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橘在竹籃鋪就的小被窩裏翻了個身,睡夢中砸吧著嘴:“嗚,聽琴,我想吃。”  路聽琴的嘴唇抿成一字,抓了抓少年的頭發,想讓他噴吐著熱氣的口鼻離開自己,“多大個人了,像什麽樣子。”  “想要聽琴,別走,聽琴……”重霜抱著路聽琴,身軀也不晃了,抱著人不動,眼珠一連串滾落到路聽琴的脖頸裏。  路聽琴往後艱難地挪了挪,靠坐到牆壁上。  重霜像追著熱源的小狗,蹭著跟著過來,溫暖而有力地撲在路聽琴身上。重霜擁抱著他,像抱著包括自己在內誰也不能傷害的寶貝。  重霜嘴唇囁嚅著:“聽琴……”  奶橘的唿嚕聲中途走了個調。她蹬蹬腿,換成趴著的姿勢繼續睡。  初春的日光透過窗格,灑到攤開的書頁上。室內寂靜,隻有奶貓瞌睡的動靜,和重霜一聲比一聲弱的唿喚聲。  路聽琴的手順著重霜濕漉漉的頭發。他睜開覆著白霜的空洞雙眼,望向應該是窗欞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重霜的熱度逐漸降了下去,他的理智迴籠,朦朧地想起自己剛才都做了什麽,身軀僵硬。  路聽琴輕微動了一下。  重霜猛地彈開,向後退了很遠,腦門咚地一聲磕到地上,“仙尊恕罪,請仙尊責罰!”  “你先起來,別磕了,再磕傻了。”路聽琴靠著牆壁活動自己酸軟的手臂,“去看師叔,醒了就讓她背書,睡了就放藥師穀去睡。”  “稟仙尊,師叔剛才醒了一下,馬上又睡了。”  “哦,沒事,反正書遲早要看的。”路聽琴揮了揮手,讓重霜把奶橘的竹籃子端走。  重霜小跑著送走了奶橘,用最快速度趕了迴來。他端著一個水盆進了屋子,縮著身子將路聽琴扶起來,送進了臥房。  “仙尊,擦擦吧。”重霜想起自己剛才做的事,想要鑽進地縫。  “你現在清醒了?”路聽琴接過帕子,敷了敷自己的脖頸。那裏被重霜哭得濕乎乎一片,“以後注意點,酒也少喝,否則就會剛才那樣口不擇言,醒了後悔莫及。”  “仙尊寬宏大量……但弟子,弟子說的話是真心的。”重霜臉紅得滴血,小聲說道,“我不後悔。”  路聽琴擦脖子的手頓了一下,“小孩子家家,懂什麽。”  “仙尊之前還說我大了……”  “嗯?”  “我小,我還不成熟。請仙尊指點。”重霜小心地接過路聽琴遞過來的帕子。又準備了一個手爐,放在路聽琴手裏暖著。  路聽琴捂住手爐,感到金屬鏤空的質感沒有重霜的鱗片好,熱度也不如滾燙版小黑龍高,捂了一會就放到一邊。  “你當然小,”路聽琴說,“你這個年紀見過什麽,出了幾次山?玄清門算上你師叔隻有兩個姑娘,世界大得很,總有一天你會遇見一個姑娘,和她情投意合,結為道侶。”  “我不要。”重霜的麵容糾結成一團,他瞥了眼路聽琴,見路聽琴沒有生氣,緊緊擰著眉頭說道:“仙尊在哪我在哪,仙尊不找道侶我也不找。”  “要是我找了呢?”  “我,”重霜在自己手背上留下兩排牙印,控製住自己的聲音,“我……”  “我不知道……”重霜抓著路聽琴的榻沿,“隻要仙尊開心,我……”  “重霜,別這麽緊張,隻是一個假設。”  “我想永遠跟在仙尊旁邊。”  “你怎麽這麽倔。”路聽琴一隻手掌心攤開放在身邊,想舒展一下,下一順摸到一顆毛茸茸的頭。  “重霜,你起來,我不是要摸頭。”  “仙尊恕罪。”