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想了想,”半晌,蘇雲台才開口,卻沒直接迴答:“我想……把雲卿送出國。”迂迴是迂迴了點,但意思也明了:他不怕,他怕蘇雲卿折在這攤汙泥裏。有那麽幾秒鍾,宋老板一動沒動,端坐著,和蘇雲台靜靜對視。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蘇雲台倒不後悔,他仰著臉,咬著牙,胸口繃著一根弦,想從宋臻這一雙眼睛裏得出哪怕一星半點的情緒。電視還在繼續,鏡頭迴到了江酹月的家裏,鄭念瞧見江酹月的袖子破了個口,還沾了點血跡,眼神微微一暗,去打了半盆溫水,仔仔細細洗幹淨,又把破口縫上了。久沒迴應,蘇雲台急了,渾身細細抖了一下,“宋臻,你——”宋老板抬起一根手指,抵在了蘇雲台唇上,頭微微抬了抬,又看向了屏幕,許久,才道:“再說吧。”第44章 再說,那就是沒同意。想想這結果也算情理之中意料之內,蘇雲卿是宋老板手裏的籌碼,是陷人之盾的長矛,臨戰上陣,哪有先把人武器撅折的道理?蘇雲台忽地冷了,心頭那點聳動翻騰的勁兒立馬偃旗息鼓,他微笑點頭,道了聲“好”。江南地界,一入了冬,陰雨都帶著寒氣。本來蘇雲台還擔心天氣太冷,蘇雲卿身體受不了,沒想到去看戲那天,老天賣了個麵子,竟然放晴了。天氣太好,還沒到安濟醫院,蘇雲台就坐在車裏打盹兒,腦袋靠在車窗上一點一點。到了地方,蘇雲卿已經等在門外,白羽絨服,紅圍巾,整個人厚實得猶如粽子,隻露一張小臉,看著尤其蒼白。蘇雲台就眯起眼,像個冬日裏貪睡的貓似的,迎著陽光看著他,看得幾乎愣住,這天降的弟弟確實與他不同,渾身上下溫遙的影子不多,尤其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特別深,和姓方的一個樣兒。上車後蘇雲卿忙不迭把圍巾解了,喘了口氣,往後視鏡看了一眼。後頭正跟著輛車,開車的就是老鄭,副駕駛上還坐著個護士。“哎,這個陣仗,”蘇雲卿靠進椅背,“我這麽重要呀?”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挺平常的一句話,挺平常的輕快語氣,在蘇雲台的耳朵裏兜兜轉轉,真就多了幾分言外之意,好像蘇雲卿一早就知道出國遭拒的事兒。戲院在市中心,大周末的,正是熙熙攘攘的時候。老鄭一路把人送進包間,自己和護士守在了門外。二樓上往下看,視野不錯,蘇雲卿揀了瓜子往嘴裏扔,一邊翻桌上的宣傳冊。蘇雲台湊過去瞧了一眼,演的不是全本,前前後後近兩個小時,演楊玉環的是昆劇院的一個青年演員,年紀不大,科班出身,十六歲就挑過大梁,履曆上精彩豐呈,大獎小獎頭銜稱號鋪了有大半頁。蘇雲卿倒不甚在意,光盯著人臉瞧,瞧完了還瞧蘇雲台,兩兩比照,終於發問:“我媽好看還是她好看?”冊子上有演員的定妝照,蘇雲台道:“她好看。”蘇雲卿還不樂意,“怎麽沒她好看啦?”蘇雲台解釋:“這不是說長相上,是說扮相上,溫遙的扮相太厲。”蘇雲卿照舊嗑瓜子,眼睛卻轉開了,說:“我沒見過她的扮相。”聲音裏聽不清情緒,蘇雲台跟著望過去,蘇雲卿坐得端正,後脊背挺直,半張臉向著光,半張臉藏在暗處,手裏撚著瓜子殼。