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腸轆轆的楊和平大腿還沒邁進門檻兒,就高聲衝廳堂後的廚房問妻子飯熟了沒有。

    矮矮胖胖的田春容聞聲忙從廚房裏跑了出來,一臉堆笑地告訴丈夫飯菜早已準備好了,說罷又閃迴廚房。

    楊和平從藍卡嘰中山裝裏掏出包香煙,彈出支,點著火,吸了口,吐著煙霧環顧四周,不見大兒子就衝著隔壁廚房裏的妻子,大聲門道:

    “建國呢,怎不見他的人影,死哪兒去了,啊?”

    田春容在廚房裏麵應聲,說:

    “還在眠嘞。”

    “啥?”楊和平一聽,火了,罵道,“還死在床上!日頭都三丈高,他還死在床上,像話嗎?老子我都在田裏做了快三個鍾頭的事,他倒好,還在眠?媽的,不像話,太不像話了!叫他起來。”

    楊和平說著就衝進西廂房,一把掀開兒子的被子,怒氣衝衝地吼道:

    “給我死起來!”

    兒子從甜甜的睡夢中驚醒過來,用手背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著父親,不耐煩地問道:

    “吵啥吵的,這不還早嗎?”

    “早你個頭!”楊和平瞪了兒子一眼,厲聲說,“八點多鍾,還眠?像豬似的,快死起來!”

    兒子發覺父親怒火蠻大的,心頭一驚,忙一骨碌翻身下床,嘴裏卻嘟嘟噥噥個不停,說:

    “就這麽點芝麻大的事兒,發這麽大的火,至於嘛?我還不曉得,你不就是為了單幹的事兒,心裏頭發堵,氣沒處消,就拿我出氣。”

    “放你娘的屁!”楊和平給兒子擊中要害,惱羞成怒,揚起手欲打他,卻又不忍心,粗大的手掌在空中停頓了半分鍾,才有氣無力地垂了下去,嘴上卻不饒人,大罵兒子一迴,方悻悻然走出房間。

    楊建國知道父親心裏在煩,也就不再說什麽了,跟在父親的背後一道邁出房門,來到廳堂,背著父親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然後轉身跨進廚房,洗臉刷牙去了。

    等楊和平舒了口心中的悶氣,坐到飯桌的上首時,妻子早已把飯菜端上桌,請他進餐了。

    楊和平餓得慌,見了飯也就不再生兒子的氣了,扶起筷子,端上一海碗冒熱氣的粥,唿嚕唿嚕地吸溜起來了。

    兒子從廚房出來裏父親已喝下大半碗白米粥,肚子裏舒服了些,氣也就順暢了,見了兒子心裏不惱,可依舊沉著張臉。

    楊建國在父親的對麵坐下,端起母親遞來的米飯,默不作聲地扒著吃。

    楊和平見兒子這般模樣,瞪了他一眼說:

    “怎麽,啞巴啦?”

    楊和平想有意緩和一下剛才的緊張氣氛,做兒子的並不領情,不搭腔兒,自顧自地搛菜吃飯。

    坐在橫頭的田春容瞧瞧丈夫,又瞅瞅兒子,拿竹筷敲了敲兒子的碗,示意他搭理父親,別惹他不高興。

    楊建國心知肚明,明白上了高中的兒子不想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做農民,成天就想著魚躍龍門當教師。他做父親的當然也巴望自己的兒子能勝人一等,出人頭地,為此他找過公社書記和管教育的大小領導,人人都說這事情得考慮考慮,從長計議,沒有給他一個爽快的答複。他心裏也急呀,但又確實沒法子,那不是一個大隊書記能拍板的事兒,急也沒用。

    “你不就是想說自個兒當老師的事嘛。”楊和平白了兒子一眼,不好氣地說,“這事兒又不是我能說了算的,急有啥用。還不如靜下心來,天天早起點,多念點書有用。”

    “有啥用?”兒子不服氣地說,“要是當不成老師,再念幾多書也沒用,白白學浪費神氣!”

    “怎麽說話的。”父親不快,提高嗓門衝兒子說,“就算當不成老師,多念點書對自個兒也有好處。你老子我不就是吃沒念書的虧。要是我多念他幾年書,現在也不隻是個大隊書記,說不定早就是個公社書記了。”

    “這當官跟念書有啥關係的?”兒子繼續頂父親說,“人家幾多人個字不識,不也照樣做大官了?”

    “屁話!沒文化能領導人嘛,能管好人嗎?”父親心頭又來氣了,狠狠瞪了眼兒子,差點兒又開罵了,好在一旁的妻子見狀,忙插嘴說道:

    “說這些做啥呀?”