重霜馬上直起身子,輕輕搭上路聽琴的手。  “也不是要握手。”路聽琴抬起手放在半空,做了個要彈的姿勢,很快感到指尖處湊近了一個光滑的額頭。  路聽琴不清不重地彈了一下重霜的腦門,“你要長大的。雛鳥總有一天要到外麵飛,我也不會一直陪著你。”  “會的……仙尊會健健康康的,仙尊會一直在。”  路聽琴彎了一下唇角,沒有說話。他的指尖滑過重霜腦門、滑過挺直的鼻梁和顫抖的眼睫,勾勒出重霜嘴唇的輪廓。  重霜眼角濕潤了,他輕輕握住路聽琴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暖著。  “仙尊老是這樣,一副隨時就能走的模樣。”  “仙尊在密室裏單獨拿出了好幾本書,裏麵講各地的風俗,仙尊不想去看看嗎?我會陪著仙尊,我又好用又聽話,說東絕不往西,能幫仙尊打尖住店買小玩意,一路上還能改進符文組……”  路聽琴任他握著。  “仙尊的眼睛會好的,身體也會好的。師伯們也都在想辦法,弟子之後也出去找辦法,仙尊耐下心多等等,不要放棄……”  重霜輕輕按揉地路聽琴的手,“仙尊先前提點弟子,說活著有很多好的事情。弟子先前不明白,後來逐漸懂了一點。”  “我想看著仙尊,不想看別人一眼。我看著仙尊笑就也想笑,看著仙尊皺眉就很難過。能讓仙尊笑的事情,就是好的事情。弟子愚鈍,請仙尊告訴弟子更多好的事情……好嗎?”第57章   路聽琴的指尖被重霜捂暖。他垂下頭, 猶豫著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太初峰的方向傳來一聲鍾聲。  鍾聲渾厚, 飄飄蕩蕩地響徹玄清門上下。就算是山居小院這般偏僻的地方,也聽得明晰。  隨著鍾聲響起,路聽琴感到重霜的手一緊。  “召集令……”聽著七下鍾聲結束,重霜眉頭緊擰, “仙尊,召集令百年不出,一定是哪出大事了, 仙尊別擔心, 弟子去去就迴。”  “重霜, 帶我一起去。”路聽琴麵容沉靜,摸著榻沿找靴子。  “太初峰台階陡峭,仙尊不能用輕功, 這怎麽爬得上去,”重霜急得冒汗,見路聽琴自己開始穿靴, 趕緊上去幫忙,“等弟子去聽完了,迴來跟仙尊匯報也是一樣的。”  “召集令百年不出,此次一出,可能和東海提過的預言相關。重霜, 你喉結的金鱗還在嗎?”路聽琴沒有搭理重霜的話茬, 示意重霜幫他披上大氅。  “在, 但弟子化形後能遮掩一二,鱗片沒有異狀。”  “將它藏好,務必收斂龍氣,”路聽琴麵容嚴峻,“等召集令結束,你再確認一次鱗上有沒有殘留應衍的氣息,不要讓龍族循著氣息追蹤過來。”  路聽琴邁出院門,撲麵而來的冷風吹得他一顫。  風從遠處帶來了靈獸的氣味,路聽琴輕聲開口問道:“誰?”  他話音剛落,一匹銀色的巨狼從遠處而來,落到墜月峰的小院。  銀狼王發出長嚎。它快步邁了幾步,垂下威嚴的頭顱,舔了舔路聽琴的臉頰。  “阿狼。”路聽琴根據叫聲和體型認出了這是之前厲三叫過的狼。  銀狼鼻裏噴出氣,蹲伏下來臥在路聽琴身前,似乎在邀請他騎上去。  厲三跟在銀狼身後破空而來,落了地,二話沒說先往路聽琴嘴裏塞了個苦藥丸,“就知道,你要去,坐吧。”  “厲師兄?”  路聽琴被藥丸苦得說不出話。  厲三拉著路聽琴的手,將他引到狼背上。路聽琴自知理虧地側坐在銀狼身上,抱住毛茸茸的脖頸。  