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象湍急而曲折的小溪,載歌載舞,當你輕快地向前奔流,你的步履在歌唱。

    ——泰戈爾

    江一鳴心裏隻怨自己,為什麽沒早點問問方小薇的專業。

    他為自己送了方小薇一份不成體統的禮物後悔莫及,看方小薇蹦蹦跳跳的一副小天真樣兒,原以為頂多也就是個學唱歌學跳舞的,誰知--------。

    房間裏堆滿了泥捏的、石膏塑的、鐵片拚的、藥瓶堆的、塑料編的、各式人像頭像動物像和各樣稀奇古怪的幾何圖案。

    江一鳴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有些不知說什麽好。要知道,除了應酬需要唱唱歌跳跳舞外,江一鳴對任何形式的藝術統統不感興趣,戲劇歌劇話劇從來不看,電視節目隻看新聞和廣告,參加音樂會他的唿嚕能比大提琴還雄渾,迫不得已陪客人參觀書畫展一類的展出,他從入口至出口大踏步直進直出如首長閱兵。尤其是雕塑,江一鳴從來沒想過有人會把它作為終身的追求為它而苦為它而樂為它而廢寢忘食賦予它和生命同等重要的意義。肖可漂亮活潑的女兒方小薇竟是個未來的雕塑藝術家,多少有些讓江一鳴感到意外、感到不可思議。

    肖可三室兩廳的家裏,成架成架的書們都退居二線,在牆角落等不顯眼的地方安身立命,代之而占領客廳臥室過道等地盤的是方小薇的這些作品,一組十二生肖的造型極其生動地排在過道裏,鬃毛高豎、奮蹄奔跑的馬;神目炯炯、昂首騰飛的龍;翹著鼻子的可愛的小狗;兩眼滴溜溜蹲在牛背上的小老鼠;圜目園睜、威風凜凜的大老虎;長耳聳起、機警伶俐的兔子------;客廳門口站著一個約六十厘米高的泥娃娃,露著光屁股卻挺胸凸肚伸開雙臂作出指揮交通的模樣,可笑又可愛;客廳靠牆的一麵,由一組大型的彩塑占領;一頭色彩斑斕、矯健靈動的豹子拉著一輛被花花草草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六輪車,馭手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人,有著肖可般的飄逸、方小薇般的輕靈、梁丹般的無可挑剔的五官,身著樹葉和藤蘿一類植物編成的衣飾,身體有很多地方裸露著,露出嫣然般的豐腴,七八隻栩栩如生的野貓,或白、或黑、或花,全是奔跑跳躍狀環繞在車的周圍。江一鳴看來看去不明白這組彩塑是什麽意思,肖可笑著告許他,這是取材於屈原的《九歌》中的“山鬼”一篇,講述了一個活潑美麗的女性對真誠的愛情的渴望和大膽追求。屈原的作品本身清新幽豔、深沉纏綿,小薇基本上把握住了作品的靈魂,這組彩塑算得上繪聲繪色是不是?江一鳴連連點頭讚歎不已。

    然後在方小薇的書桌上,江一鳴看到了自己:一具石膏頭像,棱角分明如歐洲人般的臉型,高直的鼻梁,深邃俊朗的眼眸透著睿智和深沉,濃濃的雙眉使整張臉顯得更加生動傳神。江一鳴知道人們對自己外貌的評價:“帥”、“瀟灑”、“英俊”、“美男子”等等,他總以為有些是言過其實的讚譽、有些是討好他的阿諛之詞。麵對著這具頭像,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形象而驕傲,同時又有些迷惑,有些感動。不僅因為這具頭像在外型上惟妙惟肖,更因為頭像表達出的內在神韻。隻和自己相處了幾個小時的方小薇怎麽會那麽準確生動地把握住他的內心世界?他把頭像前前後後轉來轉去地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想對方小薇說幾句客氣話,卻見方小薇拍著毛茸茸的小花貓,使它不停的邁著滑步,唱著“果凍布丁喜之郎,咿呀咿呀吆”,樂得象個三歲的孩子。

