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田間的早稻也快速拔節長高,揚花抽穗,結出一串串淺黃色的穀粒。

    柳水生赤著腳蹲在田邊,捋過稻穗,一粒接一粒地細心數著飽滿的穗粒,越數就越歡喜,數到後頭竟樂得咧嘴嘻嘻地笑,滿麵的皺紋也一一舒展開來。

    這時楊老四荷著把鋤頭打小路走近來,抬眼見柳水生蹲在那兒瞧著在風中搖曳的沉甸甸的稻穗直笑,便在他跟前駐足,笑望著他,打趣地說道:

    “水生,看你那樣子,高興得都快合不上嘴啦,該大豐收了吧!”

    柳水生看見楊老四,直起身嘿嘿一笑說:

    “是該豐收了!你看這禾長得幾好呀,那穀粒兒個個飽滿,讓人看了心頭歡喜啊!”

    楊老四低頭望了望眼前的稻子,打心裏就佩服柳水生,誇道:

    “你作田就是有一套,勤勁、心細,把這地伺弄得幾好哇。全村沒幾個人比得過你呀!”

    柳水生聽了有人當麵誇自己,心底十分得意,嘴上卻謙虛,說:

    “哪兒話!老四你過獎了。”

    放眼望了下黃綠一片的稻田,他又說:

    “你看,哪家的禾長得不好哇,都蠻好的嘛,都要豐收啦!”

    楊老四嗬嗬一笑著說:

    “說的也是。現在分單幹了,大家都把心思、都把力氣花在自家地裏,這田能不作好,這禾能不出穀麽?”

    “是呀!”柳水生也開心地笑了,說,“我看這產量比在隊裏要多一倍哩,說不定還會更高嘞。”

    看水迴來的柳木生見哥哥和楊老四談笑風生,好不快活,也立在那兒插嘴笑道:

    “單幹就是好哇!連禾都高興,長得比隊裏的好,結的穀子比隊裏的又多又大又飽滿。你們說這人民公社有啥好的,早分單幹幾好呀,我們就用不著天天為米發愁了,也就不會老吃不飽,餓得兩眼直發昏了。”

    “嗬,你又在這兒說人民公社的壞話了!”黃九妹胳膊肘裏挽著一畚箕紅苕,在柳木生身邊站住,開玩笑道,“你就不怕楊和平把你拖去批鬥呀!”

    “都啥時候了,我還怕他?”柳木生早就對大隊書記不屑一顧了,大聲說,“他要是敢再惹我,我非把他的狗頭剁下來當球踢!”

    大家聽了,都感到心裏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便不約而同地縱聲笑了。

    恰好這時楊和平背抄著手從他們麵前經過。大家出於對支書的厭惡與憎恨,不招唿他,隻一聲不吭地瞟了他一眼,個個嘴唇邊浮出一絲鄙夷的冷笑。等他走遠了些,黃九妹忍不住衝著支書的背影一撇嘴巴,壓低嗓音說:

    “看他那樣子,還像在隊裏似的,擺啥臭架子!背著個手,大搖大擺的,哪個理他呀?”

    說著,她鼓眼覷了在場的人一圈,嘻嘻地笑出聲來,大家也跟著笑將起來。

    笑過後,大家便邁開兩腿順著凹凸不平的田埂往迴慢慢騰騰走去,一邊說個不停。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到土地承包責任製上來了。

    沉吟了一下,柳水生忽然開口說了句:

    “這單幹一搞,我們這些作田人個個都活了,打心裏都高興!”

    “水生叔,你這話不全對。”黃九妹馬上糾正道,“有人就不高興。”

    “哪個哇?”柳木生不動腦子地問句。

    “還有哪個?”黃九妹嘻嘻一笑說,“楊和平唄!”

    “哦,說的對,說的對!”柳木生恍然大悟地哈哈一笑,接著幸災樂禍地說道,“他楊和平哪高興得起來呀!單幹一分,他管不著人了,沒啥說話的權力了,還得自個兒下地幹活。你瞧他這陣子,人都整個兒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神氣不起來了。嘿嘿!”

    “他站在田塍上指手畫腳還可以,作田就不行嘍!”楊老四也插嘴道,“你看他家的田,撒了那麽多化肥,還是稀稀拉拉的,沒長幾個穀,哪一家的都比他家的好,連二賴子都比他強呐!看來沒米下鍋的也該輪到他家啦,哈哈!”