    想了一下,她又試探著對丈夫說:

    “國仔想當老師是好事,你就不想幫幫他麽?”

    “哪個說我不幫呀?”楊和平嚼著飯,聲音有點兒含糊地說,“我為這事上竄下跳的,都不曉得跑了幾多趟了,可人家就是不肯點頭呀。我有啥辦法哩,等著唄!”

    “那你就多拿些東西再去求人家呀。”兒子替父親出主意說,“多給人家些東西,說不定人家一高興就同意了。”

    楊和平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幾次三番上門求人未果,很可能就是因為禮太薄,人家不高興,所以便不點頭了。但他沒吭聲,隻是叭叭地往嘴巴裏扒飯。

    “國仔說的也是。”妻子怯怯地望著丈夫說,“這一迴你就多提點東西上占書記家去吧。”

    楊和平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才開口說:

    “好啦,為了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我就豁出這張老臉再去公社找占書記說說。”

    兒子一聽,高興得直嚷:

    “爸,你真好!等我工作了,掙錢了,我一定好好孝敬你的。”

    “莫光說得好聽!”田春容聽了兒子的話心裏高興,嘴上卻說,“到時候討了老婆莫忘了爺娘,啊。”

    “哪會呢?”兒子望望娘,又瞧瞧爺,滿臉的歡喜勁兒,就像中了舉人似的。

    “莫高興得太早。”父親向母子倆頭上潑冷水說,“事成不成,還難說。”頓一頓又吩咐老婆,“你去把上次弄來的那兩條‘大前門’和那瓶好酒裝好。對了,還有那包好茶葉,一起擱進去。吃過飯,我就去公社找占書記說說去。”

    “好。”妻子得令連飯也顧不上吃完,當即就去照章辦事了。

    兒子一高興話就多了,跟父親又說又笑了好一陣子,方才下桌迴屋看他的書去了。

    楊和平吃罷飯,顧不上吸口煙就拎起黃布背包邁出家門,匆匆忙忙地朝十裏之外的公社趕去。

    不到半個鍾頭,楊和平就跨進了公社大院。一見公社屋前那棵枝葉茂盛的大樟樹下站著十幾個幹部模樣的人,他便三步並著兩步地走上前,同那夥嘻嘻哈哈閑扯天的幹部們一一打招唿,從口袋裏掏出包香煙,散給眾人。寒暄一陣後,他就問口裏連連稱好煙的通訊員占書記在不在。通訊員老李翻著兩隻蛤蟆似凸眼,連聲說在在,就在他的辦公室裏。

    楊和平道過聲謝,就熟門熟路地走進公社一把手的房間。

    正坐在辦公室前抽煙喝茶的占書記,瞧見老部下來了,就欠身給他請坐,白白胖胖的圓臉上露出笑容,顯得親切而隨和。

    楊和平把黃布背包放在長桌上,從裏麵取出條“大前門”牌香煙,遞給占書記。占書記見了那條好煙,麵色愈加和悅了,嘴上卻連連說:

    “老楊,你也太見外了嘛。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來就來,還拿這些東西幹嘛呢?太見外了吧你。”

    楊和平一麵取出包裏的酒和茶葉,一麵堆著笑說:

    “占書記,我也沒啥好的給你吃,就拿點煙呀酒呀茶葉呀的,給你嚐嚐。這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隻是表示了一點心意,上門見老朋友,總不能迴迴空著手吧。”

    占書記撕開煙,取出包打開,彈出支遞給老部下,笑眯眯地說:

    “老楊,這迴就算了,下迴可莫再這樣了,要不我會生你氣的。”

    “好,好,好!”楊和平忙不迭地點頭笑道,“占書記,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楊和平一邊抽煙,一邊無拘無束地跟自己的上級領導攀談,目光遊移不定地在他筆挺的灰色中山裝和長著粗眉細眼方口蒜頭鼻的胖臉上掃來掃去,想說什麽,卻總是猶豫不決。

    過了好一陣子,占書記扔掉煙頭,對著老部下嗬嗬一笑說:

    “老楊,你給我拿這送那的,不隻是來陪我扯閑天吧。嗯,你上門找我有啥事,就直說了吧。”

    楊和平搔搔一頭短發,望著領導嘿嘿一笑,說:

    “占書記,你親口讓我說,那我就真說了。”

    “說吧。”

    “不還是為我崽的事來跟你領導說說。”楊和平說到這就把兩道濃眉故意皺緊,歎口氣說,“唉,這事真是愁煞我了。建國死心踏地要當老師,說是要為社會主義的教育事業添磚加瓦,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可我做爺的,官小,也就這點兒能量,沒能耐滿足他的要求,達成他的心願。真是愁死我了,占書記!”

