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老頭又接著打趣,“要是覺得中國騙子比白人大夫有用,請下迴再來。還有事沒?沒事,淮真送客。”


    她一抬頭,發現西澤正立在門口等她,心道,奇怪,這人到底來幹什麽的?


    對視兩秒,她突然想起剛才藥爐旁邊發生的事,腦子立刻又當機了,有些口吃的說,“我,我,我還得工作。”


    惠老頭哼一聲,不管了。


    淮真在藥櫃子後頭假裝很忙。


    一分鍾後,惠老頭同她說,“人都走了,還躲什麽?出來吧。”


    她一探頭,果然走了。


    剛從櫃檯後頭鑽出來,便聽見惠老頭哼一聲,“你們這些小年輕。你不說,他不說,裝啞巴裝到天荒地老?”


    淮真裝傻,“說什麽?”


    惠老頭說,“你以為他真有病?他身體比誰都好,除了睡不太好,再沒見過身體這麽好的。”


    淮真道,“那副藥……”是藥三分毒,身體這麽好,還吃藥幹啥呢。


    惠老頭頭也不抬,“讓他身體更好一點。”


    淮真莫名其妙,“好就好唄,還怎麽更好?”


    惠老頭看她一眼,重複了一次,強調著說道:“我是說他,身體很好。身體特別特別好。”


    淮真腦子一懵。


    惠老頭呷了口茶,不輕不重,又意有所指:“身體這樣好的,真少見,真少見。淮真,這男友不錯,真的。”


    淮真道,“……哦。”


    惠老頭說,“這大晚上的,唐人街什麽牛鬼蛇神都出來了。一個白人小青年走在路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麽。身體再好,一個阿開打得過,一個阿開阿金一塊也能扛住揍,三個五個就難說了。還不追過去?”


    阿開突然插話,“白天也許打不過,晚上這麽黑,倒難說。”


    阿金也有些不服氣,剛想講兩句騷話滅滅白人威風,突然看那小姑娘一溜小跑從診所跑了出來。


    隻聽見惠老頭在後頭喊:“淮真啊,三陰交,關元,對白人效果尤其的好——”


    第48章 企李街4


    西澤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試圖弄明白,那天夜裏的唐人街到底成全了他什麽想像。


    他低頭,看見手裏繩子繫著的粗纖維紙張,裏麵充塞著來路不明的幹燥植物……數周以前,一名同事遞給他的反克博法案收集罪證裏,包括了無數有關於這種令白種人厭惡之極,可以與印第安活人祭祀與吉普賽巫術媲美的“蠱惑人心的邪惡東方巫術”。


    他覺得荒謬。


    這種荒謬卻不僅僅來自於這裏的華人,還有自認優等種族的白人那種高高在上。他第一次出現這種認知,是在他十歲時,祖父給他一匹俄勒岡的阿帕盧莎幼崽與一把柯爾特手槍,告訴他,你可以用他們與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去密西根湖畔森林裏比賽狩獵。


    這位屠殺過成百上千印第安人的年邁老者,在得知自己孫子與年長他四五歲的少年們產生衝突時,告訴他,穆倫伯格的男人沒有孬種,你應該去和他們大幹一場,我來教你,照著他們長著藍色或者湖綠色眼睛的俊臉,腹部,所有最為要害的位置用上你的全部力氣……結果可想而知。在以胳膊脫臼,與被打落兩顆本就該掉落的乳牙為代價的十歲夏天,他坐在長島北叉的葡萄架子下頭醒悟了人生第一個道理:那匹仍未完全馴化的阿帕盧莎與柯爾特,不是用來和平狩獵用的;而是讓他摘下白手套,和未來可能和他爭奪一個美麗姑娘,土地,以及萬貫財富的任何一個競爭者決鬥的。


    這片土地上的文明世界,是文藝復興與工業革命三百年來歐洲白人移民用獵槍與戰馬換來的。


    武器使你擁有盟友或者敵人。如果不是前者,請讓後者永遠沉默。


    這條十歲時的準則在他往後十一年人生裏,始終成功,永遠奏效。


    所以你看,白人的文明,原來是用血腥,與這一類禮義廉恥的喪失換來的。


    可是這群文明紳士在某一場採訪會上,對記者信誓旦旦的發誓:華人一群劣等人種。他們沒有下限,他們不懼怕毆打,他們逆來順受,他們擅長利用你的同情心,這是一群絞盡腦汁的蛆蟲,不值得你給給予任何尊重……


    可他站在這裏,這個禮拜六夜裏的唐人街,陰暗街道亮著昏暗曖昧的紅的燈光,鞋底踩上石板鋪就的主幹道路有種複雜難言的感官泥濘;空氣中隱隱藏著的駁雜而腐朽的腥氣不知究竟來自於哪一條橫陳垃圾的巷道,而他們,極有可能是糞便,泔水,或者某一類動物屍體。“……最令人髮指的是,他們竟然吃狗肉!”一些加州工人黨的反華宣傳冊總不厭其煩的吹捧這一點,這句話在這一刻出現在他腦海裏,絕非偶然。他忍不住去想,某一處角落裏,越堆越高的垃圾,是否也囊括一些家養或者野生犬類的皮毛與內髒。


    若說一周前那場於華埠而言空前絕後的繁華大賽留下了什麽,那一定是更多骯髒的東西。冠軍的相片與剩餘選票被印成廣告貼滿空白圍牆,有一些被風吹落地上,任人踩踏。西澤借著微弱光線垂頭去看一張被無數雙腳蹂躪到變形的紙張,相片上優雅笑容已經扭曲到猙獰。


    就在那時候,某一間板門,某一處巷道深處,跌跌撞撞摔出個人來。也許是傾家蕩產的醉鬼,也許是某一位吸大煙多到變了嗓音的妓女,或者更可能是夜盲的的麻風病人……不論是誰,伴隨著被酒精醃漬過的體味,毫不客氣向他身上摔過來。他在黑暗中覺察到,於是一個猶豫,頓住腳步。好險,剛好錯過。那人在地上撲出一聲悶響,接著用廣東話罵了句什麽,咕嘟一聲,立刻像沉入水底,打起了唿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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