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遊泳池邊。

    將過一個小時的時間過去了,可是,桑知榆從水麵浮出後的鏡頭,卻總是因為各樣的原因達不到韓汝善滿意的效果。

    “這次又是老問題,你從水裏鑽出來後,切記切記,一定甩一下頭發,因為水把你的頭發全部貼在頭上,效果不好看,而你抬出來的身體至少要露出大半個上衣。”初蕊蹲在遊泳池邊對桑知榆講著。

    浮在水中的桑知榆點點頭,“我知道了!”因為天氣的緣故,水溫很低,他已經感覺到了寒冷。

    初蕊看到他的嘴唇已經有些青紫,聲音也有一些顫抖,急忙迴頭叫住木婉清。

    “木婉清,快拿杯熱巧克力奶來!”

    木婉清答應著趕緊把一直有所準備的熱巧克力奶端過來。不知道,是她走了神,還是因為著急腳下打了滑,或是拌在了地上穿過的電線上麵,總之在大家根本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時候,木婉清驚叫一聲,人已經向前撲去,牛奶甩在了空中,人卻倒在了地上,她的胳膊碰到了正蹲在池邊的初蕊的後背上。木婉清的驚叫未停,初蕊整個人借著她的慣性向前撲去,在大家的驚叫聲中,初蕊已經不偏不正地落入泳池裏砸在桑知榆的身上,冰涼的池水立即透過衣服觸摸到了她的每一寸肌膚,她沉入水裏,然後掙紮著想要浮出水麵,可是向來懼怕水的她任憑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轉眼間就喝了幾口水,一種恐懼感馬上就像池水一樣嚴嚴實實地把她在懷裏。她閉著眼睛如同尋找救命稻草一樣捕捉著一切可以給她支撐的點,短瞬的慌亂,有一隻手拉住了她,然後,她浮出了水麵,睜開眼睛,一陣劇烈的咳嗽,抬眼看到了桑知榆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滿臉的擔憂,而她正牢牢地抱著桑知榆的頸項。這讓她立即又是一聲尖叫,鬆開了手,但她並沒有再次滑入水中,因為桑知榆的手正緊攬在她的腰上,並且用另一隻手向岸邊劃去。所有人都在岸邊看著他們,他們剛一靠近,木婉清和張默已經把渾身滴水的初蕊拉上了岸。初蕊哆嗦著上了岸,張默一邊急著把為桑知榆準備的毯子圍在初蕊身上,把她摟在懷裏,一邊吩咐寧丹陪著初蕊迴酒店換衣服。初蕊轉身看到桑知榆已經從遊泳池裏上來,濕淋淋的衣服粘在身上卻渾然不覺,一雙眼睛正在看著自己,而自己正被張默緊緊地摟在懷裏,她頓時羞紅了臉,急忙掙開張默把披在身上的毯子塞到桑知榆懷裏。她忽然湧上來一陣暖意,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青紫著臉抖動著嘴唇擠出一絲微笑,向他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然後,轉身上了車。

    桑知榆看到初蕊濕淋淋地被張默摟在懷裏的時候,心裏忽然湧上來一種酸酸的感覺,張默看著她的眼神是充滿關切的,而她似乎也是順其自然地承受著這種關切,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既不像情侶也不像是普通朋友,正自困惑的時候,初蕊已經把毯子塞進了他的懷裏,打斷了他的疑惑,不知所措之間,她已經飄然而去了。

    看著這一切的韓汝善忽然會心的一笑,也許閱人無數的他,忽然之間就讀懂了一些東西。緣份是捉弄人的東西,你以為它早已經注定,它卻躲在門後與你與他與所有的人們玩著捉迷藏,你以為它早已遠走,它卻又從門後跳出來,橫在你與他之間把視線係成一個從此打不開的結。

    好在接下來的拍攝順利地完成了。韓汝善偷偷地跟已經換過衣服的初蕊說,

    “看來今天上午缺少的就是你這一躍呀!如果這樣,你早點跳下去,豈不是更早地解決問題了!”

