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還老高老地掛在西天,柳木生就撲通撲通地踩著翻過的水田,上了田塍,在爬滿青草的水溝邊,彎腰洗了洗沾著汙泥的腳和鋤頭,然後挺直腰荷起鋤頭慢悠悠地行走在田塍上,嘴裏叨著根香煙,吧嗒吧嗒地抽著,別提有多愜意了。

    拐過彎,上了田間小路,正遇著坐在田頭抽煙的楊老四,柳木生就咧開嘴笑問:

    “老四,還沒做完地裏的活兒?”

    楊老四沒立即答話,把煙竿在石塊上磕了下,邊裝煙絲邊迴話:

    “沒呢?還有半根田塍沒作完。你做完啦?”

    柳木生放下鋤頭,兩手支在鋤頭把上端,瞅著楊老四嗬嗬地笑道:

    “管它哩!今天做不完就留到明天,明天做不完就放到後天去做。反正又沒哪個規定你做幾多事,又不像在社上,規定你做幾多就得做幾多,沒做完就不能迴去,還扣工分。現在單幹了,自個兒作主,想做幾多就做幾多,想啥時收工就啥時收工,幾自由哇!”

    楊老四也笑了笑,噴著煙霧說:

    “說的也是。這單幹一搞,我們這些作田人當真自由自在多了。地裏的事兒可以自個兒作主,出工收工也可以自個兒說了算,不受別人管,不像在社裏啥事都由生產隊長和大隊書記說了算,真讓人受不了。”

    “那是。”柳木生來了勁,索性放下鋤頭,挨著楊老四坐下說,“在社上處處受人管,真他媽的窩氣!現在好了,沒哪個人敢管我們了。不要說生產隊長、大隊書記,就是公社書記、縣裏的書記也管不著我們了。我們大家真正自由了。”

    “這沒人管著,我們大家做事倒是更賣力了。”楊老四一揮手,望著眼前一大片翻耕好的稻田說,“你看,這開春才幾天呐,可地倒翻得差不多了,要是社上,這會子一小半都沒翻好哩。有人喊著、逼著,做不出事來,這沒人喊沒人逼的,倒是早早做好了。你說說,這是怎麽迴事嘛?”

    “這有啥想不通的!”柳木生小眼珠一翻,瞅著楊老四皺巴巴的瘦臉說,“過去大家為隊裏做,哪會那麽下力氣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大夥兒磨洋工,混工分唄。現在地是自個兒的,那就是自個兒替自個兒做,你想哪個會不上心,不出力呢?人嘛,就是這樣,自個兒的事總會拚著命幹的!你說是不?”

    “嗯,你說的有道理!”楊老四醒悟似的笑笑說,“人哪,大都這樣子,合在一塊使刁、偷奸,單幹了,渾身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看來這單幹分的好,沒錯兒。”

    “沒錯兒,當然沒錯兒!”柳木生說著,抬頭望了望了遠山間漸漸西沉的太陽,便直起腰對著楊老四開玩笑說,“你當初還反對呢!”

    “哪曉得有這麽好哇?”楊老四嘿嘿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說了句,接著也站起身來。

    兩人便沿著彎彎曲曲長著春草和開著野花的田間小道朝村頭慢慢騰騰走去。

    一刻鍾光景,柳木生便來到自家大門口,放眼一望,瞅見大侄兒背靠在粗大的柳樹幹上,低頭看手裏的報紙,就撂下鋤頭,大步走了過去,湊近侄子笑嘻嘻地問道:

    “國安,你又在看啥哩?”

    柳國安正看得入神,突然給人打攪了,不覺一怔,仰麵見是二叔就笑了笑說:

    “二叔,你收工了?”

    “哎。”柳木生應了句,又問:“你在看啥哩?有啥好消息,能不能說給二叔聽聽?”

    “二叔,中央又開會了!”柳國安邊讀報,邊帶著喜悅的口氣說。

    “中央又說啥了?”

    “中央說我們農民除了種田,還可以搞副業,像養雞養豬養魚啥的,可以拿去賣,可以掙錢。”

    “那不會給說成搞資本主義,讓楊和平割資本主義尾巴?”

