡,我當你是親人,所以喜歡。”


    “胡說!”她斷然喝斥,“你摸著自己良心,敢說對我沒有一點男女之間的喜歡?”


    如此咄咄逼人,他無奈應對,“喜歡也分很多種。我和你說過,我這人前路未定,不想耽誤了你。你或許有自己的心思,或許該過更好的日子,總之咱們不合適。”


    他的肺腑之言,招來她明朗愉悅的笑意,“你承認了。”


    顧承無聲喟歎,垂首良久,誠摯懇求,“就當我是做善事,讓我有始有終,行不行?”


    “不行,咱倆的終局不該是這樣的。”沈寰笑著,“我這人,別的長處沒有,就是執!這輩子原本隻有一件事,報仇。現如今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要你。”


    趁著他驚痛未消,她再接再厲,“所以仇要報,人,我也一定要!”


    仰天長歎,顧承身心疲累,“外頭天地廣闊,比我好的,比我有本事的,比我能對你好的……”


    “不會有了,我見過最極致的,沒有摻一點雜質。”她目光如火,“你不圖我的人,隻是誠心對我好,就是最好的。”


    渾身氣力都散了,他愴然垂首。


    “顧純鈞。”她聲音清越動人,“我喜歡你。”


    朗朗秋陽下,她的眼睛泛著奪目的光亮,最璀璨的星鬥與之相比,恐怕也會失去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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