    初蕊哭笑不得地看著韓汝善,忽然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來不及說話,韓汝善已經把目光轉到了攝影機上,進入了工作狀態,初蕊看著這個既嚴肅認真,偶而又和藹可親,偶而又談笑風生的老人,無奈地笑,那表情像極了一部電影的片名——苦惱人的笑。

    幾天的拍攝很快就過去了,韓汝善離開了中國。看著他已經有些蒼老的背影消失在國際通道裏,初蕊忽然感覺到一種酸楚,五天的時間並不長,但是隻因為這種朝夕相處,韓汝善已經成為了她心中的一個倍受尊敬的長輩。她會清晰地記得,當因為聽不懂中文,韓汝善等人把目光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臉上的那種渴盼,她清楚地感覺到了語言的力量。而五天的時間,她感覺自己把尊重送給了這些遠道而來的韓國客人,她會永遠帶著這份敬重,因為,他們的敬業態度確實是值得她來敬重的。她揮著手,把一份溫暖的祝願送給這些客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可以看得到,她頸上一條紅色的絲巾,像一團跳動的火苗,映紅了她的臉。

    坐進車裏,初蕊直視著前方,一臉的凝重,輕輕地說:

    “張默,你還有時間嗎?”

    張默看著她像雕塑一樣的臉,輕輕地哦了一聲。

    “這幾天一直忙著廣告的事,我還沒有去——”

    “我知道!”張默馬上意識到她的意思,搶過來說。

    “謝謝你!先迴家拿些東西,然後再去!”她輕輕地說,有些有氣無力地靠在靠背上,失神地望著前方。

    張默沒有看她的臉,但是他猜得出她臉上的所有表情,他苦笑一下,臉上的肌肉竟然很僵硬。

    療效院裏的一整個樓層都寂靜得可怕,初蕊幾乎不用看門牌隻憑感覺就找到了她應該去的房間。隔著房門上的玻璃,初蕊看到了,一身病號服的陸欣正安靜地坐在床上,背對著門,臉向著窗外。她輕輕地推開門,那個背影像往常一樣毫無反應,如同一座雕塑。雖然知道不管多大的聲音都不會把她從自己的世界拉迴來,但是初蕊的腳步卻還在盡量放輕,她繞到她的麵前。微笑著輕輕地說:

    “阿姨,我來了!”

    沉默,一如既往。

    初蕊蹲下來,輕輕地握住了那雙還算細嫩的手,這張慘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目光依然呆滯地盯注著窗外的一個方向。

    順著她目光的方向,初蕊看到外麵的陽光很好,她拉過病床前的輪椅,扶著她坐在輪椅上,換上了外出的鞋子,忽然想起自己背包裏的那件親手織的毛衣外套,急忙拿出來,像給小孩子穿衣一樣,耐心的給她穿好,然後推著她出了病房大樓,來到草地上。

    陽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初蕊把輪椅停好,然後自己坐在輪椅旁的草地上,握著她的手,溫和地看著她,輕聲地喃喃說道:

    “陽光很好,是不是?你一定很希望來曬曬太陽?你一定很孤單是不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你一定在聽,每次我都來跟你說這幾個字,其實我知道不管我說多少次都無法再迴到從前,但是我還是想說。每次看到你這樣安靜地坐著,我就會更恨我自己。我不知道,上蒼什麽時候才會懲罰我,我一定靜靜地等著那懲罰的到來,所以,方媽媽,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我想聽到你爽朗的笑聲,甚至是你的指責,你的唾罵,我甚至願意再看到你的偏執,你的狂妄,隻是不願意看到你這樣安靜。”初蕊輕輕的苦笑一下,“我知道那樣的你一定是不希望看到我的,可是,我希望我常常會看到您,看到您生活得還夠好,夠好嗎?我真是會自我解嘲,這樣的您怎麽能夠好呢?方媽媽,你能不能告訴我屬於你的那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那裏一定安靜詳和,是嗎?沒有爭執,沒有恩怨,沒有是非,就像是神仙們住的地方吧?可是這樣的設想卻讓我更難過,更心疼。”

