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王應根最近真是忙得要命,一天到晚掄起斧頭叮叮當當地做個沒完沒了。他人還在東家做風車,西家就早早約好他打打穀機。這不,如今分單幹了,家家戶戶都得備一套完整的吃飯家夥,缺啥就得把啥補齊。如今快到收割早稻的季節,農民們便得為割禾打穀準備好用具。打風車,做打穀機,裝“溜套”,這些都得上木匠,而這一帶會木匠活兒的不多,像王應根這樣手藝好工錢又不高的人那更少了。因此大夥兒紮了堆地找他,直把個王木匠累得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腰來了。累是累,可他心裏頭高興,因為能賺錢了。而今王木匠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掃過去的陰鬱與憂悶,成天樂嗬嗬的,一邊賣力幹活兒,一邊時不時地跟圍在自己身邊的婦人小孩說笑取樂。

    男人能掙錢了,在婦人心目中的分量自然就加重了。這不,一向在王木匠麵前似母老虎般兇巴巴的妻子現今也變得溫和了不少,也不再將深更半夜爬上身來的丈夫一把推下床了,相反很樂意對他盡一份為人妻應盡的義務。王應根也就快活了,成天心情愉快,精神抖擻,猴瘦猴瘦的臉上也豐滿了些,顴骨也不在那麽高高凸起了,教人難看。對妻子不忠的曆史,他也一時樂得全忘了,心裏隻想著女人對自己的好。他時常想要是老婆一直都能像現在這樣對待自己,那就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了,哪能不知足哩?想到這,他就更賣力地幹活了,巴不得把村裏村外所有的活計全攬下來,開夜車做,多多掙錢。因為他賺的錢越多,老婆就越高興,一高興就給他弄好吃好喝的,還肯讓他抿幾口酒。當然最令他開心的是,隻要把錢交上,他就能從老婆身上得到使他迷醉的溫存,還有銷魂蝕骨的快活。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的,妻子一年到頭幾乎是不給丈夫盡自己應盡的義務,更不用說女性特有的溫柔與關愛了。

    兒子看見父親那整日咧著張嘴樂嗬嗬的樣子,心頭就不快,想人家把你當猴耍,你倒屁顛屁顛的窮開心,像個男人麽?一丁點兒骨氣都沒有,哼!為此做兒子的就越發瞧不起父親了,由先前的同情轉為憎惡了。當然他最痛恨的人不是可憐的父親,而是無恥的母親。他一看到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玉米地的那樁事兒。一想到那情景,他就惡心,他就加倍地憎恨她,他就直想衝進柴房,掄起父親那把磨得鋒利無比的斧子,親手將丟人現眼的母親劈成兩半,扔去喂狗!

    自打在玉米地裏親眼目睹了母親的醜惡行徑之後,王曉明就再也無法開口叫自己母親一聲娘了,再也無法把她當娘來親來愛了。如今對待自己的母親,他壓根兒就沒有愛,隻有恨。這顆幼小的心靈完全被母親的放蕩行為扭曲了,變得冷酷無情,充滿仇恨。

    兒子越來越變得沉默寡言,暴躁乖戾,做母親的自然清楚根原在哪兒,於心有愧,便主動親近他,以消除他心中的不滿與怨恨。但是兒子卻不了解母親的心思,也不領母親的情意。他粗暴地拒絕母親額外施予的關愛,並且變本加厲地討厭她,憎恨她。這讓個性剛烈的母親很是氣惱,慢慢地也就失去了耐心,失去了愛心,並開始討厭起這個脾氣古怪的大兒子來了,有理沒理地責罵他,教訓他。同時更加偏愛小兒子和女兒了。這又使得他心理變得很不平衡了,於是更加強烈地憎惡自己的母親,後來索性連受母親寵愛的弟弟妹妹也一並討厭起來,不理睬他們倆,不跟他們玩。

