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煌陽刀尖之下, 藺不仁眼珠咕嚕嚕轉動, 那顆頭顱消散到一半,潰散的趨勢竟停了下來!“尊首!”“尊首當心呐!”方知淵暗罵一聲,當即就要上去再補一刀。不料那頭顱竟張口說話了,道:“慢著。”方知淵哪裏肯慢,殺意連一絲動搖都無。倒是藺負青倉促遞出一劍,將煌陽刀尖險險挑開,哭笑不得道:“等等等等,你聽他說完話!”方知淵惱道:“礙事,你後麵去!”藺負青:“咱們的好師祖都被你砍了頭,你不叫人家說完遺言?還是你看不出這神魂如今並無敵意?”方知淵倏地抬眉,隻見藺不仁潰散到一半的頭緩慢地漂浮了起來,與那同樣潰散到一半的身軀貼合在一起。很奇怪,就如魔君所說,這位癲癲狂狂的道尊,分明被自己養育出來的“孩子”當頭砍了一刀,此時居然沒有多少怒氣與殺意。“為何……”他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那神情活像一個在山洞裏挖掘了百年的老人,於風燭殘年尋到夢裏畢生追求的寶礦。藺不仁搖搖晃晃地向幾人走過來。那副殘缺的腦袋配上殘缺的身子,魂靈又沒有血跡,可怖之餘,竟也平白生出三分滑稽來。“為何如此……?”他也不管幾人神色各異,眼神火熱,口中隻是問,“你們難道不恨盤宇?你們莫非不怕後患!?”“這就不勞師祖費心了,”方知淵唇角勾了一線乖戾弧度,冷哂道,“我輩今後如何,是我輩之事。隻有盤宇那爛泥扶不上牆的破爛三界,才會叫先人死不瞑目,陰魂不散地惦記個百年也不得安息。”藺不仁踉蹌著走到了方知淵的麵前,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後者刀鋒斜斜點地,昂首橫眉,半步不退,“至於你。”方知淵麵無表情道:“你還是死罷。”這迴換做藺負青開始吊起了膽,心弦拉得死緊。魂力早就凝在掌心,隻要藺不仁稍有異動,劍意瞬時便能出手。藺不仁雖然瘋癲,卻將畢生希望都托在新生的育界上。魔君因而認定這位師祖應當不至於做出魚死網破之舉,可終究是方知淵站在那裏……豈能不心驚肉跳?沉默的對峙中,時間似被拉得漫長,空間則如凝成沉重鉛泥。“……我。”終於,藺不仁沙啞開口了。“我謀算了一切。”藺不仁上前一步,背後燭火幽幽,將他枯瘦的影子投得龐大,籠罩在禍星身上。他瞪著方知淵,指著自己,用力指:“你知道麽,我謀算了一切。”“……”“我謀劃了育界的誕生,謀劃了兩界之戰,謀劃了育界的破繭成蝶,謀劃了舊盤宇的滅亡!!”藺不仁猛地將雙臂一展,神魂碎片閃著淒慘的光簌簌直掉,“我,我謀劃了新盤宇舉界成仙,萬年璀璨前途!”麵對這麽個喜怒無常的瘋子,幾人臉色都青了。卻忽然,藺不仁的頭垂下,他的胸腔悶悶震動,肩膀也在震動,竟發出古怪的邪笑聲,“嗬嗬嗬……嘿嘿嘿………”尚未反應過來,那白衫道尊陡然昂起臉,爆發出一陣極盡瘋魔的大笑,“嘿嘿……嘿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怎麽夠!!”藺不仁咧著嘴角,緩慢地吐出三個字。散亂的長發下,那雙瞪凸出來的眼睛裏,瘋魔森然幾欲燒穿。他嘶嗬著,手指屈起,筋骨暴突,“可是這怎麽夠哇,區區一個藺不仁就能謀劃出的前途,算什麽前途——”“……”“區區一個藺不仁一眼就能看透的盤宇界,縱使新生,又有什麽意思?有什麽意思!?”長明燈下燭火亂晃。洞府石壁上,道尊的影子狂舞著,如神如鬼。而來自育界的四人,久久地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藺不仁才漸漸平息。借著昏黃燈光,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禍星,喃喃道:“好……好……你們真好,這樣才是真好。”“我是萬萬料想不到,嘔心瀝血百年謀劃,眼見大業將成,竟被禍星一刀砍了頭……一刀,嘿嘿嘿……”藺不仁搖搖頭,醉夢似的閉上眼。他又笑了,自言自語道:“原來,‘料想不到’,竟是這般美妙哇。”“是我……小瞧了……”小瞧了什麽,他沒有說出口。藺負青隱約覺著,他許是想說“盤宇的血脈”之類,隻是在最後咽迴了肚子裏。藺不仁那殘破的神魂搖搖晃晃地走出洞府,洞府就隨他一同坍塌。藺負青等人跟著他走出去,隻見外頭月華清冷,如九天銀紗落下,大片雪白蘆葦仍在風中搖晃。遠處的冥河水溫柔拍岸,竟是一派安寧景象。藺不仁就在月光與蘆葦的正中,掀開長衫下擺,盤膝坐下。那剩下的半顆頭顱點了點,半張嘴唇開合,道:“既然你們要我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