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店的工作讓初蕊忽然之間像一個饑餓的人見到了久違的麵包一樣，拚命地汲取著所需的全部營養，把主管的關於工作時間不許看書的警告忘乎所以地拋在了腦後，主管和同事們經常會看到她專注的抱著一本書躲在角落裏，被叫到後突然睜大驚恐的眼睛，那副神情讓他們又好笑又氣惱，常常隻是寬容地給她一個無可奈何的苦惱的微笑，初蕊看到他們的神情也會害臊又尷尬地把書放迴原處，但是沒過多久，同樣的錯誤便會重複地再犯。直到後來，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處，便會在人多的時候比別人更積極努力地為客戶們服務，而客人稀少的時候才會偷偷地看上幾眼。偶而地還會為自己的小把戲得懲而暗自竊笑起來，其實她並不知道的是，其實她的一切舉動並沒有逃過主管的眼睛，隻不過，那個好心的主管一直都特別地喜歡她認真讀書的樣子，所以，她才會慶幸地得以逃過被炒掉的惡運。
一段時間之內，初蕊在宿舍裏發現紀虹常常會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自己，那種目光就像是那天在教室裏看到的一樣，不再是那種冰冷的漠然，仿佛多了一絲暖意。這讓她偶而地會想到冰融化時的柔軟，但是，紀虹常常會在她看她的時候就躲開了。直到一天，初蕊在籃球場裏看初蕾打球的時候，在圍觀的人群裏又一次看到了紀虹，那一次，她安靜地躲在空隙裏臉上竟然有一絲微笑掛在嘴角。，盡管她衣著樸素得近乎寒酸，盡管她瘦削得臉色有些蒼白，但是這都沒能掩得住她的美麗，於是，初蕊也終於相信，這世上的人中沒有一種神情會比微笑更能打動人心，她也相信紀虹並不是一塊無法融化的堅冰，而是把柔情與溫情深藏於內心深處，在無人處靜靜釋放的一個人。那一天，初蕊一直在內心裏自責，她想一定是自己太笨拙太直接了，有著那樣一個成長經曆的紀虹一定已經像極了一個受了傷受了驚嚇的孩子，既敏感又脆弱，把關心直接地送給紀虹，她當然會本能地抗拒，把責怪直接加給她，她當然也會本能地保護自己。於是，她偷偷地走到紀虹的身後，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角。
紀虹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場上的比賽，盡管她暫時還不能看得懂場上的規則，但是，她卻有她關注的地方。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她扭頭看去，竟然是正在含笑看著自己的初蕊，初蕊微笑的神情竟然讓她感覺到了心底的慌亂。她的臉騰地飛紅了。
但是初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尷尬，就已經把視線投向了場內的初蕾身上。
“紀虹，你也喜歡看籃球賽啊？”
“哦，還好！”紀虹第一次這樣輕聲地迴答初蕊的話。
“那你喜歡喬丹嗎？”初蕊重又轉過頭看著紀虹說。
紀虹不由得愣住了，為了初蕊口中那個陌生的名字，她的臉已經漲成了深紅色。“喬丹？”
“是啊，喬丹，世界上最優秀的籃球運動員，所謂的天賦異稟就是這樣的人莫屬了。”初蕊繼續開心地說著，“他呀，還是初蕾的偶像，初蕾的房間裏掛滿了喬丹的畫像，你看到了嗎？初蕾的球衣，就是仿製的喬丹的球衣，上麵的號碼就是喬丹的號碼，23號。”
紀虹順著初蕊的指向果然看到初蕾的球衣後麵是鮮明的23號，那可真的是件被汗水浸透的23號，已經完全地貼在了初蕾的後背上，顯示出了他寬厚的後背和正在漸漸隆起的肌肉組織。她立即輕輕地笑了，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猛地跳動了兩下，然後，再也無法恢複平常的平靜。她急忙地退出身來，快步地向場外走去。
初蕊盯著初蕾，忽然扭頭發現紀虹已經不見了身影，急忙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看到紀虹正在快步地走出了體育館，她急忙地追了過去。一直到場外，她才追上她。
“紀虹，你等等我！”
紀虹從心跳加速中平靜了下來，迴頭看到初蕊氣喘籲籲地追趕上來，她心裏忽然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占據了，她無法清楚地辯識初蕊在自己的心裏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而自己對初蕊又是以怎麽樣的一種情感來麵對的？她盯著初蕊的臉。平靜地說，“有什麽事情嗎？”