    “不會的,中央都說了可以搞副業,增加收入,改善農民的生活。他楊和平敢阻止麽?借個膽給他也不敢!”

    鄭月娥邁過門檻,聽見兒子的話,便接嘴說道:

    “這世道看來當真要大變樣了。原先私下賣幾個蛋,幾隻魚,都要割資本主義尾巴,挨批挨鬥的,現在田分到手裏,還能搞副業掙錢。看來我們作田人真要苦盡甘來,往後可有好日子過了。”

    說著,她望著小叔子和大兒子眯細了眼笑將起來,一臉的歡喜氣,好像那好日子已經穩穩地握在手心裏似的。

    “大嫂,你還記得麽?那年大哥為了給爺抓藥,就冒膽比隊裏規定的多挑了兩擔柴賣,結果給楊和平發現了,挨了一頓好批哩!”

    “怎麽不記得!你哥打出生也沒受過那份辱,遭過那種罪呀。就因這事跟楊家結了冤。唉,那過得是啥日子呀!”想起那些往事,鄭月娥忍不住搖頭苦笑,歎氣兒。

    柳國安見兩位長輩在他麵前唉聲歎氣,就笑了起來,說:

    “你們倆就不要再為過去叫苦了,現在好政策來了,力氣有使處了,本事也有用的地方了。隻要我們大家使出本事、使出力氣來,就一定能掙到錢,過上好日子,不再用受窮受苦了。”

    “說的好!”叔嫂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附和道,“我們作田人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說完,彼此笑了笑,便各自幹各自的事去了。

    當然高興得不隻是他們,還有柳國泰。

    柳國泰在離家十裏外的柳河鎮上初中,寄居在學校附近的二姨家。星期六下午才迴家一趟,拿點米呀,菜呀衣服呀什麽的,在家住上一宿,於星期天下午返校。

    今天是星期六,柳國泰一放學就背著書包拎著一隻裝了換洗衣物的藍布袋子,快步向家裏趕去。他聽二姨說自家分田了,分到了牛,心早就飛到家中去了,想看看自家的田,尤其是自家的牛。他自小就喜歡牛呀,貓呀什麽的。

    午飯時分,柳國泰迴到家中。母親看見一別十幾天的親生兒子,自是歡喜,忙下了桌,上前一步跨到小兒子跟前幫他提過書包和布袋,一邊問這問那的,眼裏流露出殷殷的母愛與關懷。柳國泰卻顧不上母親那些陳詞濫調般的問候與關愛,劈口就問坐在上方的父親,他們家分到幾畝地,水牛又在哪兒。父親像母親一樣也特別疼愛這個小兒子,見到他,難得一笑的臉上也會泛出慈藹的微笑。

    父親一邊咀嚼著嘴巴裏的飯菜,一邊笑眯眯地說:

    “你念好你的書就是了,管地管牛做啥嘞?”

    老柳家世代為耕,祖上沒出過什麽讀書人,更不用說大官大名人了。現在恢複了高考,作田人的子女也可以通過高考上大學,奔前程了。他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小兒子身上,盼他日後能考上大學,成大人物,好光宗耀祖。而聰明好學的兒子也不負父望,每次考試都不會落到第四名,從學校領迴來大大小小的獎狀貼滿了廳堂右邊汙跡斑斑的石灰牆。父親每每凝視著這一牆的獎狀,心裏頭便會不由得湧出一股欣慰、自豪與滿足感。

    “書,我當然會好好念的。”小兒子望著父親笑笑,響亮地迴答道,“不過家裏的事,我也要了解了解嘛。我也是家裏的一份子嘛!”

    柳國泰的話兒把桌上的父親等人都逗笑了。在廚房盛飯的母親聽了,也暗自發笑。

    “你這麽愛管事倒是塊當官的好材料。”柳國安邊搛盤裏的蘿卜絲,邊瞧著弟弟開玩笑說。

    父親咧嘴一笑,望著小兒子說:

    “你要是能考上大家,當官了,那我們家祖墳就冒青煙了。”

    “爸,你放心好了!為了祖墳上冒青煙,我一定會好好念書,考上大學,再當他個大官兒。”

    這句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話把在坐的人又一次逗得哄然大笑。但是柳國泰自己並不覺好笑,一臉認真地說:

    “這有啥好笑的,這,這是我的人生目標!”