    肖可看到女兒的作品得到江一鳴的讚賞,也高興得一反常態,笑盈盈不住口地述說小薇一歲時如何喜歡色彩兩歲時如何用積木搭配色彩三歲時用麵團捏出一隻小公雞四歲時捏的胖娃娃好可愛好可愛五歲時------,把個老方急得直搓手,好容易瞅個空子插上了兩句:

    “我們這個小丫頭就喜歡捏泥巴,嘿嘿、她五歲時捏了一隻小貓咪,就跟你送給她的這隻小貓一樣,我去找給你看。”說著樂顛顛的跑去找小薇五歲時的作品----泥巴貓。

    老方隻是個小工廠裏老實巴交的工人,肖可又天性不喜交際,所以家裏難得有這樣重要的客人,何況客人剛才高度評價了他的烹調手藝,頓使老方對客人充滿敬意之外更增加了幾分親密感,他迫不及待地要向客人誇耀自己的女兒,他這一生隻有一樣成就可向人誇耀,那就是寶貝女兒方小薇。

    肖可和老方的婚姻,可以說是特殊年代裏的特殊產物。

    源江市南郊一棟西式小洋房裏,住著肖力、王尚榮教授夫婦。房子是祖業,地處幽靜的花園區,房屋的裝修設施整個的營造出一種清淨、寧馨的氛圍,很適合作學問。就為了這棟可人的小洋房,肖教授夫婦寧可每天擠公交車上下班也不要住學院的教授樓。

    肖可是肖教授夫婦四個子女中最小的一個,當然也就是最受寵愛備受關注的一個。

    小小的肖可清秀得象一朵小百合,文靜得象一抹月光;怕羞得象一枝含羞草;膽小得象一隻小梅花鹿。肖可從小就不愛和同齡兒童玩耍,整日沉迷於書海中,她那超乎尋常兒童的聰慧,從小學到中學總是名列第一的成績,成為肖教授夫婦的驕傲。

    教授中國古典文學、埋頭於故紙堆中的肖教授有時忍不住,會把肖可的習作拿給同事看,其遣詞用字的簡練、形容刻劃的傳神,使同事們讚不絕口的同時,懷疑是肖教授本人所作。肖教授覺得女兒有詩人的才情,卻缺乏詩人的心理素質:她不會狂,不狂的詩人寫不出驚天地泣鬼神的詩。認定女兒是一塊搞研究的料。“就讓她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吧”,肖教授下了決心。而曆史係王教授有不同意見,她認定女兒更適合研究曆史,夫婦倆就肖可將來跟誰做研究生不時引起小爭執。

    然而,曆史和他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革命學生造了反,天翻地覆慨而慷。老教授夫婦糊裏糊塗地就進了牛棚,政治上的懵懂無知、官僚家庭出身的背景、不積極參與運動的表現,使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革命的或是不革命的還是反革命的。他們揪心揪肺無法泰然的是小女兒還沒成人,兩個大孩子早已成年無須操心,老三大學快畢業也算是有了前程。肖可才十六歲,剛上完高中無著無落該怎麽辦呀?

    爸爸媽媽在牛棚裏揪心,肖可卻帶著三分激動三分興奮三分害怕隨著百萬上山下鄉大軍下到了農村。

    偉人說的太對了,農村確是一個廣闊的天地。

    小百合般的肖可吃著五穀雜糧,喝著天然純淨井水,唿吸著農村沒有被汙染的新鮮空氣靜靜地成長著。農村大嫂們對她的愛護,生產隊社員們對她的照顧,純樸厚重的鄉情使她對農村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如果命運安排她一輩子呆在農村,她會安安靜靜地接受這個安排。