看到她又已經平靜如初的臉，初蕊忽然有一些緊張，“哦，沒什麽事情，隻是想和你一起迴宿舍。”
“你不看你弟弟的比賽了嗎？”看到初蕊被自己的平靜扳冷了的臉，她竟然生出了一點點的不忍，語氣頓時柔和了許多。
“不看了，他幾乎每天都玩兒，我也不能每天都看的，走吧，我們一直走。”紀虹的語氣轉變似乎給了初蕊一個異常興奮的信號，她拉著紀虹的胳膊愉快地向前走去。
“我不想迴去，屋子裏又悶又熱，我要走走。”紀虹有意地想迴避初蕊的熱心。
“那我陪你走走吧！”
看著初蕊天真的臉，紀虹心底的那層複雜得如同一團亂麻的情緒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理清的由頭。她把初蕊與自己想像中的那個人做了一個對照，然後，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於是，她點點頭。
對於她的肯定，初蕊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挽著紀虹的胳膊，沿著石子路，慢慢地向前踱著步。有五分鍾的時間裏，她們誰都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走著，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和腳步聲在有節奏地響起，然後，忽然向對方望了一眼，同時輕輕地笑了起來。
“紀虹，你知道嗎？你笑起來的樣子很美！”
“你也是！”
“我們坐一會兒吧！”初蕊提議道。
“好啊！”紀虹竟然欣然同意。
天空上，太陽躲在雲後麵，戀戀不舍地遲遲不肯落下，火一樣的晚霞已經映紅了整個天宇。長椅上還有太陽的餘溫，坐上去熱乎乎的。
“紀虹，你看，晚霞，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是啊，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紀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美得眩目的晚霞。
“我們好像很少看到落日，更不會關注這些餘暉，你說我們是不是已經遺落了很多的美景了？”
“也許是吧！不過，小的時候在家裏常常可以看到，那時候，我站在我家的房頂上就可以看到落日，你知道嗎？我更希望看到日出，因為我很怕日落後的那片黑暗。”紀虹若有所思地說，她的腦海裏真的浮現了那個屬於家鄉的太陽，太陽下是一眼也望不到邊的高梁地，山的那頭是一座煤礦，礦工們黑漆漆的臉，礦工媳婦兒們在太陽下奶孩子時毫不羞澀地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她們可以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飯菜，但是也可以罵出世界上最難聽的話來，這些難聽的話可以送給侵犯了她們利益的人，也可以送給自己不聽話的孩子，哼，她從心底裏泛上來一陣冷笑。
初蕊清晰地聽到了地聲冷笑，不由地扭過頭去，看到紀虹的目光有些迷離地眯起來盯著遠處的餘暉，她又想起了她的家鄉吧，那裏是不是還會有她的親人？那裏是不是還會有她牽掛？想起孤兒兩個字，初蕊的心裏猛地一疼，她努力地小心翼翼地想要避開她提起的家鄉與家的話題，可是，笨拙的她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是啊，不過，黎明到來之前也會有短暫的黑暗啊！所以，不管黑暗有多麽長久，黎明總會到來。”她一麵說一麵在責怪自己，天啊，自己這是怎麽了，說的這些話是不是在有意無意地提醒著她，自己已經知道了她的經曆了呢？但願她不會那麽敏感吧！
紀虹似乎並沒有在意她的小心，她隻是盯著天空，似乎隻是沉浸在她自己的思想裏，忘記了初蕊的存在。原已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幾乎已經透明。
“紀虹！”初蕊輕輕地提醒她。
“哦！”果然她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初蕊，你知道吧！我最常看的那本書！”