    他日益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是個多餘的,覺得自己孤獨,便產生了離家出走的念頭。然而他又不敢獨自一人邁出家門,畢竟才十二歲,沒那份獨立生存的能力與勇氣。他隻好繼續呆在這個自己不願呆的家裏,吃著自己深惡痛絕的母親做的可口飯菜,隻是他不再把她當親娘看了,不再同弟弟妹妹一塊玩了。他一個人背著書包上學,一個人放學迴家。沒學上時,他便去住在生產隊倉庫裏的孤寡老漢那兒,幫他劈柴,陪他說話。吳老漢無兒無女,孤獨一人,甚是寂寞,有這麽一個半大小夥子陪伴自己,自是歡喜,時不時留他吃飯,有好吃的也給他留著。老漢為人和善,待曉明特好。曉明也就十分親近他,喜歡跟他處在一塊,有時晚上也不迴家,同老人一塊睡在幽暗悶熱的倉庫裏。隻有跟老漢在一起時,他才能感受到人世間的一絲溫暖與快意。

    由於大兒子性情乖僻以及對自己的怨恨,做母親的也漸漸地疏遠起自己的親生兒子了,越來越不願理睬他了,末了見他就像見了仇人似的,除了惡聲惡氣的咒罵之外,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她常對外人數落兒子的不是,以此好讓他受到輿論的譴責,好推卸自己的罪責。兒子卻不把母親的言論當迴事,也不願做外揚家醜的傻事,去對外人說出自己母親在玉米地幹的好事,以牙還牙。他隻是一味地保持沉默,一味地忍受母親強加在他頭上的罪行與痛苦,一味地在內心積增對母親的鄙視與仇恨。在他眼裏母親早已不是他的血肉骨親了,而是他有朝一日要消滅的仇人。

    一日傍晚,柳紅杏和楊和平一前一後扛著包化肥正準備跨進門檻,不料給橫眉豎眼立在門檻內的曉明大聲喝住了。

    柳紅杏見兒子如此這般蠻橫無禮,不由怒火中燒,可一想到自己虧心虧理,便極力壓製自己,用和緩的語氣對兒子說,人家楊叔叔送肥料來,怎麽可以這麽對待客人,太不識好歹了!

    曉明不吭氣,轉身一箭步從牆壁上取下鐮刀,重新站在大門中間,高高舉起閃閃發亮的大刀,怒視著楊和平。楊和平擦了把額上的汗珠,衝他嗬嗬一笑,不把他放在眼裏,抬腿欲跨過門檻。曉明見狀,大喝一聲:你敢進門,我就砍了你的狗腿!

    楊和平一怔,不由收住腳。他覺得這伢仔形容可怕,極有可能說到做到。於是他倒退一步,呆在那兒不動,紫紅色的臉膛上顯出驚恐的神色。隨後又大度地一笑,對柳紅杏說,算了大人不跟伢俚一樣,我就

    不進出了。說著,楊和平放下肥料,同柳紅杏一道將化肥翻進門檻內,然後拍拍手,轉身就走了。

    柳紅杏忍不住氣,在兒子又黃又瘦的臉頰上狠狠地摑了一耳光,扭身追了出去,一口氣跑到楊和平身邊同他嘀咕了幾句。

    曉明看見這對狗男女緊挨在一塊,便不可遏製地暴怒起來,扯開喉嚨衝他倆吼句:總有一天我會宰了你們了!說時,他將鐮刀柄捏得更緊,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們,眼珠子都快撐得暴出來了。

    立在照壁處的那對男女聞聲不由一顫,迴頭望了望握刀橫立在門口的孩子,又彼此對視了片刻,然後邁開步朝各自的方向走開了。

    柳紅杏氣衝衝跨過門檻,一把奪過兒子手中的刀,哐啷一聲重重地扔在地上,接著又打了他一巴掌,惡狠狠地大罵了他一頓,方才解去心頭之恨,然後進廚房準備晚飯去了。曉明似乎麻木了,對母親的打罵居然不作一絲一毫的反抗,隻是眼眶漸漸地潮濕起來了。他抹了把滴落在火辣辣生疼的麵頰上的淚水,抬腳跨出高高的木門檻,大步流星地朝不遠處的倉庫跑去。