    兩年後,肖教授夫婦奇跡般地獲得了自由並順利辦了退休。肖可也在大姐的四處活動下返迴了城市,被招進一家公司作了售貨員。

    謝天謝地,一家平安。

    轉眼間肖可已二十歲出頭,女兒長大了,教授夫婦也真正老了,世事或多或少也有了一些變化,唯一沒變的、是肖可檔案表上家庭成分一欄:官僚地主。雖然她從沒見過這個官僚祖父,但這幾個字卻結結實實如一堵牆擋住了進入大學的門。教授夫婦說話小心翼翼生怕不留意提到大學一類的詞匯惹小女兒傷心。其實肖可並不在意,對她來說,爸爸媽媽的書房就是她的大學,工作之餘一頭紮進書堆裏,在豐富多采的精神世界裏遨遊。

    又過了兩年,王教授先著急了:

    “可可怎麽不處男朋友?”

    肖教授也恍然大悟:

    “是啊,這孩子該出嫁了。”

    問肖可,她害羞地小聲地說:

    “我那裏也不去,就跟著爸爸媽媽過。”

    教授夫婦一籌莫展。

    對小姑的婚姻大事一直急在心裏的二嫂,聽見兩個老人有了這話,大顯神通,第二天就攛掇廠領導領來了一個看著很精神、說話挺老實的年輕人。

    領導說,年輕人姓方,家庭成分貧農,本人是共產黨員,根正苗紅、品行優良、團結同誌、積極上進。年輕人真的不含糊,說話不多挺勤快,眼睛裏滿是可幹的活兒:修籬笆、整草地、捅下水道、接電線,樣樣能幹。教授家裏的廁所下水道堵了近一個月,電線短路也好幾天,正苦於無人修理。要知道那是個既讓人痛恨又讓人懷念的年代,那個年代的人們視金錢如糞土,修下水道接電線?付錢?不幹!誰稀罕你資產階級的臭錢!要講無產階級的感情,某某和咱是弟兄們,他家有點碎活兒?沒問題,弟兄們包了!白幹,還搭上材料。肖教授一家書生,工人階級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小修小補的活兒隻能幹瞪眼。

    小方的活兒還沒幹完,肖教授已經喜歡上他,倒不光因為小方能幹,還因為小方那笨拙的語言,質樸的舉止,更因為從自己的人生體驗中總結出的對人的看法。

    肖教授初步決定接納小方為家庭一員,王教授有點猶豫:

    “他和可可文化、年齡上的差距?你看能談到一起嗎?”

    肖教授雖然是迂夫子,在女兒的終身大事上感覺特別靈敏:

    “你沒看到這是個不要文化的時代嗎?我們已身受其害,何苦再讓孩子妄圖虛名?我覺得無欲無求、淡泊一生才是最堪稱道的人生。可可才情橫逸又不懂世故,找一個年長成熟的、能照料她平平安安過日子的人,我看比追求世俗條件的對等更重要,你說呢?”

    王教授仔細考慮,深以為然。

    最後讓肖可決定談還是不談。

    肖可躲進書房裏靜靜地流淚。哭過了,平靜了,她小聲說:

    “我聽爸爸媽媽的話。”

    當年的小梅花鹿變成了一條在商海中撲騰的大鯉魚,當年不多言多語的小方也變成了牢騷滿腹罵不絕口的老方時,方小薇象一輪明豔亮麗的小太陽照耀在肖可夫婦的天空。方小薇是他們生活的中心,家庭的機器圍著這個中心而運轉,他們的生活因了她的存在而變得光明和溫馨。

    老方興衝衝喜孜孜捧著一個絹包一顛一顛地走過來,小心地一層層地解著,叨叨著:

    “放了十幾年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皮箱裏最上邊的,怕壓壞了,包了五層的嘛。”

    最後一層包裝解開,露出了一個紅泥捏的似貓非貓、似狗非狗、有些象小人兒、又有些象小動物胖墩墩傻唿唿的個東西來,因年代久遠、因一遍遍地被摩擦,泥巴表麵倒是被摸得又光又亮。

    江一鳴托在手裏左看右看,然後輕輕放在桌子上,發現老方象個等待老師表揚的小學生般兩眼直勾勾地望著自己,肖可也是一臉緊張兩眼問號地探詢著他的眼神,方小薇卻自得其樂地抱著唱歌的小花貓站在爸爸媽媽身後,偷偷向江一鳴做鬼臉,江一鳴心裏直想笑,又覺得不合適,便隨意地說:

    “方師傅,你這個女兒真了不起,五歲時就捏得這麽好,真了不起,你們培養的好啊!”