“你是說平凡的世界？”初蕊若有所思的說。
“是！”紀虹肯定地說，“知道我為什麽手不釋卷嗎？即使是多麽不朽的名著也會有看膩的時候，可是我卻一直在翻看著它。”
“是，我也注意到你一直拿著它，時不時地就會翻看起來。”初蕊不解她為什麽會突然想起了那本書，但是她卻已經看到了紀虹眼底的一份憂傷。
“沒有會知道我為什麽會那麽喜歡它！”紀虹頓了頓，似乎是欲語還休，她看了初蕊一眼，初蕊眼中的不解讓她有一些安慰同時也有一些傷感，更多的卻是一種竊喜。
“紀虹，你想說什麽不妨說出來，你知道嗎？你看上去那麽孤獨，這份孤獨會讓人很心疼的。”初蕊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壓在心裏的話，她是那麽單純地認為，當一個人想傾訴的時候就一定是一種釋放，而且釋放過後就意味著某種改變，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紀虹破殼而出帶來的那份喜悅了，但同時，她也猜到了紀虹想要訴說的內容也一定是一個遍布傷感的故事。
紀虹看著她，嘴角漾起一抹苦笑，然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如果你看過那本書就一定會知道那書中所描寫的黃土高原上的人民的生活有多麽的貧困不堪，你知道嗎？我的童年就是在那個被稱為黃土高原的地方度過的，雖然清苦，但是，你知道小孩子的記憶裏沒有苦難，有的隻是簡單的快樂，而我的少年時代卻是在礦區度過的，在我有了記憶之後，我的世界裏就是一片黑暗，就像黑漆漆的煤洞一樣，偶而的一點光明，就像是礦工們頭上的礦燈一樣微弱而短暫。”她又一次苦笑，然後，說，“很奇怪吧！孫少平的生活的軌跡就是我生活的軌跡。從貧瘠的山到同樣貧瘠卻更粗俗的礦區，從清貧卻溫暖的家到一個粗暴殘缺的家，這就是我生活和成長的軌跡。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種顏色，那麽我的生命一定是黑色的，即使用一種顏色來形容整個人生有些單調，但是，至少我的生命是由白色到灰色，然後變成了黑色，是那種暗無天日的漆黑。”
“紀虹！”初蕊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你知道嗎？五歲以前，我生活在黃土高原的一個小村子裏，爸爸是下鄉的知青，他為了媽媽和病重的姥姥還有那些渴望知識渴望上學的學生們錯過了迴城的機會。雖然這樣做會遺憾，日子也很清苦，但是爸爸說和媽媽和我在一起很幸福，所以，我的童年和許多的小朋友一樣無憂無慮，但是，這樣的日子卻沒有多久，爸爸為了救他的學生滾下了山崖，從此再也沒有迴來。事實上，如果沒有這次意外，爸爸也活不了多久了，因為他那個時候已經被醫生診斷出了白血病，也已經不久於人世了，可是沒想到那次意外讓爸爸提早地離開了我們。爸爸去了，我們家的黑暗來臨了，姥姥一急之下也去世了。媽媽從此精神恍惚一撅不振，一個完整溫暖的家從些變得殘缺不全孤苦零丁。兩年以後，一個遠房的表嬸把無依無靠的媽媽介紹給了她的遠房親戚，十歲的我跟著媽媽嫁到了山西的一個小煤礦裏。初蕊，你無法想像，那棟小煤礦裏的人都是什麽樣子，男人們下井挖煤，女人們在家生孩子燒飯。男人們還有一個工作就是打老婆，我媽媽嫁的那個男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礦工。挖煤，喝酒，賭錢，打人，那是一段什麽樣的日子啊？我的媽媽常常帶著遍體鱗傷還要給他做飯，他罵我，也打我，媽媽攔著他打我，結果挨打的還是媽媽，誰讓我是個拖油瓶呢？誰讓我吃飯穿衣上學花的是他挖煤賺來的錢呢？誰讓媽媽沒有再為他生個兒子呢？媽媽為了我忍氣吞聲地捱了八年，你無法想像一個女人常常會在半夜裏做夢也會挨打然後就會猛然驚醒大汗淋漓地幾乎崩潰的樣子，你也無法想像一個曾經被一個男人溫情的愛包容和厚愛過後深陷入另一個男人粗暴無知蠻橫的對待裏是怎麽樣的一種精神折磨，你更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女人是如何結束了這種生活。”她把盯在遠處的目光淒楚地轉迴到初蕊的臉上，然後，接著說下去，“在我迴學校拿錄取通知書的那天，那個男人借酒耍瘋，知道我要上學就會需要一大筆錢，他寧願去賭輸掉那些錢也心疼那些錢花在我的身上。他喝醉了酒把媽媽打得遍體鱗傷，媽媽又一次逆來順受。他是何等的喪心病狂，半夜裏因為疼痛而呻吟的聲音惹惱了他，結果又是一頓拳打腳踢，你知道嗎？在那個書中所說的月黑風高之夜，向來逆來順受的媽媽向來柔弱得可憐的媽媽竟然舉起了她的菜刀，十七刀，你想不到吧！那個酒鬼，那個賭徒，就這樣死在了媽媽的刀下，他可能做夢也想不到，這樣一個膽小的女人，這樣一個怕事的女人，竟然為了自己的女兒殺了人。”她的聲音很平靜，可是這樣平靜地聲音卻讓初蕊的後背一陣陣地發冷，心髒好像猛地糾在了一起，然後一點點地帶著餘痛撫平。