銀狼腳下蹬地,載著路聽琴騰空而起。  風吹過路聽琴的臉頰,他睜開眼睛,在四周看到重霜黑金色的光團,還有厲三與靈狼的光團。除此之外,依然是白茫一片。  靈狼速度極快,幾乎是轉瞬之間就到太初峰的峰頂。它掠過弟子聚集的廣場,到了內殿的院中停下。  路聽琴透過大殿,模糊地看到無數個晃動的小光團。他感到眩暈,趕忙又閉上了眼。  “在殿內等著著,重霜,你也是。”厲三叫住重霜。  重霜扶了路聽琴下地,正要往廣場趕去,聞言鬆了一口氣,迴過頭來,將路聽琴引到內殿的椅子上坐下。  廣場上傳來葉忘歸的宣講聲,而後不斷有破空聲,似乎弟子們分批次往山外趕去。路聽琴聽不清葉忘歸在說什麽,數著破空聲,神情逐漸嚴肅。  玄清門內弟子不多,若是分成幾人一組行動,聽聲音差不多是全走了。  “師兄……啊,沒事。”路聽琴開口想問出了什麽事,馬上放棄。有厲三跟他說清楚的時間,夠嵇鶴將事情說三個來迴了。  路聽琴睫毛輕顫,等著外殿事情了結。  不多時,太初峰峰頂再沒有新的破空聲,重歸寂靜。  “小五!”  路聽琴聽到嵇鶴的奔跑聲,幾乎下一瞬,他的胳膊就被嵇鶴一把抓住,而後臉頰和肩膀被捏了個遍。  “我要嚇死了,”嵇鶴的聲音含著顫抖,他的手這一次力道不減,牢牢掐住路聽琴的臉,“你這個小混蛋,你知道我閉關出來,老三跟我說你差點——你知道我什麽心情嗎!”  “掐紅了,少用點勁!”葉忘歸緊跟其後。他麵上憔悴極了,一巴掌拍到嵇鶴胳膊上。  “對不起。”路聽琴老老實實道歉。  “想通了就好,”葉忘歸擠到路聽琴的身側,像個大狗一樣蹲在地上,將手搭在路聽琴的膝蓋。“魔氣侵蝕到了這個地步,最忌心緒起伏。你心思多,有事也不願意說……聽琴,多信任我一點,好嗎?”  “師兄?”路聽琴覺得葉忘歸話裏有話。  葉忘歸沉默下來。他瞥了一眼嵇鶴。  “趕緊現在說了吧。”嵇鶴垂下眼,“省得一眨眼人又沒了。”  葉忘歸癟癟嘴,“聽琴,不論我說什麽你別著急。”  路聽琴往椅子靠背處縮了縮,“嗯。”  厲三繞到路聽琴身後,把手搭在路聽琴的肩膀上。  葉忘歸吸了一口氣,“我問過師父了,我知道你不是他。不僅是我、嵇鶴、老三都知道了。”  路聽琴瞬間睜開眼,他空洞的眼眸望向葉忘歸說話的方向,唿吸急促起來。  嵇鶴罵了聲髒話,一把握住路聽琴的手,“葉忘歸你說這麽直接幹什麽,閉嘴!小五,路聽琴,聽我說!”  “我……”路聽琴掙紮著要跑,他的手、肩膀和膝蓋被三個師兄按著,難以動彈。  他們知道了,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墜月仙尊了?  知道待他的好,都是錯付了?  “對不起……”路聽琴抽出手捂住自己的眼。  重霜攥緊胸前的衣襟,他神情複雜,好像某種盤旋已久的猜測成了事實。  “你道什麽歉,”嵇鶴攏著路聽琴的一綹白發別到耳後,“本來想著等你醒過來,身體好點再跟你說,結果差點你鑽到牛角尖出不來……我們做師兄的太差勁了。”  路聽琴彎下腰。他的淚水從眼角滲出,滴落到葉忘歸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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