    沒有人可以迴答她,小草也有生命,它們卻隻能迎風顫動,不能給她一個迴答。陽光有生命,它們卻隻能溫暖地撫著她的頭頂,權當這是最好的迴答。

    看到微微的風拂掉了兩綹已經花白的頭發在陸欣的額上,初蕊急忙從背包裏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細致地梳著她的頭發。“聽說梳頭可以讓頭部的血管得到保護,今天我給您好好地梳梳頭發,好不好?您的頭發又白了好多啊?方叔叔最近有沒有來看您,一定來過了,我看到床邊的花兒了,那是您最喜歡的扶郎花,而且是您最喜歡的桔紅色,他還好嗎?”她輕輕地梳理著那早已花白的頭發,“您的頭發不應該這樣花白的,您還五十歲不到呢,可是怎麽就白了這麽多呢?”她心頭一痛,“是啊,為什麽?為什麽?為了我,為了我這個壞人,都是我害得你們這樣的,家破人亡,真應驗了,好的不靈壞的靈,從來都是這樣的。方媽媽,您快些好過來吧,打我罵我好不好?”

    眼淚在眼中落下來,掉在頭發上,初蕊急忙地用手抹去那兩滴眼淚,順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仰起頭,控迴了眼睛裏的那份酸楚。

    風輕輕地吹過,送來陽光的味道,拂著初蕊稍顯淩亂的發絲,在她直視前方的視線之前飄來蕩去。但是,她的思緒正在另一個世界裏遊移,身邊的陸欣依然安靜,在春天的陽光之下,兩個女人凝固成了兩尊雕像,而時間卻並未凝固,在春天的午後,按部就班的流走。

    初蕊始終沒有說話地看著窗外,張默看看她,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地問:

    “初蕊!?”

    “嗯?”初蕊迴過神來。“怎麽了?”她看看張默。

    “怎麽不說話?”

    “哦,”她把頭靠在頭枕上,“沒什麽話說!”

    “跟我沒話可說了?”張默玩笑地說。

    初蕊笑笑,輕輕地說:

    “我隻是有點兒難過,她還是老樣子,我很矛盾,有時候我希望她清醒過來,打我罵我,那樣我好像會減輕一些罪惡感,但有時候我覺得這樣的想法又很自私,如果她清醒過來就會很痛苦,我好像在用她的痛苦減少我的痛苦,是不是很自私?”

    張默用餘光偷偷地觀察著她的側麵,她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是張默很清楚,她這張平靜的表情之下,是奔騰不止的痛苦記憶。他騰出右手來,輕輕拍拍初蕊的左手,

    “不必自責!你應該知道這不是你應該做的!”

    初蕊依然直視著窗外,輕輕歎了口氣,“我今天發現韓先生的背影像極了我爸爸,他們年紀身高都相妨,看著他離開,我感覺就像我爸爸兩年多以前離開江城時的情景,心裏酸得要命,我很想念他們!真的,張默,很想,很想!”

    “他們還好嗎?”張默心裏也有些酸。

    “爸爸媽媽還好,隻是白頭發更多了,初蕾還是老樣子,媽媽很辛苦,因為這比照顧一個小嬰兒要難得多!更重要的是,心很辛苦!”她歎口氣,忍住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心底裏正泛起絲絲縷縷的痛。