“紀虹！”她搜索著自己的大腦想找一個可以安慰她的詞，可是，卻沒有找到。紀虹卻仿佛聽而不聞。
“是啊，就是這個曾經被我大聲地斥責為懦弱的女人不但殺了她的丈夫，還把自己吊死在了家中的房梁上。你知道那有多麽可怕嗎？她瞪大的眼睛似乎在訴說著什麽，我知道她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話想對我說，可是，她卻選擇了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告訴我，她不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可是，你知道嗎？我恨她，我好恨她，因為按著法律來講，她是防衛過當，不致於是死刑的，可是她卻要自殺，她就那麽死了，一了百了，解脫了，不再有這世間所有的心酸，勞累，痛苦，可是我呢？她就這麽狠心地扔下了我，讓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個陌生的人世上，讓我一個人來承受未知的一切。”就在她講到恨她的媽媽的時候，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初蕊忽然把她摟在了懷裏，自己的眼淚早已經噴湧而出了，抱著紀虹想給她一個溫暖的依靠。
紀虹伏在她的懷裏，失聲痛哭出來，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在經曆過這許多的苦難時，她沒有哭，可是在這個時候，講給別人聽的時候卻是那麽難以控製情感的渲泄。
哭夠了，她抬起頭。
“看，我就是這樣長大的，一個孤兒，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我賣掉了家裏的房子和一切值錢的東西，把媽媽的骨灰千裏迢迢地帶迴了黃土高原葬在了爸爸的墳墓裏，然後，又風塵仆仆地來到江城。你知道嗎？一棟房子和家裏所有的積蓄交完了我一年的學費就已經所剩無已了，所以，同學們笑話我的寒酸，我忍了，因為我確實就是寒酸，從小到大我就穿我媽媽縫的衣服，我發奮讀書就是想逃離那個又窮又愚昧的地方，現在我終於逃離了，可是，你知道嗎？我的心裏常常空蕩蕩地，我知道那是一種強烈地思念，我想我的媽媽，想我的爸爸，即使是那個讓我一直深恨的死有餘辜的男人，也存在於我的記憶裏，讓我常常會從睡夢驚醒。你知道他的拳頭有多麽硬嗎？你嚐過被一個那麽粗魯的男人的拳頭打在身上的感覺嗎？我以為我就是銅筋鐵骨，因為我從小就挨他的打，挨打成了我最熟悉的感覺，那個時候起我在心裏暗自發誓，我長大了一定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把他打我身上的全部償還迴來，可是，我卻沒有等到那一天。這算不算得上是一份遺憾？”
“紀虹！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因為我不知道你會有這麽讓人心疼的過去，你為什麽不早一點說出來，那樣我又怎麽會那樣對你呢？”
“你怎麽對我了，你一直對我很好，我知道，你一直是想關心我的，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從小就是一個敏感多疑的人，總會把身邊的人當成敵人，所以，我沒有朋友，我不知道這跟我的家庭 是不是有關係。”
“紀虹，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黑暗已經過去了，新的生活已經來了，你一定會擁有美好的未來的，就像平凡的世界裏的孫蘭香一樣，她靠勤奮和智慧掙脫了貧窮和不幸，你像她一樣聰慧和美麗，所以你也會的。”
“我會嗎？”孫蘭香的影子清晰地浮現出來讓紀虹的神智一振，然後，腦海裏竟然浮現了初蕾那張青春逼人的臉。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然後，扭頭看到初蕊清秀的臉，她的心裏一暖，握住了初蕊的手，輕聲地說，“說了這麽多，你也聽了這麽多，累了吧！今天的事請你為我保密好嗎？”