    說著,他伸手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飯碗,坐到姐姐一處,扶起筷子吃了起來。他一聞到飯香,肚子就咕咕直叫,才感覺到自己真的好餓。他狼吞虎咽起來,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句:

    “有飯吃,真好!”

    “現在我們家有了田地,以後不愁沒飯吃了。用不了幾久,一家人可以個個吃得飽飽的,就怕到時撐破了肚皮嘞!”母親望著吃得香香的兒子笑道。

    “那是,那是!”桌上的人都笑嘻嘻地迴應了聲。

    “不光要吃飽,還要吃好。”柳國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於是乎,大家便邊吃邊你一言我一句地展望未來,縱情暢談各自心中的夢想,暢想生活的美好前景,一片歡聲笑語。就連才上小學的玉梅也不甘落後,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她那充滿稚氣的誇張與想象,不時引得眾人發出陣陣歡笑。她也得意地格格直笑個不停。

    吃罷飯,柳國泰便纏著姐姐去河邊放牛。玉蘭經不住弟弟的糾纏,隻得點頭同意了。柳國泰高興得直蹦起來。

    趁著暖融融的陽光,姐弟倆牽著高大健壯的水牛,順著條流水淙淙的渠堤,向柳河方向慢慢走去。柳國泰在前麵一手拉著粗大的尼龍繩子,一手揮舞著青青的柳條枝兒。玉蘭則緊跟在牛背後,一頭秀發迎風飄動,在陽光下閃著迷人的亮光。弟弟一高興就話多,說這說那的沒個完,姐姐見小弟如此歡喜,也就陪著他說個不停。姐弟倆就這樣邊趕著牛,邊說說笑笑地來到柳河邊。

    此時的柳河顯得十分安靜,清澈的河水緩緩地流淌著,漾起圈圈漣漪,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白光。河畔的柳樹早已是青枝綠葉了,長長的枝條垂掛在水麵上,隨風輕盈地搖曳。幾隻春燕在河流上空忽高忽低地飛翔,呢呢喃喃著,時而仰頭衝向高空,時而俯身掠過水麵,飛向遠方。一陣微風吹過,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撲鼻而來,沁人心脾,令人心曠神怡。

    柳國泰靜靜地坐在河堤的草坡上,仰望著湛藍的天層,俯視著微波蕩漾的流水,眺望著一壟壟新翻的田地,傾聽著身旁牛兒啃草的響聲,胸間陡然滋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怡悅與歡樂。此刻他幻想著自己能走出那間破敗窄小的教室,自由自在地投進大自然的懷抱,盡情享受大自然無私恩賜給人類的美妙與愉悅,那該多好啊!然而他卻不能,因為他不想成為一個默默無聞的牧童,不想當一個汗滴禾下土的辛勞而卑微的泥腿子。他要像那些城裏人一樣輕鬆而高貴地生活著,要做人上人,而這一切,隻有靠拚命讀書,考取大學,才能實現。讀書改變命運!因此他必須讀書,努力讀書,拚命讀書!除此別無它路。

    他就這樣對著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考慮著自己的命運與前途,憧憬著自己的未來與夢想。

    就在他陷入沉思與幻想之際,姐姐玉蘭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在他身邊曲膝坐下,手裏拿根剛從河邊柳樹上折下的柳枝兒,側臉瞅著無聲無息的弟弟,也就不吭聲了,低頭紮手裏細長的枝兒。一會兒後,她手中的柳條變成一頂圓圓的圈帽兒,然後唇邊含著俏皮的笑意,一把它扣在弟弟的頭上。

    柳國泰扶了扶柳枝圈兒,扭頭衝姐姐笑了笑,想了一想,開口問姐姐:

    “姐,你猜我長大了想做啥好?”

