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開春的時節了。幾陣南風刮過,氣溫像火苗兒一般直往上竄,天氣也就變得越來越暖和了。

    包產到戶,農民們便有了屬於自己的一份田地了,那幹勁兒也就陡地直往上升,人人都卯足了勁兒,要往地裏使勁力氣。這不,一大早,村裏的作田人個個荷著鋤頭,擔著豬屎牛糞,扛著犁,牽著牛,紛紛快步往自家的責任田趕去。不一會兒,田野上便到處都是人影在晃動,開溝的開溝,鋤草的鋤草,翻地的翻地,大夥兒一個個幹得渾身是勁,幹得熱火朝天。這在吃大鍋飯的人民公社裏確是難以想象的,就連在路上溜達的大隊書記楊和平看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直咂舌頭,心裏暗罵句:他媽的,這幫婊子生的,幹起自個兒的事這樣賣力,要是過去有一半像這樣子,還會沒飯吃?他媽的!罵完,瞧見大家都在幹活,也就悻悻地踅迴家中,扛著把鋤頭往自家地裏去。

    現今分單幹了,各幹各的,你不幹就沒人替你幹,地裏長不出東西來,你就別想吃,你就得活活餓死。就算你是大隊書記,就算你是個官兒,那又怎樣,沒人白白替你幹活,自個兒的事,你就得老老實實自個兒做。你楊和平還能像過去那樣背抄著手在田塍上悠閑地踱著方步,一邊頤指氣使地指指點點,命令社員做這做那,自個兒卻成天不幹一點兒事,倒能吃飽喝足,好穿好戴,人模人樣。現在行啵?不行了,你楊和平不下地幹活,還相有飯吃有酒喝,門都沒有,做夢去吧!這就是單幹的好處。

    柳水生一邊大聲吆喝著牛翻地,一邊不時地瞅瞅近處彎腰開溝的大隊書記作如上之想。

    他看到楊和平這位尊貴的官兒,如今也像他一樣綰起褲管,踩在泥水裏,滿頭冒汗地幹著地裏的活兒,心頭就不可遏製地騰起一股強烈的快感。解氣,真是太解氣了!他心裏頭一痛快,黧黑的臉膛上就浮起了勝利者的笑意。

    這時,二賴子朝他走了過來。他一高興竟忘了對二賴子的厭嫌,笑嗬嗬地跟他打趣說:

    “二賴子,你也學勤快了,這麽早就下地做事啦。看來這單幹搞對嘍!”

    一提起單幹二字,二賴子心裏就堵得慌,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在心裏頭罵句好你個頭!不解氣,又亮開嗓門,不好氣地衝柳水生嚷:

    “有啥好的,你說分單幹有啥好的?”

    “怎麽不好?”柳水生逗他說,“不分單幹,你二賴子會下地做事,還這麽早?不曉得到哪兒挺屍去了嘞?”

    說完,又衝二賴子嘿嘿地笑了兩聲,接著又吆喝了聲水牛,繼續犁地。

    二賴子不知怎的,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蔫不拉幾的耷拉著腦袋,一臉無奈地說:

    “唉,教我有啥辦法哩,不幹活就沒人給吃的了。這單幹搞得真教人窩氣!”

    “窩氣的是你二賴子這種懶人。”在旁作田埂的柳國安開玩笑似的說,“這單幹就是專治你這種懶人的!”

    二賴子是柳家灣出了名的懶漢。他打小就懶惰,懶得起床不擦臉,睡前不洗腳,邊飯也懶得盛,全靠爺娘伺候,像個地主少爺。爺娘也不惱,處處順著他,因為他是老兩口的獨苗苗。後來爺娘在大饑荒那年活活餓死了,他也就成了孤兒,東家吃口飯西家喝口水,吃著百家飯長大的。長大了的他便進了社,可懶性沒改半點,且越發的變本加厲了。夏天日高三丈睡大覺,冬日成天窩在被子裏不下床;下地幹活得人死拖硬逼,下了地還變著戲法偷懶。他不光懶,還賴,生產隊長拿他沒轍,就上告大隊書記。大隊書記板著麵孔斥罵他,他卻憨憨地傻笑,借機給他獻殷勤,一口一個叔的叫,直叫得楊和平心頭暖暖的,舒舒服服,就一聲斷喝:滾你媽的蛋。也就饒了他了,不作處罰。這二賴子又懶又賴,又無爺娘,孤兒一個,著實可憐,別人也就不計較,由他去了。這麽條可憐兮兮的懶蟲,能博得善良人們的同情和寬容,卻沒法得到姑娘們的芳心,所以盡管三十好幾的人了,如今依然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光棍一條。