“當然，你這麽信任我我一定會的，隻是，紀虹，你已經把我當作你的朋友，是嗎？”
紀虹看著她真誠的目光，輕輕地點點頭，笑了。
初蕊這才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一份心酸中摻雜著一種被信任的感動，也摻雜著一種給予的溫暖。
一段時間之內，初蕊在宿舍裏發現紀虹常常會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自己，那種目光就像是那天在教室裏看到的一樣，不再是那種冰冷的漠然，仿佛多了一絲暖意。這讓她偶而地會想到冰融化時的柔軟，但是，紀虹常常會在她看她的時候就躲開了。直到一天，初蕊在籃球場裏看初蕾打球的時候，在圍觀的人群裏又一次看到了紀虹，那一次，她安靜地躲在空隙裏臉上竟然有一絲微笑掛在嘴角。，盡管她衣著樸素得近乎寒酸，盡管她瘦削得臉色有些蒼白，但是這都沒能掩得住她的美麗，於是，初蕊也終於相信，這世上的人中沒有一種神情會比微笑更能打動人心，她也相信紀虹並不是一塊無法融化的堅冰，而是把柔情與溫情深藏於內心深處，在無人處靜靜釋放的一個人。那一天，初蕊一直在內心裏自責，她想一定是自己太笨拙太直接了，有著那樣一個成長經曆的紀虹一定已經像極了一個受了傷受了驚嚇的孩子，既敏感又脆弱，把關心直接地送給紀虹，她當然會本能地抗拒，把責怪直接加給她，她當然也會本能地保護自己。於是，她偷偷地走到紀虹的身後，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角。
紀虹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場上的比賽，盡管她暫時還不能看得懂場上的規則，但是，她卻有她關注的地方。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她扭頭看去，竟然是正在含笑看著自己的初蕊，初蕊微笑的神情竟然讓她感覺到了心底的慌亂。她的臉騰地飛紅了。
但是初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尷尬，就已經把視線投向了場內的初蕾身上。
“紀虹，你也喜歡看籃球賽啊？”
“哦，還好！”紀虹第一次這樣輕聲地迴答初蕊的話。
“那你喜歡喬丹嗎？”初蕊重又轉過頭看著紀虹說。
紀虹不由得愣住了，為了初蕊口中那個陌生的名字，她的臉已經漲成了深紅色。“喬丹？”
“是啊，喬丹，世界上最優秀的籃球運動員，所謂的天賦異稟就是這樣的人莫屬了。”初蕊繼續開心地說著，“他呀，還是初蕾的偶像，初蕾的房間裏掛滿了喬丹的畫像，你看到了嗎？初蕾的球衣，就是仿製的喬丹的球衣，上麵的號碼就是喬丹的號碼，23號。”
紀虹順著初蕊的指向果然看到初蕾的球衣後麵是鮮明的23號，那可真的是件被汗水浸透的23號，已經完全地貼在了初蕾的後背上，顯示出了他寬厚的後背和正在漸漸隆起的肌肉組織。她立即輕輕地笑了，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猛地跳動了兩下，然後，再也無法恢複平常的平靜。她急忙地退出身來，快步地向場外走去。
初蕊盯著初蕾，忽然扭頭發現紀虹已經不見了身影，急忙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看到紀虹正在快步地走出了體育館，她急忙地追了過去。一直到場外，她才追上她。
“紀虹，你等等我！”
紀虹從心跳加速中平靜了下來，迴頭看到初蕊氣喘籲籲地追趕上來，她心裏忽然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占據了，她無法清楚地辯識初蕊在自己的心裏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而自己對初蕊又是以怎麽樣的一種情感來麵對的？她盯著初蕊的臉。平靜地說，“有什麽事情嗎？”
看到她又已經平靜如初的臉，初蕊忽然有一些緊張，“哦，沒什麽事情，隻是想和你一起迴宿舍。”
“你不看你弟弟的比賽了嗎？”看到初蕊被自己的平靜扳冷了的臉，她竟然生出了一點點的不忍，語氣頓時柔和了許多。
“不看了，他幾乎每天都玩兒，我也不能每天都看的，走吧，我們一直走。”紀虹的語氣轉變似乎給了初蕊一個異常興奮的信號，她拉著紀虹的胳膊愉快地向前走去。