    “我曉得建國這伢仔有上進心,這是好事嘛。”占書記望著愁眉苦臉的部下嗬嗬一笑,呷了口濃茶說,“年紀不大就曉得要為社會作貢獻,有思想有氣魄。好,這很好。我就喜歡這樣的年輕人嘛。”

    “占書記,那你能不能給他一個鍛煉的機會,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呢?”楊和平順著竿子往上爬。

    占書記同楊和平相處了四五年,當然知道他肚裏的彎彎腸子,思考了半天,方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好吧,老楊,我給你崽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嗯,這樣吧,就讓建國在你們柳家灣小學教書,你看怎麽樣啊?”

    楊和平一聽,樂得直拍大腿,站起來連聲說:

    “占書記,謝謝你,太謝謝你啦!”

    “不用謝,不用謝!”占書記接過部下敬獻的香煙,眯細著兩眼笑道,“老楊,你跟建國說,教他一定要好好教書,千萬莫辜負黨和人民對他的期望,啊!”

    “好,好,好!”楊和平信誓旦旦地向領導表態,“這免崽仔膽敢辜負您占書記的期望,我非揍死他不可!”

    “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期望。”占書記糾正道,“是黨和人民對他的期望,曉得啵!”

    “對,對!”楊和平改正道,“是黨和人民,是黨和人民對他的期望。”停頓片刻,又情緒高漲地代兒子向領導作保證,說:“占書記,我代我崽向你保證,專心教學,好好工作!”

    “好!”頭發花白的占書記仰麵嗬嗬一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要是你崽有啥問題,我就拿你這個做爺的開刀,啊!”

    “行!”楊和平爽快地笑答了句,沉默了一會兒,又請領導到外頭吃頓飯,以示感謝。占書記卻連忙擺擺說:

    “不用,不用!你的心意我領了。”

    楊和平再三懇請,末了占書記覺得盛情難卻,也就勉強答應了,說:

    “這樣吧,你把管文教的幾個領導一起請來,我們一塊隨便吃頓中飯。你看怎麽樣啊?”

    “好,好!”楊和平笑逐顏開,說,“占書記,謝謝你賞臉哪!”

    “莫客氣,應當是我謝謝你才對。”占書記笑笑說。

    “那我現在就去請羅校長他們了。”過了會兒,楊和平起身對埋頭看起文件來的領導說了聲。

    “好,你去吧。”

    占書記抬眼望了望大隊書記,然後拿起筆在文件上劃了道紅杠杠。

    楊和平便滿心歡喜地邁出辦公室,下了樓,見到幾個在場上說笑的公社幹部,又滿麵春風地給他們打煙,向他們道別。

    楊建國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村民辦教師,那高興勁兒別提了,直興奮得三夜睡不著覺,還一個勁兒到處張揚,逢人就說自己當上人民教師了。也許有人會說,不就一民辦教師嗎,有啥了不起的?現在看來,一民辦教師確實平常,可在那時,一個作田人能當老師,哪怕隻是民辦的,那也是相當的了不得,因為他可以領工資吃上國家飯了,從此就不用扶犁打耙,起早抹黑地幹又髒又苦的農活,能像國家幹部、知識分子一樣輕輕鬆鬆掙錢,過上舒舒服服,體體麵麵的生活了。那可是人上人啊。所以當楊建國有幸做了名民辦教師的時候,他當然有理由激動、興奮、欣喜若狂呀。

    第一天,楊建國作為人民教師去學校上課當然得注意自己的儀表,以便給全校的師生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所以他一大早起來就刷牙洗臉,站在掛衣櫥上的大玻璃鏡前梳頭整發型,整來整去整了好半天才把發型搞定,然後穿上雪白的的確良襯衫,深藍色的卡嘰中山裝和擦得鋥亮的皮鞋(這些衣服和鞋子都是剛從城裏買來的)。他立在鏡子前一邊扣紐扣,一邊細細端詳自己的發型和衣妝,覺得自己真是好看極了,便衝玻璃裏麵的自己滿意而神氣地笑了一笑,打了個響指,轉身走出房間。來到廳堂,他對坐在桌旁吃飯的父親和弟妹高聲說句:

    “你們慢慢吃,我去學校啦!”

    母親瞧著英氣勃發的兒子,臉上笑開了花,問聲:

    “不吃飯去?”

    “不了。”兒子得意洋洋地大聲答道,“我得去學校。”

    “看把你給美的!”父親瞅著人模人樣的兒子,也開心地笑了,叮囑句:“要好好上課,努力工作,聽見沒有?”