溫遙當年的事情鬧得轟轟烈烈,電視報紙上的報道也不在少數,有心去找,不可能沒見過,蘇雲卿隻是不看,他拒絕去看。兩個人各自坐著沒再說話。戲真正開始,周圍暗下來,蘇雲台盯著戲台,倒沒再留意對麵的動靜,隻偶爾聽見一兩迴添水的聲兒。不愧是當家的旦角兒,演起來堪稱行雲流水,到《小宴·驚變》的一段兒,醉態尤其動人,兩條水袖繞著唐明皇的脖子,一邊兒還往後退,似要投懷送抱,腳底下一挪,人又遠了。就包間到戲台的距離,演員臉上的表情都能瞧得清清楚楚,唐明皇一麵招唿人來扶,一麵又與她相望,楊貴妃笑起來,一對兒眼睛朦朦朧朧,最後輕輕轉了個身,念了一句“……步遲遲倩宮娥攙入繡幃間。”一個“間”字唱得百轉千迴,左右宮人扶上來,擁著她下了。這一段兒蘇雲台自己也唱過,花架子,也就能糊弄糊弄外行,經不住細琢磨。他看得入神,總想著溫遙唱時會是個什麽模樣,冷不丁地,聽見對麵傳來一聲笑。黑暗裏蘇雲卿隻剩了個淺淺的輪廓,他翹著腿,垂著頭,眼神卻挑起來,他沒看著蘇雲台,他好像什麽都沒看著。“我說沒看過溫遙的扮相,其實不大對。”蘇雲卿抽了抽鼻子,可能還聳了一下肩,“我聽過她唱戲,就在我出車禍的前兩天,溫遙,我媽,給我爸唱過。”戲台上軍情緊急,安祿山已經起兵造反,殺過了潼關,直取長安。蘇雲台晃了神,有那麽一陣兒,差點沒反應過來這“爸”指的是誰,他等著蘇雲卿說下去,對麵卻沒了聲兒,蘇雲卿又看向了戲台。大軍到了馬嵬驛,楊貴妃活不了多久了。直到散場,蘇雲台仍想著那話,當年溫遙把蘇雲卿養在外頭,這段兒經曆從沒人提起,一個人從小到大,從無到有的過去就跟雲煙似的,飄得無影無蹤,他實在好奇。迴去路上天都黑了,蘇雲卿捂在羽絨服裏睡了半刻鍾,過了江車子一顛,醒了。車裏溫度高,蘇雲卿兩個臉頰通紅,唿吸也重,往車外看看,這不是迴安濟醫院的路。他迷迷糊糊問蘇雲台,去哪兒?蘇雲台捏了捏他手心,沒在發燒,就說:“吃個晚飯再迴去。”到地方一看,果真是那家做串串的小店。先前拍戲時蘇雲台來得太勤,隔了小半年,店老板還記得他,這迴改口了,叫大明星。難得的大晴天,店裏正熱鬧,樓上也沒有單獨的雅座。蘇雲台就和蘇雲卿坐在了大棚角落,老板找了塊擋風的木板,算是給他們隔了個單間。蘇雲台沒敢給他叫辣口的蘸碟,讓老板單獨調個少鹽少油的,蘇雲卿也沒意見,笑眯眯捧著熱茶杯,頭迴到這樣的地方吃飯,他覷著兩個眼睛到處瞧,外頭喧騰,到處透著熱烘烘的人氣,吃飯喝酒閑聊劃拳,與醫院裏不同,這兒的聲音是活的。點完了菜,蘇雲台問他:“感覺怎麽樣?”蘇雲卿迴答:“自在。”蘇雲台笑了,“我是問你有沒有不舒服。”“沒有。”蘇雲卿吹開杯子裏的茶葉沫,“哪有這麽容易就倒了。”老鄭和護士坐在不遠處,兩個人時不時望過來一眼。菜上來,蘇雲卿一根根把串串從湯裏撈出來,他吃不了嗆的玩意兒,還得往水裏涮一涮。蘇雲台倒沒多餓,給他拆牛蛙,拆的速度趕不上他吃的速度,最後蘇雲卿幹脆放下了筷子,看著蘇雲台的手指,上邊兒沾了油,指甲蓋秀氣,捏著隻牛蛙腿兒。看著看著,蘇雲卿突然說:“你的手長得也像我媽。”蘇雲台眼皮都沒抬,“因為她也是我媽。”“哦,”蘇雲卿特正經地點點頭,“那就我們媽。你眼睛、手指、長相都隨她。”蘇雲台道:“男生女相,不是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