“我不想迴去，屋子裏又悶又熱，我要走走。”紀虹有意地想迴避初蕊的熱心。
“那我陪你走走吧！”
看著初蕊天真的臉，紀虹心底的那層複雜得如同一團亂麻的情緒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理清的由頭。她把初蕊與自己想像中的那個人做了一個對照，然後，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於是，她點點頭。
對於她的肯定，初蕊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挽著紀虹的胳膊，沿著石子路，慢慢地向前踱著步。有五分鍾的時間裏，她們誰都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走著，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和腳步聲在有節奏地響起，然後，忽然向對方望了一眼，同時輕輕地笑了起來。
“紀虹，你知道嗎？你笑起來的樣子很美！”
“你也是！”
“我們坐一會兒吧！”初蕊提議道。
“好啊！”紀虹竟然欣然同意。
天空上，太陽躲在雲後麵，戀戀不舍地遲遲不肯落下，火一樣的晚霞已經映紅了整個天宇。長椅上還有太陽的餘溫，坐上去熱乎乎的。
“紀虹，你看，晚霞，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是啊，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紀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美得眩目的晚霞。
“我們好像很少看到落日，更不會關注這些餘暉，你說我們是不是已經遺落了很多的美景了？”
“也許是吧！不過，小的時候在家裏常常可以看到，那時候，我站在我家的房頂上就可以看到落日，你知道嗎？我更希望看到日出，因為我很怕日落後的那片黑暗。”紀虹若有所思地說，她的腦海裏真的浮現了那個屬於家鄉的太陽，太陽下是一眼也望不到邊的高梁地，山的那頭是一座煤礦，礦工們黑漆漆的臉，礦工媳婦兒們在太陽下奶孩子時毫不羞澀地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她們可以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飯菜，但是也可以罵出世界上最難聽的話來，這些難聽的話可以送給侵犯了她們利益的人，也可以送給自己不聽話的孩子，哼，她從心底裏泛上來一陣冷笑。
初蕊清晰地聽到了地聲冷笑，不由地扭過頭去，看到紀虹的目光有些迷離地眯起來盯著遠處的餘暉，她又想起了她的家鄉吧，那裏是不是還會有她的親人？那裏是不是還會有她牽掛？想起孤兒兩個字，初蕊的心裏猛地一疼，她努力地小心翼翼地想要避開她提起的家鄉與家的話題，可是，笨拙的她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是啊，不過，黎明到來之前也會有短暫的黑暗啊！所以，不管黑暗有多麽長久，黎明總會到來。”她一麵說一麵在責怪自己，天啊，自己這是怎麽了，說的這些話是不是在有意無意地提醒著她，自己已經知道了她的經曆了呢？但願她不會那麽敏感吧！
紀虹似乎並沒有在意她的小心，她隻是盯著天空，似乎隻是沉浸在她自己的思想裏，忘記了初蕊的存在。原已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幾乎已經透明。
“紀虹！”初蕊輕輕地提醒她。
“哦！”果然她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初蕊，你知道吧！我最常看的那本書！”
“你是說平凡的世界？”初蕊若有所思的說。
“是！”紀虹肯定地說，“知道我為什麽手不釋卷嗎？即使是多麽不朽的名著也會有看膩的時候，可是我卻一直在翻看著它。”
“是，我也注意到你一直拿著它，時不時地就會翻看起來。”初蕊不解她為什麽會突然想起了那本書，但是她卻已經看到了紀虹眼底的一份憂傷。
“沒有會知道我為什麽會那麽喜歡它！”紀虹頓了頓，似乎是欲語還休，她看了初蕊一眼，初蕊眼中的不解讓她有一些安慰同時也有一些傷感，更多的卻是一種竊喜。