    大家聽了也都跟著開心地笑了,心裏有種成功報複之後的痛快。

    說著,一行四人便來到二賴子家田頭。柳水生抬頭一望田裏長勢不錯的稻子,由衷地讚了句:

    “這二賴子家的禾長得也蠻不錯的嘛!”

    柳木生別有用意地乜斜了眼身旁的黃九妹,嘻嘻地笑道:

    “他二賴子有啥能耐,還不全仗著人家九妹嘛!”

    說著他又衝女人夾夾眼,加上句:

    “九妹,你那麽樂意幫二賴子,是不是對他有那個意思呀?說說……”

    黃九妹對著柳木生啐了口,佯怒地打斷道:

    “放你個狗屁!再說我把你個舌頭割下來喂狗去!”

    柳木生給她鎮住了,不再開玩笑了。

    黃九妹瞅著有點發悚的男人,不由得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柳木生也跟著她嘿嘿地笑了兩聲,表情也鬆快了。

    過了一下,柳水生以長者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對寡婦說:

    “現在搞土地承包,單幹了,你一個女人家作那麽多田,吃不消,得有個男勞動力了。這樣你也就不會那麽累,那麽苦了。”

    這話說到黃九妹心坎裏去了。這年紀輕輕的寡婦哪有不想男人的理兒呢?可是她拖兒帶女的,要想找個好男人又談何容易!她知道水生叔說的是心裏話,是為自己好,想了想,便正正經經地說:

    “水生叔,你說的也是。我一個女人家作這麽多田,也確實夠難的。唉,有啥辦法哩。再找……找個也難哪!”

    “呃,你覺得二賴子這人怎麽樣?”柳木生正色道,“我看二賴子這人心地蠻好的,隻是沒個女人管著,懶散了點兒。”

    “這沒關係!”楊老四接口道,“有女人在家管著,到時候他不勤也得變勤的,你就放心好了。這男人嘛就得女人管!”

    黃九妹笑而不言,加快步伐往前走。一提起二賴子,她心裏就會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複雜的情懷,美滋滋的,卻又彷徨不定,猶豫不決。

    “九妹,說真的你要是對二賴子真有意思,那我迴去就叫你嫂子替你說媒去。”柳水生追上去問好。

    黃九妹邊走邊說:

    “不說這事了,以後再說好了。”

    於是大家便不再拿黃九妹說事了,一聲不響地朝村口趕去。

    七拐八繞了一陣子,黃九妹來到坡頂上一座低矮的泥瓦房。房子不大,總共四間,由於年久失修,一副破爛不堪的樣子,逢到下雨天,到處都漏水,濕漉漉的一片。到了冬天,西北風唿唿地刮起,屋裏也是四壁穿風,冷得讓人沒法呆了。但還得呆下去,而且一住就是好多年了,說不定還得住上一輩子呢!

    黃九妹抬眼望見這破屋,就不由得唉聲歎氣,可一聽到從屋裏衝出來高聲喚娘的兩個兒子,心頭又是熱乎乎的,欣喜地應聲跑過去。八歲的大兒子跑上來幫娘提豬菜,五歲的小兒子眼裏隻有親娘,忘了腳邊的石頭,撲通一聲被塊大石頭絆倒在地上,摔了跤,卻不哭。待娘把他扶起,他竟望著娘格格地笑了起來,把娘也逗樂了。娘一手將他抱在胸前,跨進自家門檻。

    太陽已經下山了。屋裏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黃九妹走進彌漫著一種難聞的異味的房間,一眼看見婆婆坐在那張老得掉牙的太師椅上喘著粗氣,咳嗽個不停,便上前給她捶了捶背,然後又端來碗涼開水,遞給她。

    老太太其實不算老,還沒滿意六十哩,卻已是滿頭銀發,一臉皺紋,形同老樹皮,且骨瘦如柴,那雙深陷的大眼睛令人感到害怕,佝僂的腰背如同張弓,看了讓人不舒服。老太太一向身體不好,得了肺病,後因自己唯一的兒子不幸亡故受了刺激,從此終日精神恍惚,神誌不清,陰陽不分,嘴巴裏總嘮叨著陰間的人和事,讓人聽了好生驚怪,恐懼不已。

    老太太喝了口水,歇了半晌,不咳了,便又開始說道起怪話來了。她睜著布滿血絲的渾黃老眼,死死盯住身邊的媳婦,沙啞著喉嚨顫聲說:

    “根仔說了,他一個人住在那兒好可憐,沒人給他做飯吃,沒人給他洗衣漿床。根仔說他要接你過去,跟他一塊過日子。你是他老婆,他不接你接哪個呀?你就去吧,啊!莫讓根仔一個人在那兒受苦,我心疼他呀!”

