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彈劾了陳鵬年。陳滄州這麽好的官,怎麽能暈了頭,把宣講聖訓的講壇建在江寧的南市樓,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呢?這不是明擺著,讓阿山去整治他麽。”


    敦敏說,“也許陳鵬年是想節約些,順便也治理南京的風月之地呢?”


    淩柱搖搖頭,“那也無論如何,不能把講壇建在那種地方,這個是現成的把柄。”


    “阿山總督也是,為什麽一定要彈劾他呢?”敦敏不解地問。


    “你難道忘了,皇上最後一次南巡,太子不滿意龍潭行宮,氣得要殺了他。還是你說的呢。”


    敦敏搖搖頭,“這個我們也琢磨過,總覺得這個時候,阿山不至於傻到為太子做出頭鳥。阿山為著河工的事,很得聖眷呢。也許兩人在任上,鬧過別扭吧。”


    “這個可難說。太子畢竟,還是太子。何況,陳鵬年一心要做賢臣,難免要得罪人。陳鵬年我也見過一次,漢人,書生脾氣,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覺得皇上決不會殺他。你看陳汝弼,都隻是罷官了事,何況是陳滄州這麽好的官兒。”


    “這不一樣。陳汝弼後麵是李安溪,皇上哪裏給過他難堪?不過皇上那麽仁慈,肯定是要饒恕他的。除了改建講壇這一樁,別的罪名,哪個不曉得是編造的?不過話說迴來,這次李光地也為陳鵬年說好話呢,倒沒想到。”


    敦敏說,“唉,真是麻煩。鉤心鬥角的。”


    額娘舉起筷子,“吃菜!誰要聽你們亂七八糟的事情,菜都涼了。”


    第二天送淩柱出門,大家都很高興。他如果出公差,就意味著有額外的收入。從四品的典儀,在京城裏是很小的官,隻靠俸祿是很窘迫的。


    迴來並不是休假。淩柱出門後,敦敏常常不在家,家裏三個女主人很忙。寶音是忙著休息,做尿布,娃娃衣服;額娘忙著做尿布,給寶音做吃的;我忙著做尿布,幫額娘買東西。


    嗯,日子給尿布淹沒了。


    某周日大早,我晃到了天主教東堂。正在做拉丁文彌撒,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今天是什麽基督教節日。在滿堂的白衣服裏尋找著安明我的身影,卻沒有在管風琴邊看見他。


    教堂裏人並不多,我躲在立柱後麵,不然站著不跪很刺眼。稀稀落落的人,都跪在椅子前的墊子上。大部分都如同念經,在他們眼中,拉丁文也和天書一樣的梵文沒什麽區別吧。本來能聽明白的彌撒念詞,也在咒語般的重複中變得模糊,隻依稀還能聽出sanctus,聖哉。彌撒快要結束了。


    過去總覺得彌撒那套儀式虛假得可愛。聖餐,聖餅,酒象徵著聖子的血液,這些事,都那麽滑稽。正好給了教士們製造葡萄酒和暢飲美酒的機會。人們都信誓旦旦地說,聖餐儀式中真的看見了耶穌在光環中出現,都讓人覺得可笑。人們自己營造出了一個偶像,然後虔誠地崇拜它,甚至自己開始相信它真的存在了,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麽?


    看著這些信徒虔誠的眼神,聽著他們的吟誦,覺得自己未免不近人情。宗教不僅僅是偶像,而是一種信仰,一種意識。反正我們的自身都是這麽的渺小,有個強大的精神力量可以依靠,總可以給人信心。


    比如我自己,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迴到了300多年前的清朝,多少個晝夜,那種無助感,那種茫然無措的畏懼,我又靠什麽在排解?


    安明我一直以他的堅定給予我勇氣。我們,有著共同的記憶。他是欣喜於一個中國人,和他有著相似的音樂愛好,能夠傾聽他的傳教,樂於接受他們的文化;而我,隻有他存在的時候,我才能相信那個數百年後的人生,不僅僅隻是存在於一個清朝人的記憶裏,而是曾經真實存在過,並非蘭敏的虛構和臆想。


    現實的力量是多麽強大,曾經我以為蘭敏的生活是一場幻夢,如今我感到國家圖書館裏那昏睡的人隻是一個影子。


    直到儀式結束,我才發現,安明我剛才一直都在,隻是跪在信徒中,穿了一身黑色的修士袍,毫不顯眼。


    我徑直穿過人群走到他麵前躬身,“salvete.(你好)”


    他吃了一驚,隨即躬身還禮,“salvete.是你!”


    看到他那深褐色的眼珠裏,流露出那自然的溫和與喜悅,我被感染而微笑,“神父,看見您很高興。”


    他點點頭,“想不到今天能看見你,郎姑娘。”


    我微笑說,“神父,你知道,中國人是不允許女孩子單獨出門的。我……家裏出了點兒事,我沒能離開,今天才找到機會。”


    他點了點頭,“是的,前年年底你來過一次教堂。我想起來了,你當時為一個孩子的安危擔心。這孩子好了嗎?”


    我默然無語,在長椅上重重坐下去,站了半天真累。“他……走了。去年夏天。”


    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願主垂憐於他。”


    如果仔細觀察這些教徒,會覺得有趣。有些是一臉的滿足,看來這一堂彌撒確實撫慰了他們的心靈;一些人依舊惶恐不安,而一些人卻是一副解脫了的表情疾步離開。進入告解亭的神父我看不見,隻能看見教徒一臉的欲語還休。不管怎麽說,對別人傾訴自己的私事,總讓我們覺得尷尬。


    “你覺得呢?”安明我說。


    他在談鐸羅主教來華調解禮儀之爭的事情。這事我後來也聽胤禛說過,因為鐸羅曾經拜訪過很多的達官顯貴,似乎也撞過胤禛的木鍾,不過無功而返。老實說,我雖然不討厭天主教,但並不喜歡教皇,他們對異教仇視的態度也讓我厭惡。胤禛不待見他我倒很高興。康熙喜歡接觸西方的傳教士,很多皇族和教士們來往頗多,而這樣的後果必然導致西方人插手中國事務。不管怎麽說,我是馬列主義長期教育下的無神論者。上帝行了一係列的神跡?開玩笑呢。


    “神父,我說句大實話,如果讓一個中國人背棄他們的傳統,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可取的。”


    他嘆了口氣,“是啊,很困難。”他想起了什麽,“對了,商船送來了英吉利和法蘭西的報紙,你有沒有興趣?”


    我狂喜道,“您留著看吧,和我說一說有什麽有趣的事情?”


    他突然搖頭道,“糟了,這些報紙送到教堂後就被三王子拿走了。我這裏沒有。我隻記得英格蘭和蘇格蘭在爭吵。這群新教徒真可笑!”


    我簡直要笑出聲來,政治問題和宗教又扯到一塊兒了,蘇格蘭的瑪麗女王都被伊莉莎白一世處死多久了?連光榮革命都結束了!原諒安神父吧,畢竟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虔誠天主教徒。


    從教堂剛出來就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麵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五福晉,那個教大家打橋牌的人。她打扮得很樸素,身邊隻跟了幾個從人。我是從側門出去的,她沒有看見我。


    怔怔地在教堂門口站了片刻,決定還是不要去發掘秘密。我已經擔負著太多太重的秘密了。先知真是一個苦差使呀,知道未來並不能讓人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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