    玉蘭對弟弟的提問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思索了會兒才說:

    “當老師,怎麽樣?”

    柳國泰搖搖頭。

    “當工人?”

    他還是搖搖頭。

    “想當醫師,是不是?”

    他還是含笑著搖頭否定。

    姐姐疑惑地望著弟弟問:

    “那你到底想做啥?”

    柳國泰沉默了半晌,忽地噗哧一笑地說:

    “姐,你真牛!我不是在飯桌上說了,我要當官嘛。這都想不到……”

    玉蘭先是一楞,接著嘻嘻一笑說:

    “我還以為你是在開玩笑哩。”

    “我怎麽會拿自個兒的人生理想開玩笑呢?真是的!”柳國泰很認真地說。

    玉蘭卻不以為然地迴答道:

    “當官,有啥好的?”

    “怎麽會不好?”弟弟睜大眼睛駁道,“你看人家楊和平就小小的一個大隊書記,可他家的日子過得比我們家好,比村裏所有人都好。人家沒吃,他家有吃;人家吃不飽,他家吃不了。我們連豆腐都吃不上,可他家楊建國連豆腐都不吃,專吃雞蛋、魚、肉啥的,盡吃好的。他家怎能過得那麽好?不就是因為楊和平當了官嗎?不隻這些個,還專門欺負人,成天唿來喝去的,幾神氣呀!我要當官,當大官,至少比他大,把他壓下去,看他還在柳家灣神氣個啥,哼!”

    玉蘭沒想到弟弟人小誌氣大,想當官,要把不可一世的大隊書記壓下去,滅了他的威風。這讓她吃驚不小。她兩眼定定地注視著弟弟那張稚氣未脫的寬闊而秀氣的臉蛋兒,猶猶豫豫地低聲說:

    “我覺得當官不好……”

    “為啥?”

    “你看楊和平當個大隊書記,就有那麽多人恨他。我,不想有人討厭你——恨你……”

    “就算不當官,也照樣有人討厭你,恨你!”柳國泰滿不在乎地說,“你看二賴子沒當官吧,可不同樣有人不喜歡他,討厭他麽?”

    玉蘭不善辭令,知道自己沒法辯得過能說會道的弟弟,也就不想再找理由反駁他了,隻說句:

    “我不喜歡你當官。”

    弟弟像賭氣似的從草地上一躍而起,直直地挺立在姐姐跟前,用堅定的口氣迴答姐姐:

    “我就是要當官!”說畢,又一連重複了三遍。

    姐姐瞅著可笑又可愛的小弟,不禁噗哧一聲笑了說:

    “你現在才上初一哩,才十四歲,就說那麽遠的事兒。你腦袋瓜子裏也想得太多了嘛!”

    說著,她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弟弟圓滾滾的腦門。

    “老師說了,從小就要立誌,長大了才有出息呀!”

    弟弟一甩頭,理直氣壯地反駁姐姐。

    姐姐覺得弟弟很懂事,也很有誌氣,打心裏兒為他高興。她湊上前,拿手摸了摸他的一頭短發,笑了笑說:

    “不管你長大了做啥,你現在都要好好念書。隻有考上大學,才會有出息的。”

    “嗯。”弟弟望著姐姐點了點頭,肯定地說,“姐,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拚命念書的,一定能考上大學。”

    “那就好!”姐姐欣慰地含笑道,“國泰,我們一家人就你聰明,肯學習,以後就看你的了。”

    柳國泰向姐姐鄭重地點點頭,在心裏發誓,上不了大學當不了官,誓不為人!

    姐弟倆在自家牛兒的附近溜達,一連開心地閑聊,說些山呀水呀花呀草呀鳥呀魚呀的輕鬆有趣的話兒,時間就在他們的歡聲笑語中飛快地流逝了。

    太陽已經偏西,緩緩地滑向橘紅色的天際,不多久便落入青山的背後。脈脈的餘暉灑落在從四麵八方湧向村口的人們身上。

    姐弟倆一道趕著吃得飽飽、打著響鼻的水牛,沿著另一條坑坑窪窪的田間小道,不緊不慢地向家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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