    “唉!”張默不由自主地歎口氣。

    “禕禕明天迴來吧!”初蕊插開話題說。

    “嗯!”張默點點頭。

    “怎麽樣?想她了吧!這一走可就是半個月呢!”初蕊斜睨著他,調皮地說。

    “嗯!還好!”張默大聲地說。

    “這穆禕禕也真夠可以的,自己跑歐洲玩兒了半個月,該打!她迴來我替你教訓她。”初蕊笑著說。

    “好啊好啊,隻有你說話她才聽!我想讓她換個工作,她不答應,你幫我勸勸她。我希望她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她呀喜歡遊山玩水,做導遊太適合她了,她自己也喜歡,怎麽可能換呢,更何況做旅遊專欄是需要實地采風的。除非哪天,她覺得累了,就會自己要求換了。”

    “她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太拗太任性,但凡決定了的事情就絕不迴頭!”

    “這是你對她的否定還是對她的肯定啊,告訴你,我可是她的娘家人!”初蕊打趣地說。

    “既有肯定又有否定嘛!”

    “禕禕是個好女孩子,你很有福氣的,前世修來的,好好珍惜!”

    “是,這我承認,我一直認為這是我的福氣。”張默微微地笑。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初蕊的心情似乎開朗了一些。

    “我們明天一起吃飯吧?”

    “不嫌我礙事啊!老是做你們的燈泡!”

    “沒有你,我們還覺得不自在呢?你什麽時候迴學校?”

    “過些天吧,我先迴去看看黃教授,然後晚上又開始給暖暖上課了,好久沒見他們真的很想呢,這幾天我得在家準備論文,哦對了,我還在那家酒吧,每天一個半小時,100塊錢,怎麽樣?”車子已經進了園區,初蕊忽然想起來要去酒吧唱歌的事,就告訴了張默。

    “天啊,你的時間還夠用嗎?你不要這麽拚命好不好?這兩份工作的收入足夠你完成剩下這一年多時間的學習了,你又那麽節儉,根本花不了太多的錢的,不是嗎?”張默把車停在停車場。

    “是,我知道我已經賺了一些錢,不過,這點錢很好賺的,誰能跟錢過不去呢?”初蕊笑著說。

    “好了,我知道是為了初蕾,可是,你想過沒有,你還是個學生,你也應該知道黃教授一直很希望你能留校的,你不要太耽誤了學習時間,紀虹一直在叫著勁兒要爭這個留校的名額,你也不是不知道!”張默靠在方向盤上,看著初蕊笑著的臉嚴肅認真地說。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她覲覦這個名額又已經很久了,不過,現在還為時太早,而且我相信這一年來我的成績一直比她要好得多,因為我比她有天份呀!”初蕊頑皮地笑著。

    “別再讓人家漁翁得利了!”張默擔心地說。

    “不會的,去酒吧唱歌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

    “時間怎麽安排的?會不會太晚不安全呀?”

    “不會,每天的8點到9點半,一個小時,而且酒吧和家離地鐵的出入口都很近,我可以乘地鐵!”

    “你自己小心些,什麽時候上班?我去那兒看看!”張默有些不放心。

    初蕊打開車門,下了車,迴頭對張默說。“知道啦,下周呢,所以,還好禕禕明天就會迴來,我們還可以一起吃頓飯,以後就沒有時間了,不過,你們有時間去那家酒吧坐坐,環境很好的,我還可以請你們喝酒。”

    “好,明天我去機場接禕禕,和我一起去嗎?”張默也從車上跳下來,倚著車門向已經走開的初蕊大聲說。

    “我啊,不去了啦,這兩天我要忙一個關於語言學的論文,開學就要答辯的,所以,可能會去老弄堂轉轉,而且我不想破壞你們的小別重逢哦!”初蕊調皮地用食指刮刮自己的臉,取笑著張默。

    “你這個家夥,明天晚上我們來看你!”

    “好,好,好!快迴去吧!”初蕊轉進了樓門,迴頭向張默擺擺手,張默看著她笑了,那目光宛如一個還稚氣未脫卻已然飽經滄桑的人,懷揣一種期望看著蹣跚學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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