    吃晚飯時,柳紅杏發現大兒子不在,又低聲罵了他兩句,便同小兒子和女兒一塊上桌吃飯。女兒一邊嚼著嘴裏的飯,一邊睜著對烏黑的漂亮大眼睛注視著母親,細聲細氣地問大哥為什麽不來吃飯。母親沒迴答女兒,隻衝她微微笑了笑,搛把空心菜放在她的碗裏,催促她快吃。小女孩乖巧,見母親不答她也就不再多問了,埋頭吃自己的飯。小兒子卻多嘴多舌,說這說那,讓心煩的母親大為不悅。當他追問母親為什麽不喜歡哥哥,經常打他罵他時,母親就衝著他發火了,直嚇得他趕緊低頭不語,再也不敢吭氣了。看見飯桌上沒了丈夫和大兒子這兩個令她厭惡的家夥,心情一下子就好轉起來,一麵吃著碗裏的飯菜,一麵沒話找話地逗身邊的兒女玩笑。兄妹倆見母親麵色和悅,也都忘了剛才的不快,興奮起來,搶著跟母親說話。一家三口倒也熱鬧。

    把一雙兒女哄睡之後,柳紅杏便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吹滅了床頭的油燈,悄悄地溜出家。趁著淡淡的月光,她獨自一人沿著一條小路往柳河方向疾步如飛地趕去。

    不多久,她便來到事先同楊和平約定的地點。她抬眼一望,看見自己心愛的男人正立在河邊的一棵姿影婆娑的柳樹下,微笑地注視著自己。她驚喜地跑過去,一頭撲倒在他寬闊的胸膛。他們兩人在柳河邊一處月光照不到的草地上緊緊地相擁相抱著,緊接著在靜寂的夜空之下響動著一陣悉悉索索的解衣寬帶聲。

    完事之後,女人滿足地把頭靠在男人的肩上,男人片刻歡娛過後,心裏頭突然又變得不痛快了,因為他想起了白天那個舉刀擋自己的兔崽仔,便恨恨地地低聲說:

    “那兔崽仔那麽副兇神惡煞相,哪是他王應根的種呀!”

    女人聽了,嘻嘻一笑說:

    “不是他的種,還會是你的?”

    “這得問你呀”男人也笑了,說,“結婚前一天晚上,你不是跟了我……”

    “曉明出世前,我們倆就那麽一迴i……”女人遲遲疑疑疑地說,“哪有那麽巧呀,就一次,能懷上?”

    頓了一頓,女人又鐵定口氣說:

    “不會的,肯定不會的!這個討厭鬼一定是王應根的,要不他怎麽那麽護著他呢?”

    “王應根那麽個膽小怕事的孬種,怎生出個這麽有血氣的崽來哩?”楊和平自言自語似的說句,一邊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這有啥奇怪的嘛!”柳紅杏拍了他一下腦門,笑道,“幾多人爺沒用,生個崽倒是雄糾糾的,如狼似虎。哪有爺窩囊,崽就一定不中用的道理嘞!”

    “你說的也是。嗯,反正那兔崽仔長得也不像我!”楊和平釋然一笑,接著又交待句:“那兔崽仔那麽個厲害角色,你可得好好調教調教他。要不,以後準會害死我的!”

    “他敢!”柳紅杏滿有把握地迴答道,“他怎麽厲害也是我生的,量他也不敢爬到我頭上去。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管教他的,讓他曉得我的厲害!”

    “那就好!”楊和平滿意地對老情人笑了笑,一手搭在她圓滾滾的肩膀上。

    接著,兩人又一次緊緊擁抱在一起親熱了好半天,方依依不舍地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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