“紀虹，你想說什麽不妨說出來，你知道嗎？你看上去那麽孤獨，這份孤獨會讓人很心疼的。”初蕊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壓在心裏的話，她是那麽單純地認為，當一個人想傾訴的時候就一定是一種釋放，而且釋放過後就意味著某種改變，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紀虹破殼而出帶來的那份喜悅了，但同時，她也猜到了紀虹想要訴說的內容也一定是一個遍布傷感的故事。
紀虹看著她，嘴角漾起一抹苦笑，然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如果你看過那本書就一定會知道那書中所描寫的黃土高原上的人民的生活有多麽的貧困不堪，你知道嗎？我的童年就是在那個被稱為黃土高原的地方度過的，雖然清苦，但是，你知道小孩子的記憶裏沒有苦難，有的隻是簡單的快樂，而我的少年時代卻是在礦區度過的，在我有了記憶之後，我的世界裏就是一片黑暗，就像黑漆漆的煤洞一樣，偶而的一點光明，就像是礦工們頭上的礦燈一樣微弱而短暫。”她又一次苦笑，然後，說，“很奇怪吧！孫少平的生活的軌跡就是我生活的軌跡。從貧瘠的山到同樣貧瘠卻更粗俗的礦區，從清貧卻溫暖的家到一個粗暴殘缺的家，這就是我生活和成長的軌跡。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種顏色，那麽我的生命一定是黑色的，即使用一種顏色來形容整個人生有些單調，但是，至少我的生命是由白色到灰色，然後變成了黑色，是那種暗無天日的漆黑。”
“紀虹！”初蕊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你知道嗎？五歲以前，我生活在黃土高原的一個小村子裏，爸爸是下鄉的知青，他為了媽媽和病重的姥姥還有那些渴望知識渴望上學的學生們錯過了迴城的機會。雖然這樣做會遺憾，日子也很清苦，但是爸爸說和媽媽和我在一起很幸福，所以，我的童年和許多的小朋友一樣無憂無慮，但是，這樣的日子卻沒有多久，爸爸為了救他的學生滾下了山崖，從此再也沒有迴來。事實上，如果沒有這次意外，爸爸也活不了多久了，因為他那個時候已經被醫生診斷出了白血病，也已經不久於人世了，可是沒想到那次意外讓爸爸提早地離開了我們。爸爸去了，我們家的黑暗來臨了，姥姥一急之下也去世了。媽媽從此精神恍惚一撅不振，一個完整溫暖的家從些變得殘缺不全孤苦零丁。兩年以後，一個遠房的表嬸把無依無靠的媽媽介紹給了她的遠房親戚，十歲的我跟著媽媽嫁到了山西的一個小煤礦裏。初蕊，你無法想像，那棟小煤礦裏的人都是什麽樣子，男人們下井挖煤，女人們在家生孩子燒飯。男人們還有一個工作就是打老婆，我媽媽嫁的那個男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礦工。挖煤，喝酒，賭錢，打人，那是一段什麽樣的日子啊？我的媽媽常常帶著遍體鱗傷還要給他做飯，他罵我，也打我，媽媽攔著他打我，結果挨打的還是媽媽，誰讓我是個拖油瓶呢？誰讓我吃飯穿衣上學花的是他挖煤賺來的錢呢？誰讓媽媽沒有再為他生個兒子呢？媽媽為了我忍氣吞聲地捱了八年，你無法想像一個女人常常會在半夜裏做夢也會挨打然後就會猛然驚醒大汗淋漓地幾乎崩潰的樣子，你也無法想像一個曾經被一個男人溫情的愛包容和厚愛過後深陷入另一個男人粗暴無知蠻橫的對待裏是怎麽樣的一種精神折磨，你更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女人是如何結束了這種生活。”她把盯在遠處的目光淒楚地轉迴到初蕊的臉上，然後，接著說下去，“在我迴學校拿錄取通知書的那天，那個男人借酒耍瘋，知道我要上學就會需要一大筆錢，他寧願去賭輸掉那些錢也心疼那些錢花在我的身上。他喝醉了酒把媽媽打得遍體鱗傷，媽媽又一次逆來順受。他是何等的喪心病狂，半夜裏因為疼痛而呻吟的聲音惹惱了他，結果又是一頓拳打腳踢，你知道嗎？在那個書中所說的月黑風高之夜，向來逆來順受的媽媽向來柔弱得可憐的媽媽竟然舉起了她的菜刀，十七刀，你想不到吧！那個酒鬼，那個賭徒，就這樣死在了媽媽的刀下，他可能做夢也想不到，這樣一個膽小的女人，這樣一個怕事的女人，竟然為了自己的女兒殺了人。”她的聲音很平靜，可是這樣平靜地聲音卻讓初蕊的後背一陣陣地發冷，心髒好像猛地糾在了一起，然後一點點地帶著餘痛撫平。
“紀虹！”她搜索著自己的大腦想找一個可以安慰她的詞，可是，卻沒有找到。紀虹卻仿佛聽而不聞。