    “好嘞!”

    楊建國朗聲答句,一轉身就跳過大門檻。走出前院,他沿著石子小路七拐八彎地朝村頭的學校風風火火地趕去。

    半路上,楊建國猛地一抬頭,瞧見了趕牛迴家的玉蘭。不知怎的,他一見到玉蘭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神情緊張,口齒木納,努著嘴,卻不知說什麽是好。而玉蘭也是這樣,看到高大英俊的後生,豐滿胸脯裏的那顆心就狂跳,麵頰也騰地飛紅了,頭也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一臉的羞澀之情。

    他們倆就那麽沉默不語地立了半分鍾,末了還是楊建國開口打破了這種尷尬而美妙的沉靜,嘴角浮出笑意,明知故問地說句:

    “玉蘭,迴家去呀?”

    “哎!”玉蘭抬頭睃了眼麵前的後生,當她的目光落到楊建國握在右手裏的書時,也明知故問了句,“去學校哇?”

    “哎,去學校上課!”楊建國喜形於色地答道。

    玉蘭不再吱聲了,此時此刻她心裏有些矛盾,既為他能當上老師而高興,又為一種朦朧的距離感而生出一份淡淡的惆悵。她望著他始終微笑的麵龐,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扭過頭,揚起手中的柳條,鞭打了下牛背,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玉蘭,有空到學校來玩啊!”

    楊建國對著玉蘭高挑的背影,揚聲說了句,然後立在原地目送著她,直到消失在拐彎處,才迴過神來往學校趕去。

    不到十分鍾,楊建國到達了小學。學校不大,且相當破舊,西邊山牆的石灰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黃泥和竹條兒。學校的大門前有幾個小孩子在追追打打,嬉鬧一片,裏麵卻傳來朗朗的書聲。這陣陣讀書聲讓新來的人民教師陡然間衝動起來,決心要好好教書育人,不久將來桃李滿天下。

    楊建國朝教室疾步走過去,早在大門口等候的老校長見了他,忙笑迎上去,緊握住大隊書記的公子的手,熱情熱情洋溢地致歡迎辭。年輕人有些受寵若驚了,他沒想到校長會是這麽個謙恭和氣的熱心腸,就畢恭畢敬地向老校長致謝,請他多多關照,客套了一番。

    滿頭銀絲的老校長憨憨一笑,低聲說:

    “不敢,不敢,以後還望你多多關照我哩。”

    年輕人看見老校長如此謙恭,不覺詫異,猛然間想起自己是這柳家灣大隊書記楊和平的長子,心頭才釋然了,明白老校長這般善待自己的原由了。他不禁為自己的優越地位而得意,而高興,但他依然謙遜地笑著對老校長說:

    “吳校長,您老知識淵博,經驗豐富,以後還請您看在我爺的份上,多多賜教哩。”

    “好,好,好!大家一起相互學習,共同進步。”老校長聽人一誇,就咧開長著花白胡子的嘴唇樂嗬嗬地笑,然後一指樓道又說,“楊老師,請跟我上去,見見其他的老師吧。他們都在樓上等你哩。”

    楊建國平生第一迴聽人叫他老師,心頭不由美滋滋的。他整了整衣領,掠了掠頭發,跟在老校長背後,踏著窄窄的木板階梯,咚咚地拾級而上。樓板都是用灰黃灰黃的鬆木板鋪成的,人走在上麵,發出陣陣咚咚的響聲。楊老師為了不驚擾四位正伏在桌前埋頭備課或批改作業的老師,便有意把腳步放輕些,那咚咚咚

    的聲音也隨之輕了許多。

    但還是把兩位男老師和兩位女老師驚動了,他們一個個從桌旁的書本堆裏抬起頭,一見楊建國老師,都齊刷刷地站起身,向他伸出手,表示熱忱的歡迎,他們彼此都是熟人,也就用不著介紹了,但客套話還是不可缺少的。老師嘛,禮節總是周全的。

    楊建國同諸位老師一一握手致敬,之後在老校長安排好的辦公桌前坐下,開口就問老校長,他將教哪個年級。老校長早就同各位老師開會商量好了,鑒於楊老師是大隊書記的兒子,以後學校的事還得仰仗他,便決定讓他教五年級的數學。該年級的章老師開始跟校長鬧意見,不肯讓出自己教了十餘年的課程,可為了顧全大局,最後在老校長的開導和懇求之下,還是同意委屈自己,把自己的講台拱手讓給了新來的老師,自己下去教三年級了。