    肖可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露出慣有的怡人笑容,老方不同意地一扭脖子,說:

    “這你就沒說對。嘿嘿嘿,江總,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個小丫頭是個天才,你說是不?”最後一句是問肖可。

    肖可笑盈盈肯定道:

    “她是有天賦!真的。”

    “我們倆誰都不會捏這些個玩意,誰培養她?她自個兒就會。沒辦法,天生就會。不是天才是啥?”老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方小薇先是格兒、格兒地笑著,這時候再也忍不住放聲笑了,嚷嚷著:

    “爸爸向來喜歡王婆賣瓜,媽你今天怎麽啦,你怎麽也跟著爸爸發燒啦?”

    肖可才覺出自己說話有自誇之嫌,甚是難為情起來。

    江一鳴看肖可尷尬,便忍住笑轉移了話題:

    “方師傅,我看你走路有些不方便,是不是腿關節有炎症?”

    方小薇搶著迴答:

    “我爸風濕性關節炎挺嚴重的,我們每天要用白酒燒著了擦洗,逢到天陰下雨就更痛。”

    “用白酒洗隻能減緩痛疼,不能治病,有病要及時到醫院檢查治療,可千萬不能耽誤了。”

    方小薇撅起了嘴對老方說道:

    “聽見了吧爸,叫你到醫院你就是不肯,還說我和媽大驚小怪,江總怎麽也這樣說呢?人家大總裁該不會是大驚小怪吧?”

    老方輕輕拍著膝關節,呐呐地說:

    “這丫頭就是個太愛說話,一點點腿痛算個啥,我還不是照樣吃飯睡覺上班下班,又不影響啥。”

    老方的風濕性關節炎是他們廠的小醫療室下的定義,肖可認為不足為憑,一直勸老方到省醫院去檢查確症,老方就是不去檢查,不但不去還說“醫生的話不能信,相信了一天也活不成”,“醫生醫生,殺人不償命”、一套一套的,讓肖可哭笑不得。現在江一鳴提起這話,料他不敢在客人麵前胡說八道,正好借機勸說:

    “老方,不是小薇說你,在看病這件事上你是太過固執了,都五十歲的人了怎麽老要孩子為你操心呢?“

    江一鳴察言觀色,看出這個從外表看來很和諧的家庭內部的不和諧,也看出老方由自卑而產生的逆反心理,便有意地旗幟鮮明地站在了老方一邊:

    “女士們總是稍有一點不舒服就大驚小怪地看醫生,咱們男的就不在乎。女士們是讓疾病打垮,咱們男士們是打垮疾病。不過,有的時候讓醫生檢查檢查也沒關係,免得讓醫生們失了業,方師傅你說是不是?”

    老方嗬嗬嗬直笑,說不出一句話。

    江一鳴很霸道地對肖可說:

    “明天讓陳自強安排車,肖總你和小方都陪著去檢查。咱們方師傅這麽結實的身板,什麽疾病敢來侵犯!不過是讓你們看看咱們什麽都不在乎,對不對方師傅?小方認為如何?”

    老方頻頻點頭,仍然嗬嗬嗬笑著直掉眼淚。

    江一鳴告辭時,方小薇執意要送下樓。她對著坐在車裏的江一鳴咯咯咯笑個不停,捉著小花貓的小爪子直搖:拜!拜拜!逗得江一鳴直樂。江一鳴發動了車,把頭伸出窗外搖手,方小薇又調皮地舉起小花貓,撮起玫瑰花般的紅唇吻了一下,江一鳴的心不由得抽搐著痛了起來,而這痛又帶著更多的甜絲絲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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