    說著,老太太眼窩子裏蒙上了層水霧,像哭又像在笑。

    對婆婆的怪話,做媳婦的剛開始時感到好恐怖,不過現在她已聽了無數遍了,也就不害怕了,隻是一提起與自己同床共枕了近九年的亡夫,心裏就難受,不由得泫然欲泣。

    老太太歇了口氣,機械地把頭轉身媳婦,懇求似的對她說:

    “好媳婦兒,你就看在根仔可憐的份上……你就去吧,啊!”

    媳婦強忍住欲落的眼淚,點點頭。

    老太太臉部一抽搐,顯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然後耷拉著腦袋不吭聲了,眼神呆滯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一動不動,像是一具幹瘦的屍體,沒半點兒生氣。

    媳婦默默地望了眼可憐的婆婆,心底一陣酸楚。過了會兒,她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生怕驚醒老人,接著重複那些陰陽不分的胡言亂語。

    黃九妹帶著兩個兒子在廚房生火做飯。兄弟倆走上走下,跳來蹦去,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倒讓為娘的覺得熱鬧,心情也暢快了許多,一邊幹著手頭上的活兒,一邊同孩子們說笑。一頓極其簡單寒酸的飯菜在不知不覺中很快就宣告完成了。

    吃罷晚飯,黃九妹替孩子們洗完臉和腳,把他們抱上床,然後又為替婆婆清洗了一番,方迴到自己屋裏準備休息。

    母親獨坐在床邊,借著昏黃的洋油燈光,凝視著兩個熟睡的兒子,心間洋溢著一種母性的溫柔與愛意,不禁伸手輕輕撫摩著孩子的臉龐和頭發。她含笑著久久凝望鼾聲低微而均勻的兒子們,內心深處不由獲得一種滿足與愉悅。好長一段時間之後,她又憂傷地歎息一聲。看著小兒子那張酷似父親的小圓臉蛋,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丈夫也是個苦命人,呱呱落地來到這個世間不滿周歲父親就離開了人世,由母親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大。他從小就吃苦,大了也就更不怕受苦,什麽重活苦事都幹。村裏人也都喜歡他,誇他,為他四處奔波找老婆成個家,一找便把家住深山密林裏的黃九妹找來了。黃九妹家中兄弟姐妹九人,家境自是困苦,也就不嫌棄人家了。一拍即合,兩人閃電般進了洞房,成了夫妻,從此過起了和和美美的日子。丈夫為了掙高工分,年底分紅時能夠得到更多的錢,讓老娘和妻兒們生活得好些,便夥同村裏幾個人到幾十裏外的地方開炮修路,誰知竟一去不複返了。丈夫是在山上放炮時給亂石砸死的,那時小兒子出生才三個月。她得知這一噩耗後,哭得死去活來,直想隨夫而去。可一看見活蹦亂跳的兒子以及半瘋半癲的婆婆,她又平靜了下來,把痛苦深藏在心底,重新把沉重的擔子挑在肩上。這個家還須她去支撐,也隻有她才能支撐這個貧困而不幸的家。

    雖說丈夫過世快五年了,但每每想起那個老實善良吃苦耐勞的男人,她就不禁潸然淚下,唏噓不已。

    黃九妹揩幹悄悄滾落在麵頰上的淚滴,又想到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在社上的時候,她不用幹男人的活兒也能掙工分,分到錢,養一家老少。可現在地分到自己手裏,田裏的農活都得一個人幹,她哪吃得消啊?有些重活她實在幹不了,卻又不得不硬撐著做。這不,幾個月下來,人都變得又黑又瘦,隻剩皮包骨頭了。

    她躺在硬得像石塊一樣的木板床上,想起傍晚同柳水生說的話,覺得水生叔說的有道理,自己是得找個男人過日子了。可找誰呢?二賴子?一想到二賴子見自己那直咽口水的樣子,她就不由自主地兀自笑了起來。二賴子雖說模樣不盡人意,不過心地倒是挺好的,尤其是對她那更是好的沒話說了。說實在的,要不是他二賴子幫自己幹那些幹不了的活兒,她是沒法把稻種撒在水田裏的。她打心裏感激他,可真要嫁給這個男人,她又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這樣好嗎?她思來想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窗外的公雞叫了兩遍,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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