    楊建國一聽老校長讓他教小學的最高年級,也就是畢業班,心裏樂開了花。他所想到的不是能不能把畢業班帶好,而是老校長對他的學識與能力的肯定。要知道一般新老師,特別是沒教過學的新老師,一進學校大門肯定得從一年級開始教,然後再一級一級往上爬。可他剛進校門就教畢業班,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美差事。

    當然,他盡管打心裏高興,卻也沒忘了謙虛與禮讓的美德,說自己文化不高,經驗不足,不足以擔當此重任。但是老校長說他文化高,能力強,勸他不要謙讓了,其他的老師也附和老校長。楊建國謙讓了陣,也就不再謙讓了,從章老師幹瘦的手掌裏接過教材,埋頭讀了起來。

    吃早飯的時間到了,老師們便魚貫下樓朝學校側邊一間低矮窄小的廚房奔去。

    這學校的夥食實在不敢恭維,稀飯就著蘿卜幹吃。別的老師習以為常,啵啵地吸著稀飯,嚼著鹹蘿卜幹吃得津津有味。楊建國望著碗裏的粥和菜,一點兒胃口也沒有。為了表示自己與同仁們同甘共苦,他硬著頭皮吃了起來,沒吃幾口,實在難以下咽,就停下筷子不吃了。老校長見狀,忙問他怎麽不吃啦。楊建國謊稱自己吃飽了。老校長搖搖頭,說這飯菜不可口,沒辦法,就這麽點工資,大家還得靠它養家糊口,沒能力吃好的了。在旁的老師們也跟著訴苦,歎氣,問楊老師能不能跟他父親反映反映,適當增加點補貼。楊建國見大家生活如此清苦,就動了惻隱之心,猶豫一下就點頭答應了。大家一聽樂了,就異口同聲謝了新來的同事,心底充滿了希冀與喜悅。

    吃罷早飯,楊建國老師在老校長的陪同下,來到樓下右邊的五年級教室,開始自己的教書生涯。這間教室破舊狹窄,放著八張殘破的雙人桌,坐著十五位清一色的男生,被戲稱為“和尚班”。黑板前放著張半新不舊的課桌,那就是他的三尺講台。對學校情況,他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經常來這兒玩,所以麵對此情此景他也啥感歎與不滿,隻是暗自想如果有一天他當上校長,一定想辦法改善學校的教學條件,當然還有老師們的福利待遇。不過今天考慮這個問題似乎太早了,不著邊際,因為他站在講台前還不足一分鍾呢,怎敢往校長的位置上想呢?他不由自嘲似地兀自笑了笑。不過當他的目光落到校長滿頭白發與蒼老的麵龐上時,再想想自己的出身,便覺得這目標離自己並不十分遙遠。好好幹,說不定也就兩三年的事兒。

    楊建國不想在學校吃午飯,一放學就拉著妹妹建英的手,同一夥嘰嘰喳喳的學生們走在迴家的路上。

    不多久,兄妹倆雙雙跨進家門。母親見當老師的兒子迴來了,忙上前招唿他,問他餓不餓。兒子便說:

    “娘,快去做飯,餓死我了!”

    “你早上沒吃,學校不是有吃的麽?”坐在廳堂吸煙的父親笑望著兒子問。

    “那哪是人吃的!像豬食似的,哪個吃得下?”

    “人家吃得下,你做啥就吃不下?”

    在廚房準備午飯的母親聽了,替兒子說:

    “我們國仔打小就吃好的,學校那些蘿卜幹、泡醃菜的,他哪吃得下去呀?國仔,你以後莫在學校吃,天天在家裏吃,娘給你盡做好的吃,啊!”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曉得這個道理麽?”父親不悅,教訓起兒子來。

    “這個,我曉得。”兒子笑嘻嘻地說,“可那飯菜,也確實咽不下去。我有啥辦法哩。”

    父親不語,自顧自大口大口吞雲吐霧。兒子想了想,便鬥膽向父親進諫說:

    “爸,你是大隊書記,能不能給那些老師增加點生活補助,他們生活得也確實苦了點。”

    “這好事,哪個不想做,可隊裏哪有錢呀?”大隊書記苦笑一下說,“過去吃大鍋飯窮,沒錢。現在分單幹,隊裏啥都給分了,除了兩間破房子,啥也沒有。哪來錢給他們啊?想也莫想這事了。”

    “你可以找找公社占書記呀。”兒子給父親支招,一臉的得意。

    “胡說!公社哪有錢呀?”父親提高嗓門說,“現在哪兒都缺錢,都窮!再說為人家的事去求占書記,我才不幹呢。傻不傻啊!”

    兒子給父親教訓了一番後,也就不再吭聲了。

    這時母親把做好的荷包蛋端上桌,他便上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得可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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