“是啊，就是這個曾經被我大聲地斥責為懦弱的女人不但殺了她的丈夫，還把自己吊死在了家中的房梁上。你知道那有多麽可怕嗎？她瞪大的眼睛似乎在訴說著什麽，我知道她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話想對我說，可是，她卻選擇了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告訴我，她不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可是，你知道嗎？我恨她，我好恨她，因為按著法律來講，她是防衛過當，不致於是死刑的，可是她卻要自殺，她就那麽死了，一了百了，解脫了，不再有這世間所有的心酸，勞累，痛苦，可是我呢？她就這麽狠心地扔下了我，讓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個陌生的人世上，讓我一個人來承受未知的一切。”就在她講到恨她的媽媽的時候，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初蕊忽然把她摟在了懷裏，自己的眼淚早已經噴湧而出了，抱著紀虹想給她一個溫暖的依靠。
紀虹伏在她的懷裏，失聲痛哭出來，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在經曆過這許多的苦難時，她沒有哭，可是在這個時候，講給別人聽的時候卻是那麽難以控製情感的渲泄。
哭夠了，她抬起頭。
“看，我就是這樣長大的，一個孤兒，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我賣掉了家裏的房子和一切值錢的東西，把媽媽的骨灰千裏迢迢地帶迴了黃土高原葬在了爸爸的墳墓裏，然後，又風塵仆仆地來到江城。你知道嗎？一棟房子和家裏所有的積蓄交完了我一年的學費就已經所剩無已了，所以，同學們笑話我的寒酸，我忍了，因為我確實就是寒酸，從小到大我就穿我媽媽縫的衣服，我發奮讀書就是想逃離那個又窮又愚昧的地方，現在我終於逃離了，可是，你知道嗎？我的心裏常常空蕩蕩地，我知道那是一種強烈地思念，我想我的媽媽，想我的爸爸，即使是那個讓我一直深恨的死有餘辜的男人，也存在於我的記憶裏，讓我常常會從睡夢驚醒。你知道他的拳頭有多麽硬嗎？你嚐過被一個那麽粗魯的男人的拳頭打在身上的感覺嗎？我以為我就是銅筋鐵骨，因為我從小就挨他的打，挨打成了我最熟悉的感覺，那個時候起我在心裏暗自發誓，我長大了一定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把他打我身上的全部償還迴來，可是，我卻沒有等到那一天。這算不算得上是一份遺憾？”
“紀虹！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因為我不知道你會有這麽讓人心疼的過去，你為什麽不早一點說出來，那樣我又怎麽會那樣對你呢？”
“你怎麽對我了，你一直對我很好，我知道，你一直是想關心我的，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從小就是一個敏感多疑的人，總會把身邊的人當成敵人，所以，我沒有朋友，我不知道這跟我的家庭 是不是有關係。”
“紀虹，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黑暗已經過去了，新的生活已經來了，你一定會擁有美好的未來的，就像平凡的世界裏的孫蘭香一樣，她靠勤奮和智慧掙脫了貧窮和不幸，你像她一樣聰慧和美麗，所以你也會的。”
“我會嗎？”孫蘭香的影子清晰地浮現出來讓紀虹的神智一振，然後，腦海裏竟然浮現了初蕾那張青春逼人的臉。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然後，扭頭看到初蕊清秀的臉，她的心裏一暖，握住了初蕊的手，輕聲地說，“說了這麽多，你也聽了這麽多，累了吧！今天的事請你為我保密好嗎？”
“當然，你這麽信任我我一定會的，隻是，紀虹，你已經把我當作你的朋友，是嗎？”
紀虹看著她真誠的目光，輕輕地點點頭，笑了。
初蕊這才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一份心酸中摻雜著一種被信任的感動，也摻雜著一種給予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