    “二賴子,現在單幹了,你也有田有地了。有了田地,隻要你勤勁肯幹,就會有吃的有喝的了。到時候積攢點錢,討個老婆好好過日子,幾好啊!”柳水生以一個長輩的口氣教訓他,“莫再像過去那樣混日子了。那不會來事的,學勤快點,好麽?”

    “唉,現在我就是不勤快也不行了。”二賴子苦著張臉說,“這地我不下,就長不出穀,就沒得吃的了。唉,這鬼政策,真他媽害人!”

    “二賴子,你他媽也真不是人!這麽好的政策你也罵?”柳國安是新政策的堅定擁護者,一聽到有人反對它,心裏自然就不高興,提高嗓門說,“這大包幹可是一條讓我們農民過上好日子的好政策哪!我們要想過上好日子,全靠它了。不信,你走著瞧,這政策絕對是好政策!”

    “國安說的是。”劉三保一個人站在自己地裏鋤田旁上的草,聽到鄰近自己的後生在誇農村剛實行的土地承包責任製,心頭就甜滋滋的,忍不住就迴頭應了句,“我們農民有了地,就有了盼頭了。”

    “你這個地主!”二賴子不好氣地衝劉三保大聲說,“你這個地主就隻曉得地,就不怕又打成地主了,去挨批挨鬥,大冷天的坐水牢,凍死你!”劉三保卻不惱,嘿嘿一笑說:

    “二賴子,你莫嚇唬我呐,還會打地主哩?我不信!”劉三保嘴上是這麽說,但心裏還是在犯嘀咕,他對鬥地主一事,依就心有餘悸,生怕曆史重來一次,又讓他遭迴罪。

    “三保伯,你莫聽他胡說八道!”柳國安響亮地說道,“人家中央開會了,說現在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發展經濟,讓全國人民都有飯吃,過上富足的好生活。哪有閑心搞啥運動呀!打地主那迴事,肯定不會再搞了。三保伯,你就放一百個心好了,相信我沒錯兒!”

    柳國安的話讓彷徨不定的劉三保像吃了顆定心丸,不再七上八下地跳了。沉默了一下子,他扭頭對著換下父親犁地的後生,聲音洪亮地說:

    “國安,你的話我信。我就不相信搞了這麽多年運動,還會再搞!”

    “對,三保伯,你說的對!運動搞得確實太多了。我們就是給這些運動搞窮了,搞苦了。我們不能再搞運動了,也不會再搞那些害人的運動了。中國現在要搞的是經濟,一心一意發展經濟,讓國家富強,讓百姓富裕起來。我們總算趕上了好時光了。三保伯,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

    柳國安一邊興衝衝地說著,一邊扶住犁把,揚鞭翻耕地塊,黑乎乎的泥土在犁鏵上翻卷著,新鮮的濕土氣息從犁鏵底下泛漫潮溢起來。

    “你怎就曉得這麽多嘞?”二賴子吃驚似的笑笑說,“你又不是國家領導人,哪能曉得這麽多國家大事?不是在胡說吧!”

    “看報呀。”柳國安順口就說,“報紙上天天都這麽說。你拿報看看就曉得了,用不著當國家領導人,聽國家領導人說就行了。”

    “看報?”二賴子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又不像你念了那麽多書。我二賴子連書房門都沒進過,大字不識幾個,給我看也是白搭。”

    “我念那點書管啥用?”提起讀書的事,柳國安就恨起“文化大革命”,直恨得牙咬牙兒格格響,要不是這該死的運動中間橫插一杠,他柳國安說不定現在也像別人一樣背起書包上大學了,哪輪到像現在一說起讀書心裏就難受,唉聲歎氣,整個兒都似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幾的,提不起精神。“唉,我這輩子就注定要當泥腿子了,這念書的事兒就指望我家國泰和玉梅兩個人啦!”

    這當兒,黃九妹扛著鋤頭迎麵走了過來,看見二賴子立在田塍上沒下地幹活,就打趣地對他說:

    “二賴子,檢查工作啦!”

    “莫笑我了。”二賴子訕訕一笑說,“現在都單幹了,哪還有工作要檢查,再說就算真有,那也輪不到我呀,那不是人家楊書房的事兒嘛。嗯,現在也沒啥要他大隊書記檢查了,不是單幹了麽?”

    一想到過去在社員們麵前指手畫腳、神神氣氣的大隊書記楊和平現在沒了表現的機會,二賴子心裏頭一下子就痛快起來了,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在旁的人像給他感染了似的,也一個接一個跟著笑了。

    “那可不是嘛!”黃九妹邊笑邊指著不遠處的人影說,“你們瞧,那地裏幹活的,可不是我們的楊大書記嗎?”

    大家一聽,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兒,順著黃九妹指的方向望去,果見楊和平正佝著腰在不高的田旁下挖溝,鋤頭起起落落地晃動著。

    “嗬,沒想到他也有今天啊!”二賴子幸災樂禍地咧開嘴一笑說,“他過去可是從不幹這又髒又累的活兒,今兒個也得幹,瞧他還神氣個啥!”

    大家說話的當兒,柳水生蹲在田埂邊抽旱煙,吞雲吐霧地吸了幾口,過了把癮,解了陣乏之後,他便把那根跟了他近二十年的尺把長的竹煙杆兒撇在腰間,又把盛著劣質煙絲的小鐵盒子放進褲兜裏,然後卷了卷沾滿泥水的褲管,一麵朝前走,一麵接過二賴子的話說:

    “過去社員們養他一家,現在單幹了,沒有再白白養他了,他楊和平就得自個兒養活自個兒一家人。他能不像我們一樣下地做事麽?”

    “這單幹好,公平!”黃九妹眨了眨小眼睛,撇過臉對著二賴子含譏帶諷地笑道,“二賴子,你看你的和平叔都下地做事了,你還能再跟在他屁股後瞎轉閑蕩?還想他賞你口飯吃,養活你不成?”

    “我要他養?我有手有腳的,自個兒不會作田哪?”二賴子一翻白眼,瞪了下黃九妹,不好氣地說,“再怎麽說,我二賴子好歹也是條漢子,我會養不活自個兒?笑話!”

    “二賴子,你這話說得有氣魄,是句人話!”柳國安邊說邊衝二賴子豎起大拇指,說完又吆喝一聲牛兒,繼續犁他的地。

    “就怕他說得好又唱得好聽哩!”黃九妹嘴不饒人說,“到時候,還像先前一樣懶鬼一個呢!”

    “莫那麽小看人家嘛。”在一旁用耙子從耕過的地裏撈泥巴作田埂的柳水生替二賴子打抱不平說,“二賴子的懶那都是吃大鍋飯吃出來的。現在單幹了,單幹就會逼他就勤。我看哪,用不了幾久,二賴子就會變勤勁,你就等著看好了!”

    “就是嘛,逼到頭上,再懶的人也會變勤的。哪個人願意活活餓死哩。”一聲不吭幹了半天的劉三保停下手頭的活兒,望著黃九妹和二賴子說了句,隨即在手心啐了口唾沫,擦了把手掌,兩手握緊鋤頭柄,接著鋤田塍上的雜草。

    “你看人家水生叔三保伯幾會說話,聽了讓人心頭舒服。”二賴子歪著脖子,白了眼黃九妹說,“哪像你,聽了讓人慪氣!”

    “你還要高帽子戴呀!”黃九妹取笑道。

    “不跟你說了,我幹活去了。”

    說著,二賴子一把扛起鋤頭,看也不看黃九妹一眼,徑直往自己地裏快步走去。

    黃九妹兀自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日頭越爬越高,時間也不早了。隱隱聽得見村頭有女人在朝田地裏喊吃飯。地裏幹活的男人們聽見了,隻是有一聲沒一聲地應,就是遲遲不肯收工迴去。要是在社裏,這情形是不可想象的。時候一到,生產隊長就是不發話,大夥兒也一個個偷偷摸摸地